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喀答喀答」,半開的窗框了一幅田園的油彩畫,大量黃色與綠色的基調,綴以紅白相間的幾幢矮厝,藍天在丘陵另一頭展開,「喀答喀答」,我斜靠著窗,暖風吹過帶笑的倦容,一波一波,像老奶奶的搖椅,搖著搖著,「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半睡半醒間,覺察快抵達目的地,略為活動筋骨後,我拿下架上的行李,走向門口等待火車停妥。
再見月台,我微微一哂。背著行李走出大門,攔了輛計程車後就閉目養神。神沒養到,耳根倒是飽了一頓,走音的大嗓門跟著錄音機裡悠悠女音一邊唱一邊叫,還不時唱到一半就岔過來問問題,真是好客啊,或只是純粹不能忍受靜寂?到都市求學後,我倒不能忍受吵雜了──我又是一哂,司機卻以為我認同他的觀點,越發勤奮講下去。
下了車後,我看時間尚早,就往左邊岔路走去,路橫過大片大片的田野,走沒多久,就到了一幢紅瓦的三層白磁磚屋,磁磚很亮,似乎才剛剛翻新而已。我按下擦得晶亮的鐵雕花門鈴,一旁的對講機隨即發出:「哪位?」
「妳還認得我的聲音嗎?」
對講機的另一頭倒抽了口氣,與門鈴同款式的鐵門內傳出「碰碰碰」的響亮腳步聲,刷地一聲,大門猛地拉開。她喘著氣,半長的黑髮在奔跑時披滿了肩,臉上有著奔跑時的紅潤,身上的純白洋裝皺褶滿佈,她順口氣,手指快速拉拉洋裝,攏攏頭髮,堆出尷尬的笑容,「你怎麼來了?」
「我還以為妳知道我會回來,所以才穿得這麼漂亮在等我。」
「才、才不是呢!我、我只是……」
「好好好,總之謝謝妳穿得這麼美麗,讓小生飽了眼福。」我打了個西式的揖,她卻跺了腳,嘟著嘴道:「去了個都市回來,滿嘴油腔滑舌,不跟你好了啦!」講完便作勢要關門。我連忙卡住門,求饒道:「好好好,是我不好,別這樣嘛。」
「你討厭!」
「不然我讓妳罰嘛。」
「真的嗎?」我趕忙點頭,「真的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妳了,我好心的小姐啊,快快放開門把吧,我都快被妳勒斃了。」
「你不發誓我就不放。」
「好好好,我發誓,說謊的會變小豬。」
「真沒誠意,算了,饒過你吧。」她嘻了一聲,倏地放開門把,我一時施力不當,險些跌到地上,三兩步緩了重心,把尼龍外套上的灰塵拍落,「那你希望怎樣被罰?」
「就罰……把我跟妳綁著一輩子。」
「才不要呢。」她吐舌,然後輕輕笑起來,我也微微一笑,「伯父伯母呢?」
「在午睡,小心吵醒他們。」
「我倒覺得剛剛那樣一弄,他們應該醒得差不多,早附耳在旁邊聽吧,等一下妳就要小心囉。」
「哼,嚇唬我,我才不怕……」
「是誰啊?」樓上傳來昏沉沉的聲音,她著急地轉頭,「糟了,他們醒來了,快快快,你快點走。」說完就把我推出門外,「快走啊。」門被輕聲帶上了。
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門就關上了,雕花的鐵門──我搖搖頭,拿出口袋裡的一只綁了絲帶的小盒子,歎了口氣,搔搔頭,把小盒子放回口袋後就走回去了。
走回剛剛下車的地方,彎進一條小徑沒多遠後,就可以看見另一幢矮厝,紅瓦,兩層的白磁磚屋,有些磁磚龜裂,有些泛黃了,電鈴只是普通的白色按鈕,表面因為頻繁使用而有些泛光。我按下電鈴,站在鋁門前面等待。大約等了一分鐘,我又按了一次,家裡的人都到哪裡去了?我又按了一次。
就在按下第十次時,我看見指尖竄出黑色的細絲,絲行如蛇,過境處像是被黑絲壓碎,然後一層層迅速剝落,我嚇得不敢動,看著黑絲爬過整幢屋子,向後延伸,爬滿整片蒼穹,直至太陽也被黑絲染成暗紅──像顆凝固的血球。頓時,我面前的矮厝如同風化一般,磁磚脫落的脫落、碎裂的碎裂,鋁門歪斜在一旁,只剩上頭的轉軸勉強撐住,風一吹便嘰作響,窗戶幾乎都破了,裡頭破爛的窗簾不時探出頭來,像灰白的手招呀招的。我的手指還沒從電鈴上放下來,但電鈴整個都不見了,只看到裡頭的電線外露,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裡頭蠕動──我敢緊收手。背後的柏油路全都裂成碎塊,整個天空像是雷電烏雲籠罩般,黑烏烏,不時閃著白光,卻有顆發出暗紅光茫的太陽在,如果我說世界末日是什麼樣子,大概就像這樣吧。我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多看那顆太陽一眼,卻又不想把視線放進屋內,我不敢想像裡頭會變成什麼模樣──再糟也不會比現在糟了──屋內微暗,但還可以視物,似乎走廊堆滿了碎石,裡頭的門都不見了,牆壁有些龜裂,樓梯塌了一半。就在此時,我看見二樓閃過了一縷白影,心跳漏了兩拍。
那是人嗎?還是只是幻覺?我瞇緊眼,穿不過二樓的灰霧──進去?不進去?不進去要離開嗎?離開要去哪裡?──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四周一片悄然,連田畦都靜得像灘死水,讓人無法忍受的靜寂,連有個鬼靈來作伴都比這好上幾倍。走進門內,仔細踏在水泥碎片上,每一步都揚起漫天細塵,裡頭比外面看起來還要更暗。我摀住口鼻,眼角擒著淚,不願分神看客廳--應該要看一眼那幅全家福的──一手扶著牆上樓。二樓的狀況更糟,整個屋頂早就不知去向,也幸好如此,至少能見度比較高。左右片尋不著那縷白影,只好緩緩沿著走道前進,左邊是爸媽住的房間,木製房門像是被大力撞擊向內凹碎……我看見那縷白影閃進最底的房間!三兩步跑向走廊的底處,這是我的房間,但這間房間像是與這個空間脫軌,房間前的走道雖然滿佈碎石,但房間的牆壁卻沒有半絲受損,像是剛上過漆,連房門都完好如初。手在門把前遲疑一下,然後快速握住,陣陣的涼意從門把上傳來,我的手卻熱得冒汗,心一橫,用力將門轉開──陣陣涼風襲來。房間有屋頂,電燈沒辦法打開,只能靠外頭的光勉強視物,我一邊環視一邊前進,走沒兩步就感覺到腳踢到什麼,發現是只躺地的相框,蹲下要撿的時候還聽到玻璃被壓碎的聲音。我小心將相框撿起來,背面的支架已經不見了,正面的照片看不清楚,只好走到門邊,就著外頭的光線看。
不看沒事,一看就讓我嚇得將相框砸在地上──是她的獨照,但印象中是張清秀的四十五度側面照,絕不可能是這種青厲的遺照!即使丟到地上後,那雙怨毒的雙眼還是直勾勾烙進腦海。我轉身要逃離這裡,她那張臉便蹦到眼前,時間好像凝結了,她的嘴角慢慢勾起,越勾越高,直到臉整個扭曲──彎曲的嘴將其他五官都擠成一團,我感覺腦袋一空,眼前一黑。
一陣顫慄傳來,我猛地坐直身,滿身是汗,抖個不停,鄰座的人被我嚇到,連忙問:「先、先生,你沒事吧?」我喘著氣,下意識回答沒事,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汗──這裡是哪裡?──我看見窗外一片明媚的陽光,一片黃與綠合諧的畫面──我只感覺到冷。
「……要下車的旅客請準備下車。」我抬起頭,月台節節逼近。再見月台,我笑不出來,匆匆背起行李趕在車門關起前下車,眼前的景像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我沒心情處理這些思緒,順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想閉目養神。一坐上車就不斷變換坐姿,對於司機的問話也只是隨便應付,時而看著窗外,時而低頭看手指纏繞,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找零也不要便趕忙下車。目送計程車離開後,我卻不曉得接下來要怎麼辦,只好手扠進口袋,四處張望,這時我感覺手碰到了一只盒子,我拿出來一看,是只綁了絲帶的小盒子──我終於感覺到心頭有了方向。
把盒子小心收好,我往左邊的岔路走去,那幢三層矮厝很快就映入眼中。按下門鈴後,對講機傳來她的聲音:「哪位?」
「妳還認得我的聲音嗎?」
對講機一頭低低了抽了口氣,過沒多久門就打開了,清麗的盤髮、薄粧、合身的長旗袍──我最喜歡的白荷繡花──有種成熟的風味。她的臉上有些紅潤,「你怎麼來了?」她說。
「我還以為妳知道我會回來,所以才穿得這麼漂亮在等我。」
「才、才不是,我、我只是……」
「好好好,總之謝謝妳穿得這麼美麗,讓小生飽了眼福。」我打了個西式的揖,她只是低著頭,喃喃著說:「才不是,才不是呢。」
「恩,妳怎麼了?」
「……為什麼你現在還會來呢?」
「欸?」
「你不應該再出現了,不應該,不應該的!」她突然對我大吼,眼角泛著光,我著實吃了一驚,慌了手腳,連忙安慰道:「好好好,我不該出現,我不該出現,我現在馬上離開。」
她吁出一口氣,手指快速揩去眼水,「抱歉,我失態了,你怎麼來了呢?」
「我、我……」腦中突然閃過口袋裡的盒子,「我是來……」
「媽媽?媽媽妳在哪裡?」小女孩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她身子震了一下,趕忙轉過身喊道:「媽媽在這裡。」紮著兩辮小小辮子的女孩搖搖晃晃走了出來,「媽媽,抱抱。」
「好好好,抱抱,就愛撒嬌。」她走上前把小女孩抱了起來,「媽媽跟妳介紹一下,這個叔叔是……」她轉過頭來看我,我看見她震驚的表情,也看見她眼中的我──那個如玻璃般透明的我──我掏出一半的小盒子已經躺在地上。
「他是,他是媽媽以前很喜歡的一個人。」我感到眼前一黑,腦袋一沉。
一陣顫慄傳來,我猛地坐直身,滿身是汗,抖個不停,鄰座的人被我嚇到,連忙問:「先、先生,你沒事吧?」我喘著氣,下意識回答沒事,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汗──這裡是哪裡?──我看見窗外一片明媚的陽光,一片黃與綠合諧的畫面──我只感覺到冷。
剛剛那是夢嗎?我拿出口袋裡的小盒子,胸口悶得緊,近乎粗暴地把盒子塞回口袋,閉眼。「……要下車的旅客請準備下車。」已經要下車了?──月台節節逼近,我只好背起行李下車。再見月台,月台真不是個好地方。我歎口氣,攔了輛計程車,上車後就看著窗外,對司機的問話沒有回應──車窗上映著我的影子,我的視線穿過我的眼──我避開了。過沒多久車子就到了目的地,我謝過司機後便目送計程車離去,然後我拿出那只小盒子,交纏的絲帶有點脫軌,盒子稍稍變形,仍然精美可愛。我盯著盒子良久,收回口袋,彎進路旁的小徑,走沒多久就到家門口,手指在電鈴前停了一下,歎口氣,用力按下去。
電鈴聲悠揚唱起,音符卻像脫軌般不斷飆高加速,我摀住耳朵,臉皺成一團。不知過了多久這個聲音才停下來,我張開眼,發現那幢二層矮厝又風化了,一股噁心的感覺襲上喉頭,我趕緊轉過頭。黑烏烏的天空連著荒蕪龜裂的大地,沒一處感覺有生機,我看到她家在遠遠一端──立得遠遠地,遠遠地。我把行李放下來,席地而坐,看著那顆暗紅的太陽,凝固的血球,似乎有在跳動──是眼皮在跳動啊。把視線移開後,幾乎是不經意地,發現前方不遠處有塊石突,不是那麼惹眼,但卻異於他處的平坦,直直立著,就好像是有人特地把那塊石頭置在那裡,我站起身,慢慢走近──那是塊墓碑。印象中這邊應該是道路,怎麼會有墓碑立在路中?
墓碑已經歪斜,覆著厚厚的塵土,我蹲下把刻字的那面拍乾淨,字已經風化掉,難以辨視,只好站起身來。這時腳下傳來玻璃破碎聲,我低頭看,把腳移開──是只相框──我瞪大眼盯著相框上那張臉──青厲的遺照,兇惡的笑容──屁股往後一跌,還來不及反應地面就震動了起來,然後緩緩地傾斜,越來越斜,我趕緊抓住那塊墓碑,相框慢慢滑動,然後跌出視線。我手攀著墓碑,小心不讓身體搖晃,頭吃力地往上仰,驚覺墓碑上立了個人──是她!
她背著光,那雙眼卻青森地發光,直勾勾看進我心裡──她踩住我的手,狠力地,讓我直覺想叫出聲來。冷冷的眼,冷冷的她,在眼角變形模糊,我卻不想眨眼,拚命撐住不讓手放開──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踢開──她的身影急速縮小,我感到眼前一黑,心頭一震。
一陣顫慄傳來,我猛地坐直身,滿身是汗,抖個不停,鄰座的人被我嚇到,連忙問:「先、先生,你沒事吧?」我喘著氣,下意識回答沒事,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汗──這裡是哪裡?──我看見窗外一片明媚的陽光,一片黃與綠合諧的畫面──我只感覺到冷。
「……要下車的旅客請準備下車。」月台節節逼近,我歎口氣,腳步一拖一拖地下了車。站在車站門口,我攔了輛計程車,本來要說出口的地點被壓了下去──我請司機開到附近的民宿或旅館,然後整個人陷入座椅中,閉著眼,什麼也不想聽……「少年仔,少年仔,到了喔。」我撐開眼,向司機道謝,背著行李走進旅館,自動門打開,一陣涼風讓我稍微有點精神,跟櫃台要了間房,走進客房把行李往旁邊一扔,人就投進了床舖。
側著臉,盯著床頭的雕花檯燈──我坐起身,把口袋裡的小盒子拿出來,解開絲帶,把盒子打開。那是一支白荷造型的髮釵──白荷,我最喜歡的花,一池白荷高舉,我只是岸頭書生,只是那樣遠遠地,遠遠地欣賞那池白荷的美,遠遠地,遠遠地。
閉眼,再張開,畫面又變成了那片荒蕪的大地,暗紅的太陽在我頭頂上跳動,我家在左邊,她家在右邊,而我坐在那塊墓碑上--墓碑的字我看懂了,那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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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受到張愛玲影響
文章有些隱晦
所以……
就是這樣xD
(被打)
話說這是俺第一次po小說呢.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