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死與生的慢板
狼啊
把枯竭的肉體 埋葬於你
顫動的五內
把純潔的靈魂 埋葬於你
徘徊的記憶
而那濫觴的鎮魂歌
休止 便是安息……
--摘錄自一首吟遊詩人之間流傳的詩歌
下了一整個早上的雨,終於在中午的時候停了。天空的雲漸漸散去,闕漏之處,透進了一束稀薄的陽光。開始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從樹叢間探出頭來,甩乾身上的雨水,並發出輕靈的鳴叫。
而在遠方,晦暗的烏雲前仆後繼地聚集著,好像再過不久,便會籠罩這一片才剛有所喘息的樹林。
轟轟隆隆的水聲,在遠處便可聽聞;那是斯卡瑟瀑布強壯的流洩。掀起的霧氣,氤氤氳氳,如果現在有熾烈的陽光,肯定能見到絢美的彩虹。
一陣槍上膛的聲音從凱娜的獵槍傳來,她向後望著阿熊;阿熊緊握十字弓,蓄勢待發。
當初選擇這個地點,便是考慮到能讓自身有躲藏的地方,但沒考慮到的是,這使得天狼也有了隱避處;而現在,似乎成了雙方彼此等待發難的對峙。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卻仍然不見天狼的蹤跡;凱娜終於等的不耐煩了,她冒險從草叢間現身,環顧四週,大喊道:「天狼,你快點現身吧!別忘了,那小孩現在仍在我的手上,快點現身吧!」
但事實上,小傑早已不知去向;連鐵手也消失無蹤。阿熊心想,會不會那小孩已經被天狼帶走了;他知道,他們都知道,目前的處境其實對他們很不利,但是,若那小孩不是被天狼救走,而是被鐵手帶走,那天狼就有可能不知道這件事--這是凱娜的執拗,一切的可能都不能放過。
但對阿熊而言,這卻是一場賭注,而籌碼是自己的生命。
當阿熊想望天狼應該不會出現時,在對面的巨石後方,冒出一對牛角;那是天狼的牛角盔。一個影子從巨石後走出,凱娜舉起了獵槍,阿熊也霍然起身,緊握著他的十字弓;稀疏的陽光展現陰影中的身形,那身形並非巨大的天狼,而是一個人類,還是個士兵,手中緊握著步槍;步槍是上刺刀的。
「你是……」阿熊認得他,他就是和那小孩一同住在樹屋的男人。
凱娜並未放下獵槍,她質問著,為何他擁有天狼的頭盔,以及為何天狼並未出現。
「天狼?妳是說那個長著大翅膀的怪物嗎?牠早就死在我的槍下了!」那男人脫下頭盔,將它高舉著,說:「諾!這就是證據!」
「凱娜……」阿熊輕輕喚著
「我知道,這是個陷阱。」
那男人又大喊道:「我知道妳想要天狼的命,所以幫妳解決了,現在,妳可以把小孩還給我了嗎?」阿齊的步槍握的有些發抖,因為裡面早就沒子彈了。
「我要看見屍體!」凱娜說。
「我要看見小孩!」阿齊說。
「既然如此,那我告訴你一個事實好了。一開始我就沒有要把小孩還給你們的打算,那小孩知道的東西比我想像還多,留他的小命對我實在不怎麼有利,所以……」凱娜比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這句話讓阿齊失去冷靜,他的心跳不斷加劇,呼吸一次比一次用力;這件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那種被愚弄的感覺,深深刺激他的情緒。阿齊提起步槍,咬牙切齒地說:「妳殺掉的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想打是吧?那我就來陪你!」凱娜的食指向板機伸去。阿熊眼看情況不對,卻束手無策。他已經無法把現在這女人和以前純潔的凱娜聯想在一起。
阿齊看準了獵槍的方向,規劃好路線,準備衝過去和她拼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雙眼佈滿了血絲……「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住手----」
凱娜被突如其來的叫聲震懾,一不小心開了槍;阿齊一個閃神,子彈不偏不倚擊中阿齊的左脛,當場痛得跪了下來;血流如注。出聲者奔到阿齊的身旁,脫下他的上衣壓住阿齊的傷口,阿齊痛的大叫。
「應該是成年人了吧,怎麼還叫成這樣。待會兒我再幫你把子彈拿出來。」
「鐵手?」凱娜不可思議的看著這幅景象。
鐵手用他裝了義肢的左手拍了拍阿齊的肩膀,告訴他小傑早就被他放了,方才凱娜所講的全是捏造的。
「不好意思啊凱娜,別怪我陣前倒戈,因為我本來就沒有要幫妳的打算。」鐵手慢慢走向凱娜,說:「相信你已經從瘦子那裡得到一些有關『部隊』的任務內容,不過我可以告訴妳,那都是假的。真正想和妳搶天狼的,只有他一個,我的任務,其實只是保證天狼不會『真的』被妳殺掉所以才跟著妳,畢竟,對這個國家來說,傳說就讓它成為傳說比較好。要是天狼被妳給殺了,要是有心人對牠的屍體做研究,很快,『部隊』的所有不該讓人知道的秘密,都會被知道了。我可是基於國家安全才這麼做的。」
鐵手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沒錯,包括『部隊』的『過去』……」
這回兒換成凱娜失去冷靜,她無法相信居然有這麼多人在保護她的仇人。阿熊在旁邊靜靜聽著,外表沉默的他,內心其實在掙扎,到底要幫誰講話才好。他看了看鐵手,又看了看凱娜,決定舉起十字弓,冷不防射出一箭。
颼!
那一箭,射穿了鐵手的胸膛,直直刺入他的心臟。
「……我……太大意了……阿熊……你不錯……」
然後他倒地,不起。
「阿熊……你……」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阿熊望著凱娜的雙眼。
「我……我不知道。」
「沒關係,討厭的傢伙應該都清掉了。不過,在這個地方耗下去,天狼也不會來了。我們先回去,再好好擬定計畫吧。」其實阿熊心裡想的是,趕快離開這裡,他不想再和天狼有任何瓜葛了。
凱娜嘆了口氣,說:「唉,看來也只能這樣了。但是,」凱娜又舉起了獵槍,「這個年輕人,也必須被除掉。」
「凱娜……」
「我很感謝你剛才的那一箭,不過要除的乾淨,連他也不能放過。」她瞄準了阿齊的頭,「審判之神啊,請降下天火來燃燒我污穢的靈魂吧,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回頭了。」
砰!
子彈並沒有如期擊中阿齊,它向著吞噬日光的天空飛奔而去。
一隻粗壯的、非人類的手,攫住凱娜的右手,順勢拉起她整個身體。一甩手,凱娜便仆倒在地;獵槍脫手,橫躺在天狼的足旁。
消失了一整晚、剛從天狼背上跳下的小傑,此時已出現在阿齊的身邊。
「你這小子……終於回來啦……」阿齊中彈的左脛仍不斷冒出鮮血,痛的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齊哥,怎麼辦……」小傑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全身不停的顫抖。
「放心……死不了啦……只是……真的很……痛。」
小傑回過頭去,想尋求天狼的幫助時,卻聽見一陣陣打鬥聲。阿熊提起十字弓,一發發射向空中的天狼;天狼拔出腰間的長刀,一一撥去這些致命的箭簇。待阿熊射完所有的箭,他也拔出藏在背後的闊劍,向俯衝而下的天狼出擊。瞬間,刀劍的鳴鏗,犀利攝人。
阿熊闊劍出擊,作出各種不同角度的攻擊,揮、砍、挑、迴轉、突刺,卻都一一被天狼的長刀擋下。阿熊越打越覺得疑惑,自己的攻擊其實有多處破綻,但天狼卻沒有任何攻擊,只是不斷防禦。
重擊劈下後,阿熊跳離戰場;天狼沒有進攻,那張似人非人的面孔,肅穆得猶如冥想的尊者。
忽然間,牠收起長刀,兩手一攤,發出低鳴,好像在說:你不是很想殺我,那就來吧。
阿熊,卻猶豫了。
這一幕被阿齊看見了,他張大了眼,想起昨晚天狼孤獨的背影。
當一切都計畫好:阿齊負責拖延時間,天狼趁機埋伏。阿齊感受到天狼有種消沉的氣息,好像某種罪壓在頭上、無法喘息的感覺。牠飛了出去,在阿齊就寢之前沒有回來。難道牠計畫了些什麼?
原來,牠計畫了自己的末日。
「天狼……牠想以死……贖罪……」阿齊自言自語的說。
這句話卻被小傑聽見。
「阿熊!你在猶豫什麼?」凱娜大喊著。
「我……我下不了手啊!」
「笨蛋!」凱娜抓起地上的獵槍,上膛。
發射……
「跟他在一起久了你就知道了,他其實是很溫柔的。而且,他很孤單。你忘記了嗎?是他把你救回來的喔。他絕對不是什麼很邪惡的怪物。」
「審判之神啊,懲戒我的靈魂吧!」
凱娜手中的獵槍,怦然落地。正在消逝的生命,不是天狼,而是,天狼懷中、雙眼清湛的,小傑。
「你……絕對不是怪物……對不對……」
兩道血痕,劃分天狼雙頰的溫差;牠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小傑胸口的血跡正在擴散,他覺得一點都不痛,反而覺得很溫暖。在天狼的懷裡,不再有恐懼了,想睡了,安心的睡了,闔上了雙眼,就這樣睡著了。
「小傑……小傑----」阿齊大喊著。
吼吼吼吼吼----
一陣淒厲的嘯音,從天狼的喉間竄出,瞬間炸裂成無法逼視的爆破。牠捧著小傑飛奔向黝黑的天空;天空正閃出一道道燦爛的雷光。狂風怒吼,掀起大地的震怒;一顆顆著火的隕星,猶如是提彼杰奧斯的眼淚,墜毀,化成地面四射的炎光。
「凱娜!快走!」阿熊拉著失神的凱娜,向樹林奔去。但樹林已是一片火海,著火的殘枝與濃烈的黑煙佈滿了視線所及之處。一棵巨木被隕星擊中,倒落,壓倒阿熊身後的凱娜。
「凱娜----」
「別管我了,你快走!」
「我不會丟下妳的!我不可能丟下妳!」阿熊試著要將她從倒樹下拉出。
「你快走!」但凱娜卻用最後的力氣推開阿熊。另一顆隕星墜落,直擊,轟然,凱娜的身影便消失了;在火之中。
動彈不得的阿齊,幸運地受到火神的眷顧,但卻眼睜睜看著火焰摧毀一切;腳傷雖然痛,但抬望眼不見的小傑與天狼,卻比什麼都痛,痛到自己正撕扯著失聲的喉嚨、發出嘎啞的聲音卻仍不自覺。
雷光與炎光,連接著天空與大地,猶如混沌初始。
天狼躲進山洞中--那是牠第一次帶小傑來的地方--牠小心翼翼地撫觸小傑逐漸冰冷的臉龐。眼眶中的血淚,一顆一顆落下,落在小傑的傷口上;那傷口上的血是誰的,似乎是分辨不出來了。
牠又想起了那句話:『翼鬼是為詛咒而生的生命體,據說被抓傷者,死後註定由那隻造成傷害的翼鬼所收屍。』
是啊,身上流著翼鬼的血,便註定要背負相同的命運。牠不斷地低鳴著,好像在說:小傑,你不會就這樣死了,我是死亡天使,我是黃泉國度的看守者,我是天狼,我不會讓你死的,這不是收屍,這是生命的持續;你會活在我的身體裡的。
牠張開雙臂,最後一次擁抱小傑疲憊的身體,睡吧小傑,在我的身體裡,靜靜的睡吧。然後,牠張開大嘴,露出森白的牙。
森白的牙,撕扯著小傑的軀殼,一塊一塊,嚼也不嚼地吞入腹中。
山洞外,雷聲大作;驟閃的雷光,映照天狼獷悍的背影。
牠不敢撕的太細,也不敢咀嚼,牠怕小傑仍然有知覺,每扯下一塊,牠的胸口就糾結一次;吞嚥的過程,從來不曾如此痛苦。睡吧小傑,在我的身體裡,靜靜的睡吧。一塊接著一塊,一塊接著一塊,這不是收屍,這是生命的持續……
小傑的軀體,逐漸的減少,牠全都吞入了腹中;連骨頭也不剩。
那傾洩的大雨,像是倒置的浪濤,填塞了空間,翻騰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