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無知

  這是我兒時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記得我那時還沒滿六歲,還住在故鄉的農家村莊裏。那時候我一有空,就會跟差不多年紀的朋友一起玩兒。農家村向來都不算大,因此同一年齡階層的孩子,我全部都認識,而且彼此也是好玩伴。我們當時頑皮得很,滿山亂跑弄得自己又傷又髒不止,有時還特意想出很多鬼點子作弄家裏的大人,叫他們又好氣又好笑。那時候全村的大人都說,我真像一隻野猴子,活潑到完全安靜不下來。

  在一天我心血來潮,突然想半夜到後山探險。我的朋友都連聲叫好。農村的夜晚對我們而言總是蒙上了一層黑面紗。儘管黑夜每天都來臨,但我們不能捉摸它。以前的農村不會是連汽車都能駛過的廣闊大道,而是阡陌交錯的羊腸小徑;也不可能像現在的城市一樣,會有一列又一列的街燈、光管招牌在黑夜為你照明。因此大人們寧可讓我們凌晨五點就出去嬉戲,也不要我們小孩在三更半夜外出玩耍。至於原因,大人們都說,晚間的農村有惡狼出沒,專吃不聽話的壞小孩。不過我聽年長一點的朋友說,他們都去過幾次晚間探險了,哪裏有所謂的惡狼呢!

  就在當晚,我趁著家裏的大人都酣睡的時候,躡手躡腳的從家裏偷跑,到預定的地方與其他小孩會合。不過似乎有幾個人偷跑不成,我們一行只有四人。

  我還是第一次在後山看夜晚。這裏的夜晚真特別,我們能清楚看見遠方的螢火蟲群,甚至千里之外在閃爍的星光;但要是不開手電筒,馬上就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現在才知道黑夜並不是一層黑紗,而是一匹厚得過份的黑尼龍布。我們四人的手電筒合起來也照不亮稍遠的地方。

  我們在黑夜中往後山山頂走去。這根在白天走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覺。我們好像在玩踩地雷遊戲般,只要踩到了什麼東西,或是周遭突然出現什麼聲響,都會嚇得我們的心臟砰砰跳。但我們仍不停止的往前進,直至……

  直至我發覺我們都失散了。

  我馬上就緊張起來。「喂!你們在哪裏?」我一邊叫喊,一邊用手電筒……該死,手電筒失靈了。

  我覺得自己像是瞎了一樣。無論我往哪裏看,都是同一片的黑暗,只有頭頂上無用的星光依舊微亮。我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不到了,感覺像是自己被溶解在一潭混濁的黑暗裏。我不敢走,怕一個失足跌下崖,只好伏在地上往隨便一個方向爬,可中途還是意外的撼上一株樹。

  「唉唷……」我摸摸微腫的額頭叫痛。

  『是誰?』我聽到前邊不遠處傳來男孩的聲音,但那沒有我們農村特有的鄉音。他是外來的?

  「嗯……我……」在這種窘境下遇到陌生人,我一時間不懂得應答。

  『你也是偷跑出來看星吧?』

  「啊,是呢。」我聽到他原來跟我是一樣的,心裏馬上就放鬆了許多。我沿著聲音來源爬到他旁邊坐下來。

  『啊!原來你……』

  「怎麼了?」我想了一下,說︰「喔!你是聽得出我的口音吧?我是這條農村的人。」

  『……是嗎。』他回答的語氣有點勉強。難到他剛才想說的不是這個?

  「噫……你也是偷跑出來的嗎?」我嘗試轉移話題。

  『我喜歡在這裏看星,可是我家人都不讓我出來。』

  「哈!我那邊的大人都說,山上會有專吃小孩的惡狼唷!這根本是騙人嘛!」

  『哪有可能會有這種事!我們——啊。』

  「嗯?」

  『沒……沒事。』他總是支支吾吾的。

  「你好奇怪唷。」我笑笑,然後望向天空。「哇,從這裏看的星星都好美。」

  『嗯,那是雙子座。』

  「啊?在哪裏?」

  『就在那裏。看見他兩顆特別亮的星沒?』

  「這兩顆星就是雙子座?」

  『不,這兩顆星都連著右下方的三顆星。八顆星合起來才叫雙子座。』

  「你對星星的事很熟悉呢。」

  『我都常來這裏看星。』

  「這裏看星的確很好,只是……」我呵了口熱氣,說︰「這裏很冷。」

  『會嗎?』

  「都快夏天了,想不到這裏夜晚還是那麼冷。」我說完,把微顫的身體靠上了他。

  『哇!』

  「原來你都有穿絨毛衣呢,怪不得你說不冷。」我主動摟著他。「你真的好暖和唷。」

  原本就不多話的他突然間沈默起來。

  「對了,我還要找回失散的同伴呢。」我突然想起這件要事。「你有看見其他人在這邊經過嗎?」

  『在你來之前不久,是有三個人往那邊走過去了。』

  「喔,那麼我先去找他們了。」我起身準備要走。「你是住哪家的?我明兒找你一起去玩。」

  『我……只在夜晚才出來。』

  「是喔。那麼我明晚來找你看星好了。你明晚也會在這裏嗎?」

  『嗯……』

  「那麼咱們就約好囉!再見!」我跟他揮手道別,雖然連我也看不見自己的手在哪裏。

  我循著他指的方向摸黑找,果然讓我找回失散的同伴。他們見我突然間不見了,嚇得冷汗直流,以為我真的被大人口中的惡狼給吃了。我聽到之後哈哈大笑,笑他們想太多。不過他們被嚇得已經沒有繼續探險的意願了,我們只好解散。還好,我回去的時候沒被家裏人察覺。

  第二天夜晚,我又約他們出來往後山探險。然而這次竟然沒人敢去。不過為了赴約,我只好獨自一人上去。今次我學乖了,帶了兩枝手電筒上去。終於我可以不用摸黑的情況下找到約定的地點。

  「嗨!我來啦。」

  只見他飛快的躲在大樹後,不肯讓我看見他。

  「你怎麼啦?」我疑惑的走上前看。

  『你……你先關掉手電筒。』

  「為什麼?這樣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嗎?」

  他硬是死守在樹背後不肯出來。

  「好啦,我關掉就是了。」我嘟嚷著︰「你真奇怪呢,都不讓我看見你的樣子。」

  『……我怕。』

  「有什麼好怕的?你一個人上來都不怕了。」我拍著他的肩笑道。

  『總之……總之來看星吧。』我他總是隱瞞著什麼。

  「今晚有什麼星座可以看呢?」

  『原本是有的,不過今天雲太多了,可能要多等一會才出現。』

  「沒所謂,我有帶茶粿,咱們邊吃邊等。」

  『茶粿?』

  「你不知道茶粿?是我們的家鄉小食啊。」我遞給他一個。

  『……很好吃。』他咀嚼的聲音很急。

  「你也說好吃吧?我也很愛吃呢。」我咬了一口茶粿,說︰「你喜歡的話,以後我每天都帶來請你吃。」

  『真的?』他似乎不太相信。

  「當然!」我肯定的說。「你呀,是我的好朋友喔。」

  『……謝謝。』

  「你道謝個什麼啊?」我覺得有點好笑。

  我們等了好一會,他想看的星座還是沒有出現。

  「還沒來啊?我好累喔。」我揉揉眼睛。現在幾點了?

  『多等一下,快可以了。』

  「嗯,我先閉眼休息一會兒,來就叫我喔。」我摟著他,倚在他的肩上休息。他還是有穿絨毛衣啊。真是暖和。不知道是在哪裏買的?不,應該是他母親縫的吧……

  不過他並沒有叫醒我,是日出的曙光叫我起來的。我睜開疲勞的眼簾,在這時我看到真正的他。我嚇得往後跌坐。他是條狼,全身都是短小的黑毛,是一層深黑蓋上一層淺黑的毛,畫成一種漂亮的層次,毛帶著光澤,在晨光照射下顯得很美麗。他的爪子還很圓,不尖銳,不過看起來很堅硬。他還在睡,隨呼吸節奏而微微張合的狼嘴裏,可以看到一排光鮮的牙齒。

  我居然跟傳說中會吃人的惡狼共渡了兩個晚上。

  此時他也醒來了。他看到我的時候也驚訝不已。顯然他不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而驚訝,而是他讓我知道他的身份而驚訝。

  『你都知道了……?』他根本是明知故問。

  『對不起……』他起身就要走。我拉住了他。

  『啊?』他顯得不知所措。

  「別急著走嘛。」

  『可是你都知道了……』

  「那又如何?」我笑著說︰「你仍然是我的好朋友呢。」

  他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你……你不怕?』

  「一直以來都只是你怕啊,笨蛋。」我捏捏他的狼耳朵,質感很舒服。

  他終於開懷的笑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竟可以跟人類做朋友。』

  「如果當初不是在什麼都看不見的黑夜,說不定——黑夜……糟了!」我才突然想起我是偷跑出來的。「我得馬上回去了,不然被家人發現就糟了。」我轉身要跑。

  『啊……別走。』這回輪到他拉住我。

  「我沒說要離開你啦。我不是說好要天天帶茶粿你吃嗎?咱們夜晚還是在這裏見。」我跟他道別,然後真的走了。

  在今後的每晚,我都帶著我倆都愛吃的茶粿,回到老地方找他看星。他還是一樣要我把手電筒關掉,一樣沒三兩下就把巴掌大的茶粿吃完,一樣一談到星就變得十分健談,一樣的溫暖。

  不一樣的只有我。我自從從農村出來城市後,什麼都變了。我找不到兒時的朋友一起玩集體遊戲,吃不到美味的茶粿;夜晚看不見半點星光,聽不見他侃侃談星的聲音。讓我最害怕的改變就是我變小心了,又或者說變得畏首畏尾了。失去了童年時的那份單純無知,彷彿整個人都變得混濁不清。我變小心眼了,對什麼人都懷有一份疑心。

  唯一讓我感到寬心的是當深夜降臨,闌珊燈火都熄滅的時候,我彷彿再次溶解在童年憧憬的黑夜,我覺著自己縮小了,又倒流到那總愛蹦蹦跳跳的年歲裏。那時候,我一定帶著幾個茶粿,開著手電筒在尋找他。僅有這片黑暗能把生活在平行線上的兩個生命再次連接起來。

  我最懷念的朋友!好久不見,你還是一樣愛吃茶粿,你的絨毛衣還是一樣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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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寫過文了(懶)。
而且我寫文真的越來越慢了。這篇文我從4號開始寫,到現在12號才寫完。要是在半年前,這種三千多字的短文,我大概用兩天就完成了(汗)。

話說,最近文版多出好多新帖啊……(遠目)
看來敝茶不得不勤力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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