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種類都只能以自己的個性而存在，個性的消失也就是存在的消失。————題記
積雪掩蓋林地，森林的冬季是大塊的寂寥。綠色被酷寒剝奪得容顏殆盡。在大部分樹木繁華落盡之後，枯黑的枝條將風景割成碎塊，縱橫有如交織的天網。
凍土堅硬無比，積雪在腳下作響，偶有枯枝在積雪重壓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走在生與死的臨界地，一切了無聲息。
森林並未死去，它有自己的生命，你可以用心聽見森林呼吸的聲音。
地上積雪如新，間或有雀飛兔走的痕跡。一路上並沒有發現有狼的跡象，然而我們心懷恐懼，緊握著上膛的獵槍，仔細提防每叢靜謐的灌木，不放過每次細小的響動，似乎森林處處都附有狼的影子。
因為，我已經遭遇了狼。
昨天黃昏，我一個人提著獵槍去營地附近走走。這些年來，山裡的狼已經所剩無幾，不知其蹤,.何險之有?
然而，事件發生了。
夕陽斜照在林間，一切抹著淡淡的金紅。我提著槍，走在溪邊一條小徑上。當我正尋覓著打幾隻兔子晚上下酒時，突然出現的場景令我目瞪口呆 ——— 一隻巨狼就站在離我不到三米的地方，我可以看見它的利齒在積雪反射下白森森的寒光。
一瞬間大腦成了空白，本能讓我端起了槍，沉寂，我聽到了自己血液結冰的聲音。
我怯怯地偷望它的眼睛，發現它也盯著我。雙目相逢的一剎那，奇妙的感覺讓我忘記了此時的處境。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竟是那樣明亮，那樣明澈，那樣美麗，一點也看不出血腥的影子。風乍起，吹動著青灰色長毛在燃燒的夕陽下溢彩流光。一切透出令人永遠銘記的美麗。
它始終沒撲上來，槍始終沒響。
不知過了多久，叢林裡傳出幾聲低沉的狼嘯，它緩緩地轉過身去。林子裡踱出一隻美麗的白狼，與它相依偎著在我面前高貴地走過。
他們只是走自己的路，我們卻以為他們目中無人，因為我們習慣沒有自我的方向。
在原地僵了幾秒，空白的大腦才恢復了正常的知覺。美感消失了。當我意識到剛才是一場怎樣的遭遇，冷汗頓時湧上了我的脊背。
後來大家認為，我遇上了狼王。
十幾年前，山裡還有狼群。山村裡曾多次組織打狼隊山上打狼。狼群強悍而勇猛，一次次通過使人驚恐的高度組織性紀律性與人類長期作戰。
有人回憶，那個晚上，很好的月亮，他們看到山頂巨石上高坐著一匹巨大的狼。看上去彷彿是映在天上冷冷圓月裡的黑色剪影。它仰天長嘯，眾狼聚而和之，響絕山谷。
「那是王。」眾人這般傳說。
狼族失敗的唯一原因是沒有槍，落後就要挨打。
後來人們再也沒有見過狼王，以為它多已死去，或者狼王根本不存在，一切只是幻覺。
知道我的奇遇後，眾人立刻激動起來。最近城裡有人對活狼尚購之以重金，何況罕見的白狼和狼王。
狼為生存而獵取，人為慾望而攫取。
眾人在深山老林中搜索了幾天，除了找到一些狼跡，一無所獲。
一次次無功而反後，眾人商議著在狼跡出沒的地方設計了陷阱。
此時，我們正在前往陷區的路上。
一路無事地到達之後，才發現居然成功了。
一隻的確漂亮的母狼，雪白髮亮的皮毛幾乎和周圍的雪融為一體，深褐色的眼睛裡交錯著憤怒和憂傷。她抖動渾身倒豎的長毛，為失去的自由衝著陌生人的影子長嘯。眾人大喜，當天將白狼縛送下山，打算和狼王送往城裡。
可幾天裡狼王的蹤跡僅僅出現在陷阱附近。眾人等急了，到陷阱邊守夜。
我們守在樹上，寒風凜冽，刺骨難耐。
月上中天，林地上疏影橫斜，積雪流映出晶瑩的光。
忽然眾人心中一喜，那巨大的黑影，那在昏暗中射出琥珀色光芒的眸子，告訴我們：狼王出現了。
它緩緩走在熟悉的路上，靠近新挖的陷阱。兩米、一米，眼見就要踏入。卻在一瞬間停下來，遲疑了片刻，走開。
他嗅到了人類的氣息了嗎？
他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似的，在林間的雪地上兜著圈子，最終在寂靜的月光中坐了下來。
眾人屏住呼吸，怔怔地看。
它發出一陣低低的嗚咽，如泣如訴。然後，緩緩地昂起頭，望著天上那輪泛著寒光的圓月，長嘯。孤寂，悲愴--------
不盡的孤寂和悲愴在蕭瑟的林中漫延。枝頭烏鴉淒厲地長嘶，扑打著翅膀飛入月亮。鐵鑄般的樹枝幽怨地指向蒼天，打翻的月光在林間恣意流淌。時空全部凝固在那一刻，一切成為雕塑。
彷彿看到了那個十幾年前傳奇的影子。只是此刻的它，不再是嘯傲的王者，而是悲情的英雄。
從那以後，每夜都可以聽到狼王的長嘯。
有人說，那是狼哭。然後眾人無言。
最後，有人想到了那只白狼。
那只白狼又被抬上山來。它自從被捕後就不吃不喝，明顯瘦變了形，白色皮毛黯然無光，唯有一雙深褐色的眼睛還燃燒著憤怒的火。
當她看到山林，目光就柔和了。它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她一定想起了山林中狼族自由的長嘯。
白狼被抬到陷阱旁的位置，縛上鐵鏈。她似乎知道了什麼，盡力掙扎卻無能為力。
夜幕又一次降臨。
熟悉的影子出現在林子的那一頭。驀然間他看到了日夜思念的伴侶。一聲長嘯，紛紛折斷的樹枝，紛紛震落的碎雪。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狂奔而來，衝向陷阱。
白狼忽然間淒厲地嘶鳴，聲嘶力竭地拉長，驚心動魄，帶著顫抖。狼王在踏往陷阱的一剎那止住了腳步——那是狼族的危險警告。
長嘯的她吐出最後一口氣，頹然倒下。
一剎那的寂靜。
樹枝彈撥寒風，雪花碎裂作響，草根在地下噬咬岩石，芽兒在梢頭夢見來年的春暖花開。
她的嘴角，殷紅的血，一點點融化冰雪，滋潤著來年的春天。
狼王不顧一切地向前躍出，瘋狂地咆哮，碎雪紛飛，月光破碎。
人類的慾望得逞了。
因為利用了他心中最後的牽掛。
當我們將囚著狼王的鐵籠抬上車時，我又一次看到了交織著憤怒和憂傷的琥珀色眼睛。它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無限眷戀。
狼王從此不再長嘯。
七天後，城中的鐵籠中，狼王絕食身亡。
人類無法征服的叫做野性。
我們在城裡看見了各種各樣的狗，穿衣服的狗，戴墨鏡的狗，吃肯德基的狗，大都被人摟抱著，或跟隨在人的左右。動物園裡，年輕的母親在給孩子講大灰狼的故事。從東方到西方，幾千年裡狼被指控犯下了它並未犯下的罪行，作為貪婪和惡毒的代表被一代代人敵視。
人類是如此喜愛馴良，又是如此仇恨野性，關於這一點，看看人類是怎樣撲滅異己就知道了。
然而失去自由而苟活的，難道還是狼王嗎？
動物園再也沒來要狼，那是最後的狼。
沒有狼的山林很靜，空山絕響。
絕對孤獨的物種是絕對滅亡的物種。我們正走在自我孤獨，走在毀滅一切最終毀滅自己的窮途末路上。
有一天，世界也會靜悄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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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鉑
《文泉》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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