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烏娜姬


那還是我在邊境當兵的第二年,發生在我們哨所的事情。
我們哨所建在中俄界河最窄的一處,站在這邊能清楚地聽到對面俄羅斯人說話的聲音,因此我們哨所也是許多偷渡者觊觎的地段,每天我們都要嚴密監控周圍。哨所有一個特別的成員——警犬貝貝,貝貝血統很純正,機智勇敢,在哨所這幾年立下不少大功,給我們枯燥的生活增添很多樂趣,戰士們都很喜歡它,我們稱它爲哨所之花。
這一年開春,界河的水特別淺,班長給我們訓話時說,這是重要時期,你們就是睡覺也得給我睜一只眼睛!那時,我們的哨所之花貝貝生下五只小狗,可小狗出生後卻不叫,拎起來都軟綿綿地耷拉著腦袋,沒有一點氣息。原來貝貝懷孕期間忽發高燒,導致小狗胎死腹中。貝貝不能接受小狗已死的事實,不停地舔著小狗,試圖叫它們爬起來吃奶。我們想把小狗拿出去掩埋,貝貝瘋了一樣沖我們咆哮著,不許我們拿走小狗,班長搖搖頭說就隨它去吧,貝貝畢竟是第一次做母親。
貝貝摟著已經僵硬的小狗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低聲嗚咽著。到了第四天,它在樹叢裏用爪子扒個坑,把小狗一只只叼過去,埋掉。埋好後,坐在那裏嗚咽很久,慢慢地起身離開。
這個晚上貝貝開始吃飯了,它接受了小狗死去的事實,漸漸恢複起來,有時會對著埋小狗的地方“嗚嗚”地叫,無比悲傷。貝貝悲傷的日子,我們的心情也隨之低落。
一個多月後,夜裏值崗的戰士發現,總能聽到河裏傳來“嘩啦嘩啦”的劃水聲,拿手電照卻看不到人影。有人提出,是不是有特務間諜行動?爲此,班長還專門給大家開會,叫我們夜裏要嚴密注意界河情況,重要時刻鳴槍警告。這天輪到我值崗,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河面。前半夜很平靜,到了後半夜,果然傳來“嘩啦嘩啦”的劃水聲。我急忙沖向河邊用手電仔細搜尋,一個黑影正趁著夜色掩蓋悄然向對面遊去。“不許動!我開槍了!”我一見情況緊急,急忙沖著河面開了幾槍,槍聲驚動了哨所熟睡的戰友,大家紛紛拿著武器跑了出來。
我指著河面告訴他們,有一個偷渡的黑影。大家架起探照燈照了半天,河面卻平靜得看不到一絲波紋,班長責怪我神經緊張胡亂開槍,我心裏納悶:明明是看到黑影了,怎麽會不見了呢?
第二天我負責給貝貝喂食,走近貝貝的時候發現它渾身顫抖一下,眼光很奇怪地瞄了我一眼。貝貝是怎麽了?它平日對我們很親熱,怎麽今天感覺怕我呢?
我走上前,伸手要摸它,貝貝卻起身掙脫了,這時候我發現它的腿似乎有點問題,我急忙叫來戰友,抓住貝貝,仔細一看不由驚叫:“貝貝受傷了!”
貝貝的後腿有明顯的傷痕,血凝結在毛上,成了一大塊。大家急忙找來醫藥箱給貝貝包紮,都覺得奇怪,貝貝怎麽會受傷呢?突然我們班長問:“你們看貝貝的傷口像什麽?”
“貝貝的傷口?”那一瞬間我也恍然大悟:“傷口像子彈擦傷。”
“對,昨天半夜渡河的黑影應該就是貝貝。”大家一想,果然沒錯,平時夜裏站崗的時候,貝貝經常會陪我們一起站,這段時間夜裏看不到它,我們都以爲貝貝失去狗寶寶,心裏的創傷沒有恢複,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它每晚偷渡邊境到對岸去。
“貝貝一直立場堅定、立過大功的,怎麽現在成天琢磨著偷渡國境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貝貝似乎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低著頭,一動不動。
“階級鬥爭啊,階級鬥爭。”我們班長政治覺悟高,懷疑貝貝是被間諜分子在身體裏面安裝了什麽裝置,叫衛生員仔細檢查。衛生員檢查半天,除了後腿的槍擦傷再沒什麽特別。班長還是不放心,叫我抱起貝貝和它一起去團部醫院拍X光,把貝貝從頭到尾拍了一遍,還是不見一點異常,團部醫院的護士笑話我們說:“你們這是怎麽了,還擔心這狗肚子還剩下一窩小狗啊。”
“你怎麽知道它剛生過小狗呢?”我反問。
“嘿,看,這還有奶水呢。”護士笑了,大概覺得我問的問題可笑。
奶水?我和班長一看,果然,貝貝的乳房還鼓脹脹的,輕輕擠壓就能流出白色的乳汁。奇怪,貝貝的小狗已經死去快一個月了,怎麽它還有奶水呢?
爲了防止貝貝再次偷渡國境,晚上我們第一次用鏈子把它拴了起來,剛拴上,它就無比憤怒地開始掙紮,瘋狂地撕咬著鏈子,甚至把牙咬出了血,地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迹。我和班長都愣住了,貝貝從來沒有這樣狂躁過,我小心地說:“班長,它不會瘋了吧?”
“你才瘋了呢,它這是第一次被拴著,心裏不願意。走吧,別看了,看得我鬧心。”
那天晚上不是我值崗,半夜我還是覺得不安心,悄悄爬起來,走到拴著貝貝的地方一看,它居然不見了。再仔細查看,拴著鐵鏈的胳膊粗的木樁被咬得參差不齊,上面還有斑斑血迹,很明顯貝貝咬斷了木樁,跑掉了。我氣喘籲籲地跑回宿舍,搖醒班長彙報:“報告班長,貝貝不見了。”
“啊?跑了?”班長急忙起來,和我一起趕到界河邊。
“有情況沒有?”班長問那晚值班的戰友。
“報告班長,剛才聽到水聲了,應該是貝貝又偷渡出境了。”
那時河水已經漲了很多,貝貝自己遊過去都很吃力,何況還拖著鐵鏈,那簡直是拿命在漩渦裏掙紮。對岸到底有什麽吸引它拼命也要遊過去?班長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和我一樣,對這件事又氣又急,想不出辦法。
焦急地等了一個早上,貝貝沒有回來,班長決定把這件事上報。
在邊境線上,任何一點小疏忽都可能給兩國外交帶來不良影響,雖然貝貝是只狗,畢竟是我方哨所飼養的警犬,如果俄方認定我方利用警犬刺探情報,那將引發嚴重的邊境危機,出了問題誰也擔當不起這個責任。
一只警犬偷渡國境的問題經過層層上報,一直報到了師部,師部發現問題重大,一面用軍方名義致函俄羅斯,主動說明情況,希望俄方諒解,一面給我們下來命令:爲防止以後引發邊境糾紛,就地正法。
接到師部命令,班長垂頭喪氣地說:“還能怎麽辦?執行命令吧。”
我們哨所每個人都心情沈重,誰也不希望貝貝回來,就讓它永遠地叛國,做一只俄羅斯狗吧,回來必死無疑。
這天晚上,貝貝沒有回來。我們大家都松了口氣,班長也嘟囔著:“回來幹啥,跑遠點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沖到貝貝的窩去看,還是空空的,我如釋重負。貝貝被我們拴住一定很傷心,也許就這樣一去不回了,老天保佑,貝貝你可千萬不要回來啊。
忐忑不安地等到天黑,晚飯的時候貝貝沒有回來,我們大家心不在焉,這頓飯吃得特別少。
熄燈後全班戰士都不去睡覺,盯著河面,等待著貝貝回來。班長說我是神槍手,貝貝的事情交給我解決,我握緊了槍,此刻我的手心都是汗,心跳得厲害,心裏不住默念著“貝貝,貝貝,你千萬不要回來”。
半夜的時候,河裏傳來“嘩啦嘩啦”的劃水聲,有人沈不住喊了一聲“貝貝”,馬上被別人捂上嘴。劃水聲越來越大,我的心吊到嗓子眼,滿臉的汗。
“射啊,你快射啊。”班長的意思是,對著貝貝射擊太殘忍估計我下不去手,因此決定在貝貝偷渡回來時候射擊,讓我當貝貝是偷渡的特務間諜。
“班長,我……我下不去手……”我垂下槍,結結巴巴地說。
“這是命令,沒用的。”班長一把奪過槍:“探照燈,對準!”他端著槍命令著。兩岸的探照燈把河面照得如同白晝,眼看貝貝馬上就渡過河中央線了,大家都低下頭去,不忍心看著貝貝死去。
突然,槍聲炸豆子一樣響了,“不!”班長突然大叫著,“不要啊。”
我們擡起頭,班長的槍無力地垂下,俄羅斯方面已經率先開槍了,貝貝看著對面的我們,哀鳴了一聲,又回頭看看對面,沈了下去。
俄方小艇迅速開過去,四處搜尋貝貝。班長向我們大家揮揮手:“回去吧,以後的事情師部會解決。”
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河面,期待奇迹的發生。過了一會,只見俄羅斯方面撈起貝貝,舉著向我們示意一下,我看到貝貝脖子上拴的鐵鏈,心裏更是一陣難受。是我親手用鐵鏈拴在貝貝脖子上,如果沒有鐵鏈,它也許能逃過一劫。
第二天下午,團部來了命令,說對面的俄羅斯軍方要交還貝貝的屍體,要我們在哨所列隊等候。
俄羅斯軍方代表在我們團長的陪同下,來到哨所,鄭重地向我們移交貝貝的屍體。
貝貝被包在一個幹淨的睡袋裏,緊閉著眼睛。
“我們很遺憾。”俄羅斯代表聲音低沈,悲傷地說:“接到貴方照會,爲了防止不必要的邊境糾紛決定射殺這只狗,可是在射殺後我們在營地旁的草叢中發現一窩小狗。”俄羅斯代表示意部下抱著兩只毛茸茸的小狗上前。
原來不久前,俄羅斯方面的一只巡邏犬在營地不遠的草叢生下一窩小狗,母狗因爲體力不支在一次軍事演習中犧牲後,沒有人知道草叢中還有一窩小狗。失去孩子的貝貝對小狗的叫聲極爲敏感,它知道對岸有一窩嗷嗷待哺的小狗,每晚不知疲倦冒著漲水的危險遊過河,去給小狗喂奶。俄羅斯方面接到我方照會,爲了避免糾紛決定和我方一起射殺貝貝,就在射殺貝貝後,他們順著貝貝在岸邊的痕迹尋找到那窩小狗,一切真相大白。
“貝貝是一只充滿仁慈的狗,對它的死我們深表遺憾。”
“事情已經發生,無法挽回,我方決定將發現的小狗送給貴方兩只,希望它們能在貴國成長,見證我們兩國的友誼。”
班長接過那兩只貝貝喂養大的俄羅斯狗,緊緊地貼在胸口。兩國軍人不約而同地向躺在睡袋裏的貝貝舉手敬禮,感動、內疚混合在一起,每個人的心都是沈甸甸的。沒有偷渡、沒有破壞、沒有間諜行動,事實真相就是這樣簡單:緣於一只狗自然的母愛。在狗的眼裏沒有國籍、沒有紛爭、沒有懷疑、沒有放棄,它只看到對岸嗷嗷待哺的小狗,是我們人類自己,把一切複雜化了。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們把貝貝埋葬在它孩子的旁邊,我們相信貝貝是個好母親,一定會照顧好地下的小狗。
那兩只小狗長得很快,越來越像貝貝。我們發現它們有時候會爬在貝貝墳前“嗚嗚”地低聲哀叫,像在呼喚它們的母親。
一個月後,兩岸立起了一樣的石碑,上面用中俄兩種文字記述著一只狗的事迹,孩子們采集最美的鮮花獻到碑前,不管是黑頭發的中國孩子,還是黃頭發的俄羅斯孩子,他們從碑文上讀懂了什麽是博大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