大街上空曠無人,雪已經停了,但是風還是默默地吹著,依然卷著還未被冰雪埋葬的東西飄飛著。濃濃的白霧充斥著整條街道,如一條廢棄的長廊,毫無生氣,只有北風發出的空洞洞的呼喊。天就快黑了,在濃霧深處依稀能看到點點的燈火。
黑暗裏傳來的跑步聲穿透白霧——是幾個鬼魅般的人影奔跑著。慌亂的腳步聲打破長街的寂靜。急促的呼吸,黑色的影子,那是一個少年,犀利的眼神望著黑洞洞的前方。他在冰冷的空氣中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顯然已經奔跑了很久,卻無一點倦意,仍然步如疾風,穿過大街,在雪地裏只留下淺淺的腳印。
少年身後的暗處傳來一些緩慢的腳步聲。
“給我站住!”腳步聲越來越近,聲音裏透著一股傲慢。白霧裏漸漸走出幾個人影,是四五個士兵模樣的人。少年應聲停住,猛地回頭看著,那走在最前頭的高個頭士兵手裏拽著另一個少年的衣領,那少年華貴的衣服已經汙濁不堪,白色的衣襟上散落著幾點暗紅的血漬,雙手在寒風中微微顫抖著,眼神裏散布著點點的哀求,那樣子就像放棄了自己所有的尊嚴。
“瓦裏……”少年欲上前,那高個士兵立即將那奄奄一息的人向後拉。少年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士兵傲慢的臉,握緊了拳頭。那喚作瓦裏的少年突然咳嗽一聲,鮮血從他的嘴角慢慢流下來,呼出的氣息也越來越弱。
“我們是達加羅的兒子,你們竟敢以下犯上!”少年用手指抵著自己的胸膛,朝士兵喊道。
“以下犯上?”高個子士兵拽著瓦裏的領口,扔給另一個士兵,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看著因氣憤而微微顫抖的少年“那就拿出能證明你們身份的東西來!”他把手攤到少年面前吼道。
“我的家族標徽被人偷了,我弟弟身上也許還有一個!”少年看著瓦裏,想走上前去從他的脖子裏拿出家族標徽,卻被那高個子士兵攔住“是麽……”他粗魯的抓住瓦裏,猛力一扯,硬生生地把瓦裏的衣服撕破了,少年一驚,發現瓦裏的胸口的那鑲了紅色寶石的飾物不見了。士兵輕蔑地哼了一下,轉過頭來“在哪?你們分明是從城外闖進來的間諜!”他大吼道。
“我們不是!一定是你們拿走了!”少年有些歇斯底裏。不料士兵揪住他的領口把他提了起來,一字一句的說:“間諜!”少年忍無可忍,狠狠的咬了士兵的手一口,可是士兵並沒有松手,朝少年的小腹上狠狠地打上了一拳。少年終於不支,昏死過去。
“把這兩個人帶回去。”士兵用撕下來的衣服碎片擦了擦手,扔到雪地裏,接著彎下腰攥著少年的手,就這樣拖著他與其他的士兵消失在濃霧中。雪花又慢慢地漂落,蓋住了血迹,足迹,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瓦裏從昏迷中醒來,他睡在一張硬硬的木床上,想要起身,腿部卻傳來劇痛,只好作罷。他艱難地轉了轉頭,發現這裏的牆壁全部由金屬制成,一個釘了鐵條的窗戶,這個陰暗的屋子裏只有這張床,還有幾把被牢牢釘在地上的椅子,他偏了偏頭,發現靠床的椅子上坐著那個淡金發少年,他似乎睡著了。
“阿德?”瓦裏試著叫醒他“德雷克?”瓦裏伸手輕輕推了推他。不料德雷克猛地站起來,慌張的朝四周張望,發現沒有異常,才慢慢地坐了下來。他發現瓦裏想起身,連忙把他按住“你傷的很重,還是先躺著吧。”說完,德雷克走到那窗子下,猛地一跳,他奮力地抓住窗口的鐵條,朝外面張望。不一會,他又從新回到床邊,似乎想再睡一會。
“我猜,這裏是西區的監獄。”瓦裏看著房內簡單的擺設說道“他們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抓捕我們?”瓦裏看著德雷克,可他只是搖頭,似乎疲憊不堪。“我想我有必要跟他們解釋一下!”瓦裏看著天花板,在他們回家的路上無故被盤問,接著被追打,然後莫名其妙地被關在這裏,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去。盡管瓦裏並不喜歡那個冰冷的家,還有那個不稱職的父親,但他想念那柔軟的天鵝絨的大床,溫暖的氣爐和美味的食物。瓦裏又看了看德雷克,他似乎又睡著了。瓦裏看了看緊鎖的門,也沒再說什麽,房間再次進入了長久的沈寂。
房間的大門突然洞開。德雷克猛地睜開眼睛,發現一個穿著黑色絨衣的人慢慢地走了進來,那人臉上毫無表情,走路更是悄無聲息。門外面並不是很明亮,是搖晃不定的黃光。黑衣人發現德雷克已經醒了,就徑直走向還在熟睡中的瓦裏,德雷克連忙喊道:“你住手!”說完立馬跑上前去推開黑衣人,黑衣人也沒有阻止德雷克的舉動。
“瓦裏?”德雷克輕輕推著瓦裏,瓦裏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令德雷克驚愕的是,瓦裏的傷差不多痊愈了,只還有一些傷痕。當瓦裏擡腿的時候再也沒有傷痛感傳來的時候,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們該走了。”黑衣人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命令他們,即而用粗壯的手指向門口,一盞連一盞的汽燈的黃光搖搖晃晃,將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那牆壁上留著駭人聽聞的過去——血印,手印。瓦裏看著這般景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前面的走廊兩邊有許多門,門上面只有一個布滿鐵條的小窗口。有的門後面像是囚禁著野獸,有的則是一片死寂。
走廊並不長,很快就到了盡頭。兩人在黑衣人的監視下走出大門,門外是一個寬闊的場地,有一些燈光從高大的燈塔上影影綽綽地撒在粗糙的地面。一輛巨大的囚車停在中央,在夜色下顯得猙獰,恐怖。
黑衣人又指向囚車,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那囚車就像是一個獸籠,密密麻麻的鐵條圍成了不大不小的空間,囚犯在裏面的動作暴露無遺。他們發現囚車裏已經有幾個人靠著鐵條,只是坐著,沒有反抗的意思。囚車汙穢不堪,血水,血迹布滿了整個囚車,更爲它增加了幾分恐怖。囚車前是一匹血紅的高頭大馬,巨大的眼睛盯著廣場的大門,似乎已經等不及要將囚車裏的犯人送往刑場。
德雷克在打量四周的環境,天空灰蒙蒙的,廣場四周都有著一堵高牆,其高度絕對不比密特亞的城牆遜色。獄卒分布在各個角落,手上都拿著令人畏懼的凶器。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厚重且緊閉著的門。盤算之際,突然身後的黑衣人重重地推了一下德雷克,他差點跌到在地上,瓦裏急忙上去扶起德雷克——他們至少已經有一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德雷克用仇視的眼光毫不畏懼的盯著黑衣人空洞洞的眼睛,可黑衣人還是指著那囚車。
兩人慢慢地走向囚車,瓦裏看著德雷克——以往遇到困難時他總是看著德雷克,他的眼神總是能給瓦裏許多信心。然而德雷克卻在四下張望。
他們剛爬進哪似乎滴著血的囚車,那扇緊閉的大門終於緩緩被拉開。外面不是密特亞寬闊的大道,而是一片黑暗的林子。一個全身裹著黑鬥篷的人利索地爬上血馬,那怪物長嘶一聲,囚車隨著血馬的奔跑開始前進,如幽靈般滑過這監獄的廣場,進入陰森森的林子。
德雷克看著囚車裏的幾個其他的人,他們的表情似乎在說著“我們完了”的語句,瓦裏則想伸直身子,想越過那幾個大塊頭的肩膀看到更多的情況,可兩邊除了黑暗的樹林,看不到高大的城堡,也聽不到一絲喧鬧。囚車顛簸,瓦裏一下沒站穩,跌到在冰冷的囚車中,身上立時沾滿了尚未幹去的血水。他馬上用手慌忙地撐著底板站起來,雙手緊緊握著囚車的鐵杆。他看了看德雷克,他仍是坐著,但雙手的顫動還是暴露出了他內心的不安和恐懼。
自瓦裏記事以來,德雷克作爲他的哥哥冷靜得如一位老者,盡管他們的年齡只差了一年。德雷克眼睛裏每時每刻都帶著一種殘忍,一種捕獵者對獵物的殘忍。他們的家族是密特亞的大世家,父親在密特亞中央有著很大的影響力,雖然父親能對他們的任何要求都給以滿足,但是在這外人看來非常幸福的生活環境中,卻深深地隱藏著悲哀。所以兩人跟他們的父親關係並不是很融洽,也不是很喜歡呆在那個家裏。
囚車中的大漢還是一動不動,他們安靜的坐在車邊上,身體只是隨著囚車的晃動而晃動,他們的眼睛暗淡無光,仿如一尊尊雕像,他們身上布滿了足以使一個人死去的傷口和疤痕,可從他們身上看不出任何信息,只有無盡的沈默。
兩旁的霧越來越濃,起初還能看得見林子裏怪異的影子,可現在卻連離囚車最近的樹葉也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個輪廓。只能聽到可怖的獸鳴。血馬不知疲倦地破霧前行,不知前方有著什麽樣的境遇在等待著他們。凜冽的風從前方的濃霧裏吹來,瓦裏感覺到四周的空氣越來越冷,開始不安的跺著腳。
德雷克抓著鋼條,妄想把這囚車毀了,無奈饑餓不堪,而且鋼條並不像木頭那樣,德雷克用力用拳頭砸了一下鋼網,以泄憤怒。他又從囚車的前方找到了一塊木板,可還是無濟於事。囚車依然飛速前進,並且越來越快,快速流動的空氣如冰冷的硬塊狠狠地砸向他們,囚車就像在一片變質的牛奶中飛馳,看不清周圍的任何東西。
蓦地一股強勁的烈風突然襲來,伴隨著如同野獸般的嚎叫,幾乎在同一時刻,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濃霧如龍卷風般猛然間散開,如同一個巨大的氣泡被捅破,毫無規則的風襲擊著囚車,囚車開始猛烈晃動起來,德雷克在混亂中找到了瓦裏的手,緊緊地握著。
過了好一會,強風才停止。他們睜開眼睛,瓦裏還沒來得及問,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兩旁是深不見底的深淵,摔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更可怕的是,囚車正在一條狹窄的,橫跨著深淵的石橋上飛快地前進,車輪只要被一塊小石頭絆到,或者囚車的位置移動一點點,他們就會摔下深淵!
德雷克擡起頭,他驚訝地發前他們已經在密特亞城外——囚車後方是一道連綿數裏的冷漠的城牆,天色還是很暗,城牆上仍點綴著點點星火,從遠處看上去就像一件藝術珍品。可是德雷克不在乎這些,密特亞的出入限制是非常嚴格的,除非是萬不得已,或者有王者手谕,否則是根本不可能出城的。
“我們應該在城外了。”德雷克對瓦裏說,臉上有著難以捉摸的神情,他有些莫名的高興,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什麽?怎麽可能!……這囚車究竟要把我們帶到哪裏?”瓦裏很清楚,密特亞是一座非常巨大的城市,任何事件都在城內解決。烈風仍然在刮著,德雷克沒有回答,他慢慢走到囚車前部,血馬前方是一段狹窄的石橋,這石橋的終點是一處斷崖!再過不久,囚車就會墜下深淵!德雷克抓著鋼條,似乎就快要握出血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德雷克極力保持著冷靜,他轉過頭,掃視著空蕩的囚車,那幾個壯漢竟然還是無動於衷地等待死亡!德雷克暴躁起來,走上前去,揪著其中一個壯漢的衣襟,在狂風中吼道:“你們難道不希望再活下去嗎!總比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深淵裏好啊!”令他暴怒的是壯漢竟然把眼睛閉上了。德雷克猛地一拳直接砸在壯漢的臉上,他再也受不了這些人消極的態度。瓦裏驚訝地看著哥哥反常的舉動,連忙上去拉住德雷克的手臂,那拳頭才沒有再次砸在壯漢布滿血痕的臉上。
“怎麽了?“瓦裏問道,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德雷克。
“沒什麽……“德雷克喘著粗氣,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沖湧到頭中,囚車離斷崖越來越近,血馬突然長嘶一聲,響徹深淵。德雷克轉過身去看那萬惡的馬,恨不得把它碎屍萬段。在他轉頭的一瞬間,一支冰冷的手突然勒住了他的脖子,那支手在他的下巴下散發著惡臭,德雷克這才明白過來——這些壯漢早已是一些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大喊道:“瓦裏!”可是他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德雷克想轉過頭去,可那壯漢的手緊緊地卡著他。德雷克大吼一聲,將頭向後用力仰去,一聲悶響,沒有血,沒有骨頭碎裂的聲音,壯漢的頭顱應聲掉落,同時那手脫離了德雷克的脖子。德雷克將那猙獰的頭顱遠遠踢開,發現瓦裏已經被另外兩個死屍卡住了脖子和雙手,完全動彈不得,瓦裏張大著嘴巴,那樣子像是就快要窒息了。德雷克踉踉跄跄地跑過去,側過身子,用肘子猛地敲下那具勒住瓦裏脖子的死屍的頭,屍體緩緩松開,而另一具死屍放開瓦裏已經軟塌塌的手,轉而用它的手捂住瓦裏的嘴。德雷克伸手揪住那具死屍的頭發,不料左腳被第四具死屍緊緊地抱住,不能再往前去。這時德雷克一手拽著死屍的頭發,另一手抓住頂端的鋼條,轉過身去,飛起一腳猛力將那礙事的行屍走肉的首級踢飛。與此同時,捂住瓦裏嘴巴的手也松了下來,德雷克借力將最後一具死屍的頭扯了下來,一氣呵成,流暢無比。瓦裏立刻軟了下去,就像被剔骨的魚。
突然囚車顫動起來,它已經走過了石橋,來到了斷崖。德雷克跌跌撞撞地來到瓦裏身邊,把他扶起來,感覺著瓦裏幾乎消失的鼻息。德雷克把瓦裏抱在懷裏,著急地看著臉色蒼白的瓦裏,只能等待著墜崖的那一刻。可是令德雷克奇怪的是囚車竟然開始減速,他轉過頭望去,猛然發現囚車早已經與血馬斷開了連接,馬背上那一襲黑衣的人此時也已經無影無蹤。囚車失去了牽引,開始搖晃起來,隨時都有翻車的可能。德雷克連忙抱著瓦裏來到囚車中心的位置,希望以此穩定囚車。那匹血馬飛奔下了深淵,雖然在減速,但是囚車還是向著斷崖而去,德雷克此時只能祈禱。
一個最不可能的身影出現在囚車的前進路線上。他身後的黑鬥篷隨風翻飛,幾縷銀色的頭發在鬥篷的帽子下搖晃著,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的包裹——一個長長的包裹。那人拿著包裹的一端,毫無恐懼地站在囚車前方,臉上還挂著不可思議的笑。他略微歪頭,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孩童嬉戲。待囚車靠近,他將那包裹指向前方,那姿勢像極了決鬥的武士。囚車似乎因此減速得更加厲害,那包裹好象正在釋放著一個無形的力。
隨著巨大的金屬磨擦的響聲,囚車竟然停下了。
德雷克看著囚車前方的黑衣人,露出了他少見的佩服的神色。黑衣人開始環繞著囚車走動,臉上挂著不可捉摸的笑。德雷克不由得警惕起來,說不定密特亞的惡魔希望把他們折磨死而不希望墜崖而死。黑衣人在囚車的側面止步,他的目光並沒有在德雷克的身上,而是大量著那些布滿血迹的鋼條。德雷克盯著黑衣人,盤算著自己下一步可行的動作。
黑衣人緩緩地再次舉起那個神奇的包裹,一瞬間從左邊劃到右邊,德雷克下意識的伏下身子,當他感覺到黑衣人的動作已經停止,德雷克擡起頭,眼前的景象令他完全驚呆了。
半個鐵籠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衣人走近鐵籠,撥下了頭上的帽子,銀發如流水一般跌落,直到他的背部。那張鬥篷下的臉英氣而滄桑,那原來在鬥篷下的怪笑在沒有陰影的扭曲後變成了和藹的笑容。他舉起包裹,只是晃了一下,鋼條就像書頁般翻開,漏出一個缺口。他將帶著黑手套的手伸到鐵籠裏,德雷克看了看,還是把手放了上去。
“請叫我加斯特吧。”黑衣人的笑更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