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水雲之七 亡者的正義
當呼喚聲傳入水雲耳中,左臂剎時揚起,用魔法形成的紋身散出一片幾不可見的薄霧,劃著與夜風無關的蹤跡將圍繞在水雲身邊的無色霧氣增厚,行法既畢,水雲回頭往發聲處望去,卻只看到墓園中,守墓人小屋無聲無息的與月光對望。
水雲微微皺眉,繼續臨空注視小屋稍遠處;小屋稍遠的空地中,一位貌似人類女子的高大石像凌空佇立,襯的身前人影更加渺小,一幢光幕自人影身上湧出,光明輝煌的力量包覆而且封鎖了石像身周,耀眼的色澤令凝視已久的水雲不禁了眨了眨眼。
「好特別的氣息。」水雲低聲說,儘管身邊的霧氣能保護他不被感知到,不過還是不禁小心:「雖然有些不穩定,不過這應該是源出於對於『生』之尊重與擁護。」想到這裡,水雲面露苦笑,自己現在的狀況到底算什麼?說不定等會就會和他開戰也不一定。
另一邊審判者正在眾怨靈簇擁下對著夜空喃喃唸咒,冥界之門據說有七十二道,每兩次月圓之間能召換的都不同,除了滿月會有兩道門同時開啟以外,原則上能開啟的門是按照順序輪替的,一月一扇。
今晚是殘月。水雲看了看天空,月亮像是蕨類新展開的葉片,無聲的勾在偏西的位置。所以他只能召喚這扇門,不過他現在又在念召喚咒語?水雲皺眉,隨即發現光罩中的冥界之門邊緣晃了一下,又回覆穩定。
原來是強制召喚。水雲點了點頭,冥界之門的召換法術依流派而有所不同,卻有一點是共通的:當有兩名以上術士在鄰近之處召喚時,冥界之門會由法力較高強的一方開啟。
不過,這也表示審判者的法力在剛剛短暫開啟的時刻,回復的差不多了吧?水雲又皺起眉頭。
水雲喃喃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想辦法處理才行。抬頭看見審判者,忽然莞爾,一張白淨清秀,據說有幾分斯文的面容,是自己以前--即使是現在,將靈魂實體化後也可以--在照鏡子時看見的面容。那向外延伸較伊安和盧恩略長、較狐狸短上吋許的吻部,說明了這句身體的種族;蓬鬆寬大如流蘇的尾巴,更是追認了它的所屬。
然而,現在使用它的,卻是以人類怨靈為核心、由各種族無數怨靈所聚成的審判者,而自己這原主人卻要和他相爭?不過自己搶了老師的身體來用,其中高下之別,大抵和偷酒的祭司與賣酒的教士差不多。
「總之,先修改一下原計畫。」本來以為審判者會將身體變成人類的模樣,以便及早熟悉身體的用法,不過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水雲伸手向浮在身後、覆有幻象拘禁魂靈的瓶子輕輕一點,把它還原本貌,順手放入懷中的同時,已經想好對策:
「那個封印者,似乎是出於自願的。」水雲思索:「既然如此,可以藉由他的意志將門徹底封印。」水雲緩緩飄開:「制止審判者的方法還是一樣要先停下冥法典的運作,剛好我是靈體,要入侵應該不難。」
「要轉移注意力的話,羅萊塔的能力應該夠。」水雲的眼中閃過詭異的光芒:「我現在的身份是史丁格教授,就算出了什麼事也不會洩漏到自己的身分,必要的時候……」乾脆殺了算了?水雲才剛想到這裡,便躍入了自我厭惡的漩渦:什麼跟什麼嗎?從頭到尾自己都是處於即便失敗也無大患的情況,這件事再怎麼說也是自己引起的,也多少付點責任吧?
搖著頭,水雲眼神飄到了守墓人小屋上,小屋的燈火隱約……透出?
太不正常了!水雲怔怔的看著這間樸素而有些殘舊的屋舍,在審判者現身,全鎮成為死域時;屋中卻有人影藉燈光投射在窗戶上,勾出一幕幕無聲的諧劇,甚至窗口上還有名火紅狼人趴在窗前,一臉無奈。
「你要進來嗎?」火紅狼人如是說,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剛叫你都沒回應,要進來嗎?」
「……我該進去嗎?」水雲用史丁格教授的腦袋飛速思考,想釐清這意外的插曲,才突然想到:自己剛剛飄來時,可沒看到這棟小屋;而且自己身邊的銀色霧氣有著能干涉他人注意力的效能,就像旅人不會注意到自天際飄下的落葉與落葉間的差異,一般而言不論自己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被注意到。
一時之間,水雲的雙腿化作了大地的一部分,動彈不得,正全力思考對策的他,忽然感到有什麼熟悉的氣息,自屋內傳出。
水雲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將臉上肌肉一陣扭曲,回覆平靜的表情。「現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故作大方的走向小屋,右手卻隨手將一段訊息封在某個遊魂體內,向位於封印前的身影射去,左手召來游魂,詢問當前自己所部知的情報。
「使用死靈法術可能會打草驚蛇,不過再不用恐怕也沒機會了。」水雲想著,走到了門前,輕輕一揖的同時也將魔力聚集完畢:「那麼,我就打擾了。」水雲笑衿衿的向狼人說:「不知道裡面有哪位高人--還是什麼魔法寶物呢?」
「高人?呣……」狼人一臉苦笑的將開門,將水雲迎入室中:「好像沒有啊……魔法寶物……自己看吧……」水雲左腳才跨越門檻,便覺得有東西拂過,像是春雨迎風飄落塘中,體內法力一片漣漪。水雲低頭,佯裝深思,漣漪平息後抬起頭來環顧室中,只看到入門右側有三名獸人,一名坦裸上身的虎人靠牆坐著,斷去的右臂下緣被人用石灰止血,左手摀著右眼,微微喘息;面色微微憔悴的羊人斜坐在他左邊,正解開由身上綠衣撕成的繃帶,露出灰色短毛覆蓋下精實如雕刻的肌理紋路,默默審視齊膝而斷的右小腿;兩人身前有個狼人,除了滿身塵土血污,倒是絲毫無損,只是下顎不知為何被折去半邊,涎水共血水滴下,染得身上灰斗篷前襟一片淡紅,看上去有幾分恐怖、有幾分滑稽。
狼人雙眼直勾勾的瞪視著前方,被他注視的獅人神色如常的接了下來,水雲不禁多看了兩眼,眼前的獅人全身罩著嵌上金屬的皮甲,歷經風霜的臉上有著古木傲視根邊稗草的風度,鎧甲上深痕累累,血跡卻是一絲也無,身後窗台擱著一柄斷劍,本應在腰旁的劍鞘卻不知所終,若非項上鬃毛燒落半邊,倒像是在習武場鍊劍一天後,目送夕陽的老兵。
水雲暗暗思索,由之前從遊魂處取得的情報、加上他們的打扮來看,應該就是早先在對峙的警備隊和盜賊了,心中還在思量,口中卻已開口問道:「這幾位是……」
「也是被我招進來的……」火紅毛髮的狼人如是說,水雲把眼光轉到他身上時不禁詫異:狼人身上不但沒有傷痕,連衣服也乾乾淨淨的,只有自眼鏡後透出的眼光,點出了他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能說的詳細點嗎?」水雲用史丁格的身體發出柔和的語音:「我是的藥草學教授,史丁格‧諾爾‧瓦歷瓦斯。」
「教授?」狼人訥訥的說:「我是劍痞.菲蕾德翠卡(Champi.Frederica)……」 菲蕾德翠卡?這不是女性的名字嗎?水雲心念微動,卻聽劍痞繼續說:「是魯爾維斯軍事專門學校的學生……」
糟了!水雲暗暗慘叫,偽裝成別人最怕被和本尊相處過的對象發現,就算能藉由分析原主靈魂、取得記憶來作彌補,可惜事情倉促,沒有時間先行預備;心思還在飛轉,嘴巴卻像是擁有自我意識射出一串被賦予意義的音節:「這麼巧?你是我帶過的學生嗎?不好意思,我沒有印象呢?」
「……我是新生。」劍痞如是說:「洛哈教授的……不成材學生一隻。」語畢,眼神投向牆壁角落,細心研究起早就風乾的蜘蛛網,瞳孔卻沒聚焦在上面。水雲微微蹙眉,正想開口,眼角餘光卻滑過室中某個小點,就此定住不動。
燭光被空中某樣東西反射,一小圈金色光輝向外漫開,包圍在其中的是一枚小巧的金戒指,沒有鑲上任何珠寶,只是將純金融化後作成一只自圓心對稱的環,唯獨在內側看起來像是褶皺的地方,有些細小的波紋,卻是符文細細密密的刻在上面。
水雲看著這枚戒指,疑惑的氣息自眼中傳到腦海,先不提與自己相差無幾的法力運作方式和感覺,連外型都與自己在家中見慣的法器相仿。
往前幾步,水雲伸出小史的手,想要把戒指挪近眼前--倘若是聖潔耳門家中物,戒指的內面便會留有家徽,一個在四方向有延伸直線的圓圈。--指尖前稍卻有飛刀掠過:「毛球,你作什麼?」羊人冷冷的說,手臂的姿態留滯在飛刀擲出的時刻,額上有些許汗水,順著毛滴下。
水雲停下動作,回過頭來,笑盈盈的說:「沒什麼,只是看看……」話的下半句卻被自眼前飛過的短刀截斷,水雲低身閃過後逆著軌跡望去,身穿鎧甲的獅人正用手播弄略略缺損的獅鬃,軌跡的彼處,羊人的冷哼取代短刃落地的聲響,飛刀正插在右膝上,臨著正在滲血、繃帶包紮的斷肢處。
「小孩子家,別亂丟東西啊?」獅人輕描淡寫的說。
狼人微微彎腰屈膝,身體被扭成一道略略圓潤的閃電,手上提得刀,橫到胸前,雙眼緊盯著眼前一臉事不關己的加害者;獅人微微冷笑,卻也沒做什麼動作,自顧自的玩弄幾頸略顯焦黑的毛髮。水雲看看兩造的反應,隱約覺得不太對勁--氣勢動作都顯的十足,卻隱約都不想動手--然後聽到了答案。
或著說:知悉了答案。
「……不要動手……拜託。」低沉、微顯陰鬱的嗓音在腦中響起,水雲暈眩如頭顱被當搖鈴擺弄,作嘔欲死,勉力睜開眼睛,扭曲變形的世界中隱約看到本來對峙的雙方面有苦色,停下爭執;忽然覺得自己的視線往膝前滑去,下意識的把頭猛力抬起,後腦卻重重撞上地板,眼前景色紛紛破碎成黑暗中閃爍的光點,一雙手從後方扶起水雲,悄聲說:「教授,你沒事吧?」
「嗯,我沒事了,多謝。」是他做的嗎?水雲暗暗思索。
「能給我一些藥嗎?」劍痞看著羊人,淡淡的說著。水雲伸手從懷中取出藥草,微一思索,折斷符契,將史丁格懷中的藥草遞出,想起之前撕下的布料還有用剩,也一併交給劍痞。
劍痞接過,輕輕說了聲謝,走向負傷羊人,拿出向水雲討的藥和繃帶,輕輕揭起血肉毛髮膠結的舊布,抽走飛刀,敷上藥物後用繃帶固定,最後伸雙手穿過腋下,用像是擁抱的姿勢把羊人移向一旁乾淨處,稚嫩的手法被熱心補足。
一時之間,房中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氣氛似乎也被繃帶纏住,膠著凝滯。
背後的獅人開口了:「煩死了!被困在這種鬼地方,連場架也打不成,真是!」
「要打你自己打去,我也想看看自己跟自己的打法。」聲音含糊古怪,卻是斷去半截下顎的盜賊首領。
微笑依然,看著滿室荒唐,水雲的心思卻漸漸轉向窗外,然後翳入了歷史:
很久很久以前……在培頓活動的帕爾達隆那與伊安和盧恩活動的阿菲斯特的中線上,由沙錫安鐸向東東南順著洋流航行二十晝夜,有片島嶼被稱為維爾維得,最南方的幾座,半年白晝、半年黑夜,命名的人也沒見過它的全境,只是稍加揣摩便畫在地圖上。
然而在五百年前,當聖潔耳門家建立不久,當初代家主伏尼曦和次代家主諧攸微尚未反目的的時刻,維爾維得諸島是連成一片的海岬,是大島倫迪尼姆向南極延伸的部份。
有著七百三十一年歷史,歷經十七代君王的亞特圖斯王國就在那裡立國,開國君主克倫威爾.亞特圖斯下詔三族平等,並拔擢三族優秀人才成立官僚體制,實施王權議會政治,了幾世輝煌。
後來戰亂漸漸平息,克倫威爾累積下的財富也漸漸被子孫敲骨吸髓吮盡,王國的榮耀就像燒到盡頭的燭火,在帕爾達隆那與阿菲斯特兩股風中搖曳,而分作三族的人民恰似燭台三道由內支持燭身的長刺,在王國的最後將蠟塊分崩離析。
尼米西斯大公應該就是燭火將熄前最後的閃燄吧?對於公正無私、作風強悍到將兩世君王杖殺的大法官暨掌璽大臣而言,這樣的評價或許適當吧?
那麼,對於阿克托伯爵又該如何評價呢?處處安撫大貴族,不惜將王國的榮耀出賣給鄰國,以降格成為附屬地以換取人民溫飽的宰相,當時的人們是怎麼想的呢?
想到這裡,水雲不禁走到窗前,輕輕嘆了口氣:
到底又是為何,尼米西斯大公會開發出如此強大的法器來貫徹正義的理想?又是為何依附在法器上的理想會變質墮落,以至於將倫迪尼姆自地圖上抹去?
一道目光把水雲自思緒中勾起,陰陰鬱鬱的愁緒如霧浸透懷古之人:「啊!我現在是教授!」想起現下身份,水雲迅速衡量情勢。
「哼!食物遲早會吃完,咱們不被殭屍殺死也要餓死。」獅人冷冷一笑:「到時我可不會把食物讓給你們……是說你應該也吃不了吧?」說到後面不禁咯咯的笑了起來。
沒有下巴的盜賊聞言,冷哼了一聲,不過卻也沒有其他動作;一旁的劍痞似乎沒看到自己回過神來,在一旁準備要打圓場--這是房中的情況。
那窗外呢?水雲向外望去,審判者似乎打定主意不耗費多餘法力,將代價全數轉嫁到時間上,在那試圖重新招換門;守著門的狼人依舊苦苦支撐,絲毫沒發現因為己身智識之不足,結界本身有著無法彌補的破綻。
使鬼還沒將話傳到嗎?水雲開始思索自己剛才施的法術是否有所瑕疵,正當狐人要跌進思緒迷宮時--
一線茫然自狼人眼中射向虛空,擦動水雲的心弦,低低叫了起來。
是時候了。水雲下了結論。在狼人舌尖將要發出被賦予意義的音節前,水雲回頭望向房中,盜賊和警備員兀自呶呶不休,深吸了一口氣:
「可以聽我說些話嗎?」
小屋被這句話染滿沈靜。
「就像剛剛這位所說的,一直困守此處也無濟於事。」 水雲把自史丁格身上吸取的生氣轉化成法力,注入話聲:「與其束手待斃,不如……試著一拼如何?」
「你的意思是?」
果然是這樣阿……水雲心中暗暗嘆了一聲,這句話印證了水雲的猜想,這種時候基於理智判斷,與其躲著等待危難來臨,不如試著面對再加以撤離,然而小屋在戒指魔力的補助下,一方面給予緩衝時間決斷,卻也因為太過安全而達到博弈均衡--沒人想率先說出。
畢竟這種時候,提議者會面臨決策成敗的壓力;不過自己知道有羅萊塔這外援存在,兼之無甚嫌隙又知道審判者的弱點,似乎不能一概而論。
「就我所知,門外那位的法力來自於魔法書。」 水雲從從容容的說:「只要加以破壞,或是自他手中奪去,就可以解決了。」
正確的說是要由內部破壞,水雲暗自忖度,冥法典本身是吸收亡靈轉換成法力的法器,在勉強起動下,過濾機制想必未臻於完全,如果自己藉機進入,應該可以由內部用死靈法術加以終止運行;不過這時不必說得這麼多,只要透漏弱點,應該就能讓他們的行動符合預期--
「說得好輕鬆自在,小鬼,你怎麼確定那傢伙不會有所防備?」
水雲微微一怔,看向發言的獅人,斑駁鬃毛中的臉上有著不屑的神情,其他人的不信也被一口氣引了出來,數道目光齊齊射向水雲。
法術失效了?水雲心下有些訝異,自知由這具稚兒的身體說出的言詞難以服眾,於是用法術干涉對方思緒,不料這獅人居然能抵抗?
「……他是學院教授。」出乎意料,劍痞發言了。
「屁啦!」
「話不是這麼說……」 苦笑一下,向劍痞投去感謝的目光,水雲正挑選要用哪些字詞向獅人進行反駁,忽地感到一絲不詳。
我花了多久時間?
當感到窗外有法力在高速聚集,水雲只來的及回頭,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閃光。
危險!知道這是審判者發難的象徵,在壁版發出扭曲的呻吟和灼炙的嚎泣間,水雲只想叫出這字眼,然而在口唇開啟之前,身上的毛髮卻已染上不祥的的光輝。
然後,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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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真是花了不少功夫……(思)
希望有達到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