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羅門在出發至南方的沙漠國家【格拉納瓦】之前所寫的。

<羅門˙基斯>
今天訓練已結束,我即將離開阿藍特德,隻身前往南方,越過海洋、深入沙漠中的戰場,重拾睽別二年的【受雇者】身分,在漫天黃沙中、刀光劍影裡逡巡來回、扼殺生命。我請虎兒留下,保護那位我們兄弟最重視的主人、陳克安。

我第一次遇見小安,是在兩年前的冬天。我們受僱於一個弱小的國家,協助他們抵禦外敵,國都在七日七夜的死守後,被敵軍以人海戰術攻破。城破之時、觸目所及盡是一片火海,平民被殘殺凌辱的慘叫和哭嚎,整整迴盪了三天。遲來的我只看見焦黑的廢墟,和密密麻麻的敵軍。他們如林般的旗幟、如蟻般的數目,只讓我有個念頭:報仇!

我二話不說、衝進敵軍陣中胡亂砍殺,盡我可能的揮動戰戟,殺死我看得到的任何敵人。但在戰場上只要失去冷靜,就算是高手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全身而退,更何況是急怒攻心的我。沒過多久,數量龐大的敵軍把我跟虎兒硬生生的分開,把我們分別團團圍住,就像海浪吞噬汪洋中的孤舟。失去虎兒的支援,我的背後全是空隙,一不留神、四五把長刀同時刺中身體,突如其來的重傷讓我動作遲緩,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後來虎兒拼命的往刀叢劍林中鑽,用他的身體當我的盾牌,我們才勉強殺出一條血路,衝出敵陣且戰且走,最後到達的地方,是片積著厚厚白雪的平原。

一場大雪突然降臨,讓敵方大隊的行動減慢,雪花更掩蓋住敵軍視線,一時間分不出敵我。而就在我和虎兒終於跟敵軍拉開距離時,背後就襲來一陣亂箭!我們完全逃不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彼此成為箭靶,無力的倒臥在雪地中。
我趴倒在地,身旁的虎兒緊閉雙眼、生死未卜。我自獨立以來不曾有過的念頭,當時卻在腦中浮現,看遍生死的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神祈禱。
「真是可笑…不曾信過祂存在的我…竟然要請祂幫忙…」
祈禱完後、我任由雪花蓋在身上,意識就這樣逐漸模糊。朦朧中,我感到自己身輕如燕,靈魂好像脫離了肉體、四處翱翔。

「振作一點,你還沒死!」
我睜開眼睛,一位人類少年神色擔憂的看著我,我躺在鋪著毯子的草堆上,插在身上的箭矢都已取出,和沾血的白布堆在一起。
「覆蓋在你們身上的雪花,被你們僅剩的體溫融化,又很快的遇冷結冰,凍住流血的傷口,血因此而止住,你們才活下來。」
他扭開一瓶透明液體,浸濕手上毛巾,深深吸了口氣。
「會有點刺痛,忍著點!」
「噫...嗚啊...!」
少年開始擦拭我的身體,毛巾上的液體滲進傷口,又冰又辣的痛楚直透入骨,刺激我每一根神經。我儘可能的忍耐,身體不停顫抖,等他擦完一遍,我已滿身是汗。
「你們運氣好,要是箭射中頭,那可是連我也救不了。」
少年又用溫水幫我擦洗身體,在傷口上敷藥,用紗布包紮起來。包紮完後、我坐起身環視四周,發現虎兒躺在我旁邊;除了雙眼仍舊緊閉,身上傷口也包紮好了。
「…他沒事吧?」
「他沒事,只是睡著了。他的傷沒你重,意識也恢復的很快。」
「是嗎…謝謝你。」
「我是個密醫,你們不用道謝。」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想說,你們也不用知道!」
他收拾完用具和垃圾,走出我們躺臥的小房間。我閉上眼睛,專心恢復體力,很快的睡著了。

我醒來時已躺在一輛馬車上,虎兒仍在我身旁沉睡,蓬布車頂和堆滿貨物的車廂,瀰漫著菸草味,車夫正吸著長煙斗,專注的駕車。
「嗚嗯…這裡是…」
「往北方的運貨馬車,先生。」
醫治我們的少年就坐在馬車尾,要不是他出聲,我還不知道另有乘客,他的氣息實在不易察覺。我起身探頭出車外,路旁景色已和我之前所見大不相同。
「你想把我們帶到哪裡?」
「我住的地方,你們已經盡了責任,沒必要繼續尋找敵人。」
「你…知道我們是誰!?」
「我跟你們同一陣營,所以沒辦法放著你們不管,你就好好養傷,不用再擔心了。」
我很想再繼續問下去,但他堅決眼神的壓迫感讓我說不出話,甚至有短暫時間都噤若寒蟬,就像被馴服一樣。
「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陳克安。」

我們到達一座偏僻的小村莊,在這裡黑夜比白天還長,氣候也十分嚴寒。陳克安(小安)擔任村中唯一的醫生,而他會在每次遠行後,幫村民帶回他們所需的物品。他收留了從懂事以來就四處流浪的我們,父母雙亡的他,把我們當作他的家人一般。和他一起生活兩個月後,一天夜裡,我對虎兒談論起小安給我的感覺,並詢問他的看法。我們總是意見相合為多,當然這次也不例外,他跟我說他一直在煩惱的事,這和我們此後的生活有切身關係。經過數次徹夜長談後,我們做出了決定。

「羅門…你們找我有事嗎?」
「我們決定侍奉您一生,請當我們的主人吧,小安!」
我和虎兒單膝跪地,左拳貼緊地面,向小安低頭宣誓。他嚇了一大跳,往後退了好幾步。
「我…我不接受,你們起來!」
「為什麼不要?您是我們兄弟所認可,足以讓我們侍奉的主人啊!」
「我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而且比你們年幼,又沒有什麼優點…」
「您醫治無所依靠的我們,把我們當自己家人看待,毫不計較我們血腥不已的過去,這還不夠嗎!?」
「就算…你這麼說…」
我原以為他的態度會就此軟化,但一股巨大的壓迫感突然襲向我們,我看狀況不對勁,推開虎兒。
「快閃開~~~!」

一道影子衝過我和虎兒中間,我們各自退開,擺出迎戰架式。影子一次沒得手後就站著不動,只是保持沉默。等我們看清它的樣貌後,虎兒耐不住激動的情緒,握緊雙拳、怒目瞪視雙掌發光、攻擊我們的小安;我看虎兒就快撲上去,連忙從背後架住他。
「你…竟然對我們用【記憶消除】!為什麼要這樣,你說啊!」
「虎兒,你冷靜點,別衝動!」
我疑惑又戒慎的視線集中在小安身上,他也凝視著我們,緩緩張開雙唇,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但他又猛一轉身,頭也不回的跑出門外。我放開虎兒想追上去,但屋外已不見他的蹤影,只留下雪地上一排奔進附近冷杉林的足跡。
「哥…難道我看錯人了?」
我回頭望向虎兒,他呆站在原地,盈眶的淚已流下。我知道他心裡非常難過自責,想好好安慰他一番;不過,我也知道,現在我該擔心的並不是他。
「先別哭了…不管怎麼說,先找到小安才是最要緊的,懂嗎?」
「我…知道了!」

夜色越來越深,樹林裡的夜行動物們正四處活動;而月圓的今晚,也是稱霸這片山林的魔狼一族最活躍的時刻。牠們會傾巢而出、四處狩獵,其勢難以阻擋;所有被牠們看上的獵物,全都難逃鋒銳的尖牙利齒,成為牠們的美味佳餚。我和虎兒剛踏入森林,就聽見此起彼落的狼嚎聲,迴盪在山林間。
「得快點找到小安,避開狼群!」
虎兒飛身上樹,在樹枝間縱跳飛躍;我跳上樹頂、張開翅膀,貼著樹林低空滑翔。

我在高高的杉樹尖頂間穿梭,用雙眼捕捉枝葉縫隙間的地面,幸好今晚月光皎潔明亮,地面的陰影並不大多;而只要有一點微光,就足以輔助我能看清黑夜的雙眼。
「他會在哪裡…咦,那是?」
有一小群狼從我的正下方通過,從牠們的速度和數量來看,像是在追逐獵物,而且是很難纏的!我想牠們可能發現林中動物之外的生物,便跟著牠們追過去。一小段時間後,發出紅光的光球在我面前升起,是求救信號!
「真的被我猜中了!?我得快點!」
我稍稍提升高度,一口氣朝狼群追逐的目標俯衝過去,瞇起眼睛、專注的盯著正前方。忽然間,虎兒從我眼前竄出…

「快逃,哥哥!我們被發現了!」
「你說什麼!?」
呼的一聲、一把巨斧從我下方飛出,旋轉著襲向我;我翅膀一拍、急停下來,右手一握握住斧柄,鋒利的斧刃離我脖子只有幾公分。
「上面的傢伙聽著,再不下來我們就繼續攻擊了,快點!」
我瞥向虎兒,他無奈的點點頭,這時我就知道大概發生什麼事了。
「不要攻擊,我們馬上下去!」
我們降落到地面後,隨即被狼群團團包圍,四位高大壯碩的趾行狼人從狼群中走出,三位拿著巨斧,最後一位的在我手上。
「入侵者,你們是誰?」
我把斧頭扔到牠們面前,收起背上翅膀走到虎兒身邊。
「我們是村子裡的居民,前來此地尋找我們的人類主人,並沒有任何惡意,冒犯之處請多見諒。」
「找人!?聽你在胡說八道!怎麼會有人類敢在月圓之夜進入我們的森林?說謊也不打草稿,拿下!」
眼看狼群呲牙裂嘴的逼近我們,虎兒用眼神詢問我該怎麼辦。我指示他不要抵抗,以免造成更多誤會。狼人們拿出繩索,把我們的雙手緊緊的綁在身後。
「帶到集會場,交給長老們審問。」
我們跟著狼群走了大約二十分鐘,抵達了魔狼一族守護的古代遺跡。在和狼族長老們說明原委才知道,因為我們太過接近這裡,又行動匆忙、故意隱藏行蹤,才被認定是入侵者。我不禁嘆了口氣,狼族的神經真是有夠緊繃。

「這個氣息,果然…小安!」
「咦,虎兒你…啊!」
我在和長老們道歉時,虎兒發現了躲在我們身後樹林中的小安。我回頭望去,他正一臉慚愧的看著我,長老們也發現到他。
「你就是它們的主人嗎,克安!?」
大長老【阿努亞】神色嚴厲的瞪著小安,他低著頭走到阿努亞面前,默默的跪下叩頭。
「我是收留了他們,但我從沒答應要當它們的主人啊,奶奶。」
「笨孫兒,你還看不出來嗎?這兩位少年可以心甘情願的為你涉險,辜負他們實在不應該啊!」
這番對話讓我和虎兒大吃一驚!
「阿努亞女士,您剛才說…!?」
阿努亞平靜的看著我,緩緩的說。
「你並沒聽錯,少年;克安是我女兒和人類生下來的混血兒。」

「這麼說來…人稱【魔狼之子】-【安特˙芬里奧】就是你嗎,小安?聞名於地下世界的密醫,也因某些病患而被通緝…」
「你說的都沒錯,羅門。就因為我是帶罪之身,所以不能拖累別人。」
「…你快咬緊牙關,像你這樣自以為是,我要教訓你!」
(碰!)虎兒的右拳重重打在小安臉上,小安整個人飛離原地至少數公尺,鮮血從他嘴角流出。
「就因為這種原因、就因為這種原因…你就打算自己扛下所有責任嗎?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虎兒無法忍耐小安的專斷獨行,所以才動粗。我沒有阻止他,因為我和他一樣,心都快碎了…
「小安,你別這樣否定自己,如果你罪很重,那我們…早就該死了!」
「左拉你…」
「小安你真傻,你不是知道我們兄弟的過去嗎?跟我們比起來…你何罪之有啊…大傻瓜!」
虎兒扶起小安,緊緊抱住他,兩行清淚悄悄流下;一向冷靜自持的我,此時也摀著眼睛,流下許久未曾出現的淚水。

對於當初那件事,我們到現在都不曾真正責備過小安,他擁有的身份和過去促使他作出那種決定,其實是無可厚非;因為我們過去的境遇並不比他相差多少,我們也知道他不想拖累我們這些「家人」的心情。自從養育我們的鐵匠-【馬文】爺爺去世後,我就不曾想過還會有虎兒以外的家人,對我們這種活在黑暗中太久的生物,愛跟被愛只有極少數做得到和能得到。而對於從事【受雇者】這最骯髒職業的我們來說,除了在比地下世界更為幽暗深邃的地方互舔傷口外,其他生物根本不會接納我們。所以,小安他是最先發自內心接納我們的智性生物,也是我們宣誓效忠之主的不二選擇。



這是上一篇的續篇,也是介紹我們過去的紀事
如果不知道[阿藍特德學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可以去詢問:瑪莎 塔修菲斯=九尾狐ku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