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是極高明的獵手,散佈在草原上的湖泊,有時也被狼所利用,它們把黃羊和家畜趕到這裏宰殺。在捕食的時候,狼體現出非凡的勇氣和團隊精神。(Monty Sloan / wolfphotograph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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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人雖然是蒙古族,但是家族早已告別了遊牧生活,以務農為生。童年的經歷告訴我狼非常可怕,而且可恨。
我兒時家住東北丘陵山村,狼群經常在夜晚偷襲豬圈,叼走小豬。為了避免狼害,大人們常利用狼害怕“圓圈”的弱點,在豬圈上架起許多用高粱杆彎成的圓圈。有一天晚上,母親一聽到豬圈裏小豬嚎叫,立刻點起火把提著大棒隻身追趕,硬是從狼嘴裏搶下被叼走
的小豬。那時,山區狼多,尤其隆冬夜晚,一隻狼下山一嚎叫,就引來一群狼,嗷……,真嚇人。
在農村百姓中流傳著許多人與狼搏鬥的故事,小孩們聽後,自然引起對狼的恐懼,這種觀念一直影響著我,直到大學畢業前實習時接觸到草原蒙古族牧民那種全新的狼文化,我才知道狼並不那麼可恨,反之,它還是草原的守護神,一直被草原遊牧民族所尊敬和崇拜。
1964年,作為內蒙古大學生物系的學生,我和同學們到錫林郭勒盟草原研究中心實習,調查草原上齧齒動物的分佈。有一次,我們走到草原偏遠處,發現一處地方滿地都是破布條、布帽、皮靴等雜物。我心裏不明白,這是誰家扔的東西?當天回到住地,向牧區出身的同學問及此事,他告訴我那是野葬場。
原來,老牧民去世後,家人把他裝在牛車上,趕到沒有畜群吃草的偏遠處,牛車不斷顛簸,屍體掉下來的地方就是野葬場。屍體任由野狼吃,老鷹啄。第三天家人再來看看,野生動物把屍體吃光了,說明騰格裏天神把靈魂收到天上去了,沒吃完還要念叨著叫狼快收走。牧民依據的道理是“吃肉還肉”,說人吃了一輩子牛羊肉,有時還吃野生動物肉,作了不少罪孽,人死了再把自己的肉還給自然,贖了罪孽,靈魂才能升到騰格裏天上。
當時我想,這種蒙古族遊牧民喪葬習俗雖然帶有些迷信色彩,但也體現了一種敬畏自然的樸素觀念。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野葬場,我還以為世界上人都討厭狼呢!沒想到牧區蒙古人對狼的觀念與農村的蒙古人截然相悖。隨著視野的擴寬,我對狼的看法開始改變。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內蒙烏審旗牧區公社工作,與牧民朝夕相處,有機會從牧民那裏聽到更多有關狼的故事。
在牧區工作期間,有次在牧民家吃手扒肉,我發現主人割肉用的蒙古刀刀柄上刻有狼的圖案。主人看我好奇,告訴我說,這把刀是他爺爺親手做的,蒙古人喜歡狼,與漢人害怕狼不一樣,所以很多日常用具和飾物上常刻有狼的圖案。
後來我在《陰山岩畫》一書中看到古代蒙古人在岩石上刻畫了許多狼的岩畫,從觀察狼、畫狼,到喜歡狼、刻狼,這是一個對狼的認識過程,其中似乎也寄託著草原民族的精神與情感。
牧民告訴我,狼雖然吃羊,卻也能給羊群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羊被狼咬過後,可以增加抗病能力,只要傷口癒合就很少得其他疾病。哪怕是狼沖進羊群撲一下,即使沒有被咬著,羊一年之內都會一直處於警戒狀態。實際上,狼撲殺的羊大多是老弱病殘,而咬不到的羊則身強體壯,病少且增膘快,初冬出欄屠宰時肉質十分鮮美。
牧民還告訴我,草原一旦遭了大雪災,凍死餓死牛羊遍地都是,不用人工清理,狼會全消滅掉,即使腐爛變壞的牲畜屍體都不會留下,把狼群稱作草原上“清潔工”再合適不過了。
草原生態系統非常複雜,它是人工管理的畜牧系統與天然草地生態系統的耦合系統,牧民長期在這裏生活,他們管理這個系統的辦法非常有效,即人工調節與自然調節兩種手段雙管齊下。
自然調節,是要人們對天然草地生態系統的組成成員進行保護,使其自然機制充分發揮作用。比如愛護鳥,保護鳥,讓鳥群食蟲護草;保護蛇和鷹,讓它們控制老鼠的數量,以減少對草場的危害。
長期生活實踐,牧民深知牧草——黃羊——狼群三者之間存在一個精確的比例平衡。黃羊都是上百上千隻的大群,一般採食邊遠草場。黃羊吃草刺激牧草生長,拉糞又撒尿,施肥改良土壤,推動植被順向演替。但黃羊太多也會過度啃食草場,對畜牧業不利。草原上需要黃羊等草食野生動物,正像牧民說的那樣:哪里有黃羊哪里牧草長勢就好。但也不能太多,如何控制黃羊等草食野生動物呢?古代採取狩獵是一個辦法,而利用狼群——這一自然調節機制——控制黃羊數量則更省力、更有效。
有人估算,20世紀40年代,每年來內蒙古草原過冬的黃羊大約有500萬隻。大群黃羊上千隻,小群也有二三十只。據草原上的獵人講:狼對大群黃羊捕殺,一般發生在夜間,狼群至少二三十只,有的甚至多達四五十只,場面頗為壯觀。
狼撲殺家畜,有時即使不能拖走也要咬死,著實可恨,打狼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牧民告訴我,狼既不能捕殺得過少,但也不能過多,過少不利而過多有害。牧民有目的地狩獵就派上用場了,打老的不打小的,打殘的不打壯的。當狼稀少時,不打也不干擾它,狼就不會害羊群,人與狼之間實現和平共處。草原上在遊牧生產方式下飼養的畜群實際上處於半野生狀態,家畜以蘇魯克(蒙古語:畜群)為單元組成,在人的管理下家畜群與野生動物處於既競爭又和諧的狀態,其肉質與舍飼品種大不一樣。吃放牧的牛羊肉長大的男子漢肌肉爆發力強大,各個都是摔跤好手就是這個道理。
《狼圖騰》一書介紹牧民崇敬狼、保護狼以此來調節草原生態的事情是真實的,作者作為在草原上勞動鍛煉過的知識青年,敢於對傳統觀念提出挑戰,實在可敬可佩。在蒙古歷史上,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圖騰崇拜,比如:熊圖騰、鹿圖騰、天鵝圖騰、大樹圖騰等等,而對騰格裏天神的崇拜從匈奴到蒙古,遊牧民族一直傳承著。
人工調節就是通過道德的、法律的以及民間約束、禁忌,制止人們破壞資源的行為,鼓勵增殖再生資源,實現可持續利用。
草原牧民保護草場的規矩很多。比如,生產上採取四季輪牧,對於一片草場一個畜群一年只採食一次,草場不會出現過牧而退化。牲畜採食到的飼草都是營養豐富的新鮮牧草,不僅增膘快,肉質也鮮美。
在畜群管理上保留繁殖母畜、選育種公畜,而對需要淘汰的公畜進行閹割,既保證繁殖牲畜有良好的遺傳性能,又能使畜群數量不致過多,保持與牧草再生資源大體平衡。
在生活上規定了不許挖草根,不許砍樹,不許燒荒,不許污染水源等許多民間法禮要人們遵守。另外,輕便可移動的蒙古包對草場糟蹋最小,騎馬、勒勒車對草場壓力甚微,就連撿沙蔥,采蘑菇也要吃多少撿多少,從不幹使資源枯竭的事情。
而農村經濟是由人工農田作業系統與人工飼養的家畜系統組成,農田是砍伐森林或開墾草原經多年經營使土壤熟化而形成,家畜家禽也是把馴化了的野生動物舍飼圈養獲取畜產品的。這樣,農田耕作和舍飼畜禽以人工調節為主,不需要像狼這樣的肉食猛獸去執行自然調節的功能,控制草食野生動物的數量了。狼的自然調節作用下降,闖進村子咬豬吃羊甚至傷人成為一害,圍打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
由於所處的生態條件不同、從事的生產方式不同,所形成的觀念意識形態也必然不同。在激烈的生存競爭環境下的遊牧民族喜歡動,崇尚力,尤其盡全力推動人力與自然力的結合。在文化上表現出熱愛自由、平等,追求主體意識、競爭意識、拼搏意識。而定居從事農耕生產方式居民歷史上形成的農耕文化,不尚力而贊研技術,創造文字發展文化。與前者相比,後者更安於現狀,缺乏進取精神,在封閉的環境下培養起來的小農意識,保守的性格排斥異質文化,減緩了自身的發展速度。
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各有所長,應該互相借鑒,切不可生搬硬套,否則就會適得其反。據20世紀50年代統計,內蒙古每年發生狼群傷害家畜5萬頭以上。政府號召“三打”(打狼、打草、打井)運動後,從1948年到1958年,全自治區共打狼97000只,使狼害損失率從1949年的1.1%下降到1958年的1.0%。狼害雖有所下降,但鼠害卻隨之而起。據統計,當時,內蒙古牧區鼠害面積2000萬公頃,占全區草原總面積的22.7% ,僅伊金霍洛旗每年鼠害吃掉6000萬公斤牧草,足夠1萬頭牛一年的飼料。
“狼來了”是在漢文化影響的民間廣為流傳的故事,然而在牧區蒙古族文化中卻不曾有這樣的故事,反而把狼當成草原的保護神,有崇拜蒙古騰格裏天神的傳統,以及保護森林、草原、野生動物的習俗,如果把“狼來了”文化搬到草原牧區就一定把事情搞糟。
事實確實如此,在適合遊牧業的草原地區,號召打井開濕地種草種飼料,結果只會導致地下水普遍下降牧草枯死,人工牧草比糧食還貴。在草原上大量捕鳥的結果,只能是蝗蟲成災。打狼抓鷹只會讓老鼠失去天敵,鼠害氾濫。自然界裏仍有許多奧秘我們還沒有研究清楚,不深入實際長期觀察,是不會獲得真知的。在沒有科學根據下,對自然採取輕率的行為,則遲早會受到自然的懲罰。
如今,對狼的這種敬畏的感情在遊牧的蒙古族人身上還清晰可見,然而對於農區的蒙古族人來說卻早已消失了,隨著草原生產方式的轉變,這種並非基因遺傳的精神情感還能否一直遺傳下去呢?
歐歐..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