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秀麗的長青海和廣袤無垠的青海草原之間的海灘上,生活著一群海狼。
金色的細砂。翻湧的波浪和聳立的礁石,是他們的樂園。在首領馳浪的領導下,他們生活得很富足、很快樂。
然而,有一樣東西能夠摧毀一切幸福。
那便是,戰爭。
一個萬裏無雲的下午,戰火蔓延到了這片安詳的海岸。
熾熱的火球從天而降,昔日的樂園裏彌漫著火焰的味道。一條強壯的海狼,絲毫不理會自己身上燒焦的毛皮,只拼命地邁動四肢逃離毫無遮掩的危險的沙灘和草原,跑向大海。
火球在他身邊爆炸,洶湧的熱浪打斷了他的一只前腿。可他沒有一聲呻吟,繼續奮力前進。因爲他必須保護自己嘴裏一個幼小的生命。
海水近在眼前。他張開嘴,甩頭。小狼跌入水中,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他太想跳入水裏,過去安慰小狼,那畢竟是他的女兒啊。但是,在這種場合,身爲首領的他深知保護族群遠遠比保護家庭更爲重要。
他一次又一次往返於戰場和大海,一次又一次吊起同伴,帶他們逃進大海。直到被火球擊中,淹沒在熊熊烈火之中,消失了一切蹤迹。
天幕上閃爍著天狼座淒慘的白光,與沙灘上的洗火石一起交織著詭異的陰森。
戰爭的幸存者從冰冷的海水裏爬出,在沙灘上,奏起一聲聲淒慘的嗥音,就像安魂曲,薄霧般籠罩遇難者的孤魂。
是場夢?
Sea用前爪揉了揉疲倦的雙眼,從草叢灌木中擡出頭,在茂密的樹葉中找尋星辰的痕迹。
眼閃爍著銀白色的寒光。是天狼座。
Sea縮回頭,臥在前爪上。這個月來,她幾乎每天都做相同的夢,幾乎每天夜裏都要重溫幼時那場可怕的噩夢。
十年前,不足兩歲的Sea遭遇了那場殘酷的戰爭。首領馳浪和族群中的勇者爲了十三只同伴的存活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災難過後,幸存者重建了族群和家園。可是,失去了幾乎所有勇敢機智的狼,這個新群落注定命不長久。
早已對水土豐美的長青海海岸垂涎的草原狼終於等來了機會,不費吹灰之力便趕走了奄奄一息的海狼群。
那時,Sea只有兩歲半,就不得不提早面對最蠻荒的自然。
狼群失去了土地和領袖,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
海狼群不得不離開賴以生存的大海,前往內陸,靠異族獵手們的殘羹剩飯勉強度日。有時,他們會面臨搶奪者的攻擊,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面對的是掠食者對他們生命本身的威脅。
來自天空或草原深處疾風迅雷般的襲擊,輕易結束了失去海洋庇護的海狼的生命。Sea在這危險叢生的草原上,和同伴一起,奔逃、祈禱,竟漸漸成長起來,變得勇猛堅強,在無助絕望的細絲上學會怎樣勉強保全自己。
和同伴一起。
Sea重複著剛才想起的詞語。同伴。
她曾不止一次回憶起那場奪取父親生命的災難。父親爲了挽救同伴獻出了自己。如果父親當時只救下自己,那他現在一定還在她身邊,和她一起仰望繁星。可是,他選擇了同伴。
是同伴,奪走了本應屬於她的親情。
這種叛逆的想法不止一次在Sea的腦海裏遊蕩。終於,在她五歲時的一天夜裏,她離開了早已落魄的族群,跑向草原遠方。
從此,一條天真的幼獸成爲了孤狼。
沒有依靠沒有累贅的生活遠遠比Sea想象的更加困苦。僅憑稚嫩的爪牙和不屈的性格,Sea根本沒有成功捕獵的希望。她能做的只有撿食鬣狗和禿鷹的殘羹。
同時,躲避任何對生命的威脅,只是這比在族群裏更加辛苦。
失去了族群的庇護,掠食者的尖牙利爪全直直指向自己脆弱的脖頸和脊背。草原上光禿禿的,放眼望去只見零星的幾座土山和一些較高的蘆草。蘆草雖可以掩藏幼獸的輪廓,但他們畢竟太軟,無法阻攔掠食者們過份好奇的鼻子和爪子。土山上的岩洞是不錯的庇護所,但土山畢竟太少了。
那是Sea記憶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她白天不敢過多地暴露在藍天之下,夜晚也不敢睡得安心。她曾不止一次在千鈞一發之際躍進石洞逃過捕殺,或是誇張地展開頸部和腿上閃閃發亮的鳍,嚇得掠食者們不敢貿然攻擊。
想到這裏,Sea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朝湖泊的方向張望。
整整一年的流浪和逃亡,自己幼小的腳印終於延伸到了草原的邊緣。那裏是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延綿不絕的森林的一角突兀在平坦的草原上,附近還有著一片不小的湖泊,湖水由一條小溪緩緩彙入身後的大海。
水、魚、草原和森林,這裏,純粹一座真正的海狼的樂園。
毫不猶豫地,Sea在這裏定居了下來。明淨的湖水不僅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美味的魚,還能讓不識水性的飛禽和走獸不得不望而卻步。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地躲避敵害了。她白天在湖泊裏快樂地漁獵,一有危險便潛入水中;晚上便睡在森林裏的落葉或灌木叢中,不必再擔心陰魂不散的草原郊狼。
Sea一直獨自生活在湖邊,一直到許多年後,她成長爲了一條真正強壯勇猛的海狼,任何掠食者都只敢遠觀的狼。
Sea猛地打了個噴嚏。她搖晃著從敗枝叢中站起來,抖落身上的落葉,懶懶地擡頭望了望甯靜的夜空。天空很暗,月亮已被一大團雲朵給遮個嚴嚴實實,不露一絲光亮。Sea只得用鼻子指著蒼白色的眼,發出一聲悠遠淒涼的嗥鳴。
一般來說,狼的嗥音是與同伴通訊的工具。但對Sea來說,她的嗥鳴僅僅是給自己。
多年前,當Sea不再恐懼任何掠食者的時候,她曾離開過湖泊,追尋幼年時的足迹,回到故鄉。那裏已被郊狼統治了太久,清寂的沙灘上早已消失了一切海狼存在的蹤迹。她也曾仰望天空,一次又一次地呼喚昔日同伴的名字,可是從沒有回音。
她坐在草原上,舉頭仰望天空中翺翔的巨龍。她早已明白:在這廣袤的草原上,自己是青海草原海狼群的最後一條。
不過,Sea已經獨自生活太久了,遺族的身份也無法顫抖她心底孤獨的隱弦。她回到湖泊,繼續著平靜的生活,一直到現在,十二歲的她站在湖邊,仰望蒼穹。
一塊巨大的烏雲從草原盡頭的海平面之上翻滾過來,夾雜著轟鳴的噪音。Sea知道,這是暴風雨的前奏。十年前,她的族群也常會遇上暴風雨。那時,精明的父親總會提早很久察覺暴風雨的來臨,率領同伴潛入大海,遊向深處。在那裏,海面在洶湧也如平靜的沙灘。
然而現在,環境已截然不同。在這內陸,湖泊太淺,草原太平,Sea唯一的庇護所便是森林。
她聽到草原上郊狼呼喚同伴躲進岩洞的嗥音,和森林裏松樹驚恐逃逸的腳步。她擡頭又望了望氣勢洶洶的烏雲,張大嘴狠狠吼了一聲,輕蔑的狼嘯。隨即,轉身跑進森林。
Sea剛邁出樹蔭,一個黑影猛地從她鼻子下鑽過。強烈的血腥味和蓬亂的硬毛告訴Sea那是一條狼。Sea氣憤地吼了一聲,警告這個敢於闖進她的領地的家夥。沒料到,那條狼扭過頭來回吼一聲,繼續走自己的路。
猛然,一道燦金色的光束劃破夜空,閃電轟鳴地砸在草原和大海上,一瞬間照亮了一切。
憑借這一霎那的光亮,Sea看得清清楚楚,那條闖進她領地的家夥全身都是紅色,血一樣的暗紅。Sea頓時垂下雙耳,放下豎立的尾巴,有些絕望和無奈地埋頭低吼。
她聽說過這種毛皮像血一樣紅的狼,血狼,比草原郊狼不知勇狠多少倍。除了巨狼,誰也不敢去招惹他們。所以說,只是遇上闖入領地的路過的家夥,而不是倒黴地碰上一條饑餓的血狼,Sea就應該謝天謝地了。
Sea窩囊地站著,看著那渾身紅通通的家夥在她面前轉悠一陣,最後竟大搖大擺地躺在地上,張大嘴巴打了個呵欠,睡起覺來了!
Sea終於忍無可忍了。她怒吼一聲沖過去。正巧此時,一條淡藍色的巨狼猛地與她擦肩而過,急速跑到血狼那裏,忽地一口咬向她惬意地彎曲著的尾巴。血狼驚叫一聲彈起,跟著巨狼跑掉了。
兩個入侵者來了又走,根本沒把站在一旁的Sea當回事。不過Sea現在反倒不那麽生氣了,她的好奇心完全被激發出來了。她真想看看這個由異種狼組成的團隊怎麽和睦發展下去,便邁開四肢,追著她們的氣味跑了。
不遠處,暴風雨正風卷殘雲般,從海洋到草原,再從草原轉向森林的方向。樹木隨著狂風嘩嗄作響,混合著雷電駭人的轟鳴,在森林上方回蕩。
Sea有些擔憂地望了望暴風雨。雨點已經開始野蠻地抽打在她臉上了。再不找個棲身的地方,今夜會很難過的。她內心又開始矛盾了。早知道就不要來追了,還是去找個石洞樹洞好了。
她想停止了,可是四肢卻不自禁地邁動,緊緊跟上眼前的紅色血狼和藍白色羽狼。
好在被跟蹤者也意識到了暴風雨的威脅。她們路過一座小石洞時,閃身鑽了進去。Sea跟著過來,站在洞口,看著裏面閃爍的紅點和藍點。血狼淡紅色的眼睛射出好鬥的光,並發出威脅的低聲咆哮;而羽狼則安靜地蹲伏著,淺藍色的眼睛裏流露出友好的警覺。
Sea猶豫了一會兒,直到雨點冰雹般砸落在腳邊時,才抱歉地低嗥一聲,躍進石洞。
洞外,暴風雨狂吼著捶打岩石,拉扯樹木。風聲、雨聲、雷聲,從狹小的洞口湧進來,回蕩在岩洞裏,顯得格外撕心裂肺。
草原和森林的夜晚很冷,暴風雨的夜晚尤其冷。
Sea顫抖著,羨慕地望著岩洞另一端。那條羽狼和血狼正依偎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取暖。Sea打了個冷戰,小聲呻吟一聲。羽狼擡起頭來,注視著Sea。
最終,她站了起來,有好地低嗥。
Sea同樣友好地回應一聲,小跑過去,臥在羽狼身邊。
同伴,也可以帶來溫暖。
她擡頭望著洞口,尋找著故鄉那片海灘的方向。
暴風雨停歇時,已是第二天旭日初升。
三條共患難的狼鑽出石洞,金燦燦的陽光把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羽狼猛地擡起頭,指著遠方泛著磷光的長青海,長長的一聲狼嗥,蘊含著威嚴和崇敬的意味。血狼也跟著嗥了起來,和她的同伴一起。
Sea情不自禁地,同樣張開嘴,朝向自己的故鄉久久的一聲嗥鳴。這一聲,同以往七年都有著不同的意義。嗥鳴不再是爲自己了,而是給同伴。
羽狼和血狼跑走了。Sea再最後注視了一眼長青海的沙灘,轉身跟上她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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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和之前的《血色旅程》是一個係列的
也是幫同學寫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