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戰爭交響曲
天狼輕輕拍著小傑，讓他安穩的睡著。
當太陽完全進入地平線，他們降落在一處濃密的針葉林中，潮濕的空氣，讓他們倆都不好受。但小傑一直很配合，也不哭鬧。一方面是小傑仍然對天狼有所恐懼，另一方面，小傑也知道，天狼也是為了要讓他生存，畢竟荒郊野外，小傑無法預料的事情太多了。
天狼利用抓到的野兔與野菜，燉了一鍋兔肉給小傑，小傑吃完後便倒在天狼的大腿上，讓天狼輕輕拍著，慢慢入睡。
牠在小傑的身上蓋上一件獸皮，又用泥土熄了燃燒的柴火，頓時他們倆陷入一片闇黑。但這片闇黑並未對天狼帶來視覺上的障礙，反而帶給天狼，無比的安全感。牠拉開面具的下半部，解開皮扣，脫下頭盔，露出那張似人非人的面孔。
死亡的氣息愈來愈濃烈，牠閉上眼睛，沉醉其中。
軍歌威揚的震懾之聲，槍鳴刀鏗的破滅之聲，血流成潮的驚怖之聲，垂死掙扎的哀嚎之聲，祈求救贖的懺悔之聲，一聲一聲，喚起了牠塵封以久的回憶。牠想起了很多人，這些人都曾經與牠並肩作戰，但一個一個，全都倒下了。牠記得，有一個人，當他的肚子被長刀劃開、肚破腸流的時候，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殺了我，就是拯救我。
下一秒，牠手中的長刀便對準他的心臟，插入。
一陣冷風悄悄吹過，牠聞到血與煙硝的氣息，豎起耳朵，彷彿聽得見殺聲。該來的終究是會來的，該開始的終究還是開始了。星月無光，但地火卻將天空染成血色。牠的心跳漸漸加快，牠的眼前見到的也不再是樹影搖曳，而是一個一個閃耀著死滅的光點，與大喊殺聲、卻在下一秒成為翼鬼飼料的人。
牠發出極高頻率的超音波，一頭翼鬼從黑暗中現身，天狼對牠發出鳴叫，叫牠通知其他翼鬼們，準備好享用大餐了。
咧嘴一笑，牠的口水從嘴角流出，但眼眶是濕潤的。牠沒注意到，樹影之下，有另一對眼睛，正伺機而動。
突然，一陣吼聲將牠從戰場拉回樹林。一頭飢餓的黑熊衝來，天狼正要跳開時，忽然想到小傑還在睡，牠一把抓住小傑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拉，張開雙翼，跳上樹梢！
黑熊不斷抓著樹幹，卻爬不上去。
此時小傑也清醒了，他抓著樹枝，看見天狼的影子跳下樹梢，聽到牠發出超低頻的吼聲，撼動附近的樹而沙沙作響。只聞一陣慌疾而混亂的腳步聲，從樹底下逃竄而去，消失在彼方。
當天狼將小傑抱下樹時，小傑突然感到手臂疼痛，還有東西流遍整隻手的感覺，他輕輕叫了一聲。這一聲，挑起一陣不安的情緒，冷不防突襲天狼的心頭。
顧不得自己忘記將頭盔戴上，牠點起油燈，發現小傑的左臂上，有一道大約一支食指長的撕裂傷，和一些小抓傷－－那是牠方才拉住小傑太過用力、利爪留下的傷痕。
『翼鬼是為詛咒而生的生命體，據說被抓傷者，死後註定由那隻造成傷害的翼鬼所收屍。』來自造成牠命運的人的聲音，在此時隱約浮現。
透過油燈的光線，小傑頭一次看清楚天狼的臉。但是他並不驚訝，當他發現天狼會寫字時，小傑就已經認定天狼不是怪物。
天狼從背包中拿出毛巾，針、線，繃帶，一些藥草，和一支鋼製試管－－裡頭盛裝了青鞭蛇的稀釋毒液。牠把藥草放進嘴裡嚼，用毛巾清理傷口的血，把試管裡的毒液倒在小傑的傷口上，讓傷口失去知覺。接著，牠用針線將最嚴重的撕裂傷縫合，再把藥草吐出，抹在所有傷口上，用繃帶包紮。
小傑感覺天狼似乎在害怕些什麼，他覺得天狼的每一個動作，都在發抖。
那頭接到天狼命令的翼鬼，在暗空中發出急促的怪叫，緊接著，樹林中滿是翼鬼的怪叫聲，此起彼落。小傑聽到這些怪叫聲，倒也不覺得害怕，只是覺得有一種悲傷的感覺。就在此刻，小傑發現，這些感覺並不是他自己的，他抬頭望，看見天狼的臉頰上，有一條從眼角延伸到嘴角的水痕。
一頭翼鬼以行動來表達牠的興奮。牠離開了針葉林，以牠靈敏的本能，向著最接近黃泉道路的大門口飛去。
殺聲四起，戰場，你的名字是地獄。
翼鬼飛向這一大片沙場。火砲死光四射，晦暗的蒼芎，被塗染成一片血色，但卻仍不滿足似的，硬是將沙塵、石塊、斷肢、殘臂、與不願瞑目的頭顱，灑散四方。火之神、力量與審判之神提彼杰奧斯，宛如世界首屈一指的交響樂團指揮家，以砲轟為管、槍鳴刀鏗為弦，加上人馬奔騰、砲擊重創的大規模打擊部，輔以殺聲、呻吟聲、哀嚎聲、哭聲組合成的四部合唱，營造成超大型萬人交響樂團，共同演奏這首超大編製的《戰爭．地獄交響曲》。
那頭翼鬼在飛行途中，一不小心，被飛過的砲彈擊中。牠從天空掉落下來，落在弦樂部成員之一、躲在巨石後方舉槍殺敵的阿齊身邊。
「靠！是翼鬼！」說完這句，他舉起子彈耗盡的步槍，刺殺了一個衝來的「黑巾軍」。
阿齊奪去他身上的手榴彈，拉開插銷，向另一群敵人投擲而去。轟然，破片四濺，阿齊在巨石後方躲避，煙塵與殘肢從身後噴出。
殺－－－－
聽到號令，阿齊奮不顧身拔腿而衝。雖然步槍已經沒有子彈了，但是還有刺刀，這樣就夠了，衝啊，縱使早已灰頭土臉，縱使砲聲震耳欲聾，縱使早已遍體鱗傷，縱使吼聲嘶啞力竭。殺啊！上擊、衝擊、衝擊、砍劈、前進突刺、刺、殺、刺、殺、刺、殺、刺、殺－－－－直到敵人再也站不穩，直到步槍再也扛不動，直到天昏地暗，直到風雲變色，直到血濺四方，直到生命終結……
一顆榴彈飛來，炸裂，前方的弟兄們被擊倒了。但沒有關係，我們還是要繼續往前衝。機關槍正掃射，達達達達，臥倒，快臥倒。就算臥倒，我們依然要前進，就算是匍伏前進，依然要前進，前進，前進！
就在匍伏前進時，阿齊在地上撿到一個未使用的彈匣，他趕緊將之裝上，拉拉柄，對著機關槍射手發射，砰砰砰，倒地，又能夠再前進了。前進，不斷前進，即使血與汗早已浸濕全身。汗水模糊了阿齊的視線，一片朦朧中，只聽見一聲又一聲的吆喝，仔細聽，是撤退的聲音，為什麼？為什麼要撤退？
有援軍？有援軍！大家快撤退，前方守不住了！被包圍了！後方被包圍了！快撤退！
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
又是一顆榴彈，轟然，阿齊瞬間失去聽覺。擦去眼前的汗水，看見的是不願倒下的弟兄，僅剩下的半截身體依然緊握著步槍。沙塵飛揚，一群狂烈的殺聲，由遠而近，從彼方而來，所到之處，鮮血四濺。一群又一群的黑巾惡徒，舉著長刀，手起刀落，落下，劃分肉體的接合成為跌宕的落差。
機關槍仍在掃射，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阿齊感到強烈的痛楚，他的腳踝被跳彈擊中，突如其來的傷害，使他摔倒在地。抬頭一望，鋒利的閃光揮去，刷，瞬間，眼前一片黑，失去所有的知覺，徒留意識的掙扎。
這首交響曲目，終於轟轟烈烈地，演奏到了最後樂章－－〈緩板：死與生的默示〉。
曙光在地平線上迸裂而出，照亮這激戰過後的戰場。放眼望去，盡是破碎的身軀，散發出陣陣令人反胃的氣味，和著尚未平息的煙硝沙塵，宛如第三次滅絕的降臨。蔚藍追風鳥在天空發出的鳴叫，如同一只雙簧管的獨白，為這場絢麗的演奏，留下一個長長的單音，直至休止，方收束完成。
翼鬼開始在天空中聚集，地面上破碎的身軀，不過是牠們的食物。降落，一頭頭的翼鬼，降落而下。誰勝誰負，都不再有任何意義；留下軀殼，只是為了下一次大地的輪迴。
一個身形超過其他翼鬼的黑影，跟在其後方，不一會兒，也降落在這片大地上。
天狼放下懷中的小傑。當小傑看見這一片充滿死亡的大地，一陣噁心的感覺一湧而上，開始作嘔，嘔出一條條刺鼻的胃酸。天狼拍拍他的背，發出一陣細微的鳴叫，好像在說，我不是叫你別跟來嗎？現在知道了吧。
一陣不像是翼鬼進食時會發出的聲音，被天狼的耳朵接收；牠向著聲音的來源走去。小傑雖然很不願意再走任何一步路，但他更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不得已，他沿著天狼走過的路跟了過去。
跨過一具又一具發臭的屍體，小傑覺得胃裡又在翻騰了，而且手腳也在不停的發抖。他試著不去看這些，但那是不可能的，天狼怎麼走那麼快，我的腳步麼那麼小，小傑想加快腳步，卻又怕採到這些，急得眼淚快飆出來了。
終於，天狼終於是停下來了。一個肚子被長刀劃開的士兵，正在地面上作最後的掙扎。他的鮮血不停流著，不知是失血造成的失溫，還是面對死神的恐懼，他不停的發抖。蒼白的面孔，顯示與黃泉接近的距離。
天狼拔出長刀，瞄準了他的心臟。牠回頭望了望小傑，發出長長的低鳴，解釋小傑心中的疑惑。
這就是，「痛苦」。
長刀舉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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