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忘

  站在密合堅固的乳白色房門前,我抓了抓頭,輸入昨天才知道的密碼。如同預想中的,只有一個穿素色衣服,四肢被綁在病床上的中年男人。

  我把手裏的咖啡放在旁邊的桌上,隨手拿起一份關於這男人的檔案閱讀。如果不計算他上個月殺了人的話,他這半生可說是平平無奇。

  「『在被警方拘留期間出現原因不明的記憶衰退,可能有助研究人腦的記憶體制,對發展針對大腦的生化武器或間諜工具有所幫助』……嘖,好差勁的理由啊,只有這樣就送來機密研究室?要不就是他演技很了得,要不就是殺人後太過悔疚而出現失憶,通常都是這些理由嘛。」我有點不滿地埋怨著。「誒,誰叫我得罪上司,原本還能研究疑似外星人的,看來接下來的幾個月都要無聊死了。」

  看了一眼那男人,似乎剛睡醒,一副與他年紀不相符的痴呆模樣。

  「……是哪?」男子開口說話,是電視劇裏幾乎所有失憶角色都會說的經典問句。

  「接下來就是問『我是誰』吧,語氣裝得頗像的。」我語帶調侃地說。「誒,報告也不能隨便交,真麻煩。喂,你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家人、職業、畢業的大學、重要的朋友那些?」

  男子搖頭,一臉茫然。

  「我就知道。」我把視線放回手上的文件。「那麼你也一定不記得自己殺過人吧?上個月5號發生的事情……死者是個跨國皮草公司的行政總裁呢。啊,說起來,那間公司現在似乎陷入混亂,急速衰退的樣子。經歷了好幾個世紀的企業,似乎在不久後就要跨了,真可惜。」

  「……印象,用……自製手槍……吧?」男子回答,句子殘缺不全的,還沒清醒嗎。

  「咦,真的不是假裝?」我望向測謊機,沒有反應。「那麼你還能記得多少事情呢,盡量說吧。」

  「我……」他的嘴唇開始顫抖。「不知道……形容……記憶,怎麼……」

  我歪了歪頭,表示不明白。

  「我——啊——這——哦——」那人開始掙扎起來,嘗試比手劃腳,模樣像極了有言語障礙。

  「記憶衰退嚴重了?」我喝了口咖啡。「嚴重到連自己的母語也忘了怎麼說了啊……」

  那人吱吱呀呀的叫了好一會,突然四肢開始抽搐,瞳孔不受控制地擴大和收縮,而且——

  「靠!都大人了還會失禁?」我一邊掩著鼻子,一邊撥內線電話叫清潔工。「腦袋衰退到連天生就懂的基本功能都忘記怎麼維持了嗎?這種衰退我還是頭一遭看到……」

  那人的臉扭曲,口水和鼻涕不住流出,全身冷汗直流,模樣噁心極了。又掙扎了良久,他開始出現氣喘和些許呼吸困難,聲音突然變小。是窒息的症狀。

  「……哦!」遲疑片刻後,我有點興奮起來。「大哥,大爺,別怪我說話難聽,麻煩你早死早超生,讓我儘快回歸我夢寐以求的外星人研究吧……」我合什,對著他拜了拜。

  他的身體僵硬起來,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好幾秒後,突然癱軟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喂,喂?死了沒?」我輕拍他手臂,沒想到他真的有反應,睜開眼看著我。誒,失望。

  「嗚哦吶,唷嘶喲呼嚕?」他對我投以疑惑的眼神。

  「什麼東西?」我抹抹額頭的汗。這不像剛才的無意義亂叫,聽起來似乎是地球人的語言之一,但肯定不在我會的範圍之內。

  把翻譯叫過來之後,終於知道他說的是冰島語……他學冰島語幹什麼?

  我翻看他的個人資料,出生地是台灣,這兩個島相差十萬九千里。他也不曾去過相關的地區,親戚也不是冰島人。按常理推斷,他應該不可能會這種不流行的語言。

  「十分奇怪,」翻譯對我說。「他說他自己是在19世紀末,於冰島出生的。」

  「他有人格分裂嗎?」我抓頭,感覺越來越混亂了。「還是說他有妄想症,對冰島情有獨鍾?麻煩你替我問得詳細點。」

  「他能說出自己的姓名、身分證號碼、父母是誰、讀什麼大學。看起來不像是胡謅的樣子。」

  我把資料輸入電腦,是有這個人,資料也與他說的一致,但這個人在三十二年前就病逝了。

  「他有說他是得什麼病而死的嗎?」我把咖啡喝完,一臉不解。

  「他說︰去你的,我才二十歲,剛讀完藥理學畢業。」

  ……我覺得頭痛。



  從研究室回到家裏,我依舊不能放中纏繞在腦裏的問題。

  怎麼會無故從台灣人變成冰島人呢……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解釋。

  會跟記憶衰退有關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可不是普通的失憶。為什麼他作為台灣人的記憶會消失,而作為冰島人的記憶卻沒事呢?

  而且,當他還是台灣人的時候,從沒提過半點關於冰島的事。

  「他的記憶系統到底是……」作為相信科學的人,鬼神之說並不是我所接受的。

  於是我陷入了無底的思考。誒,早知道自己放不下,今晚還是回研究室過夜算了。



  第二天一早回去,連同翻譯和催眠師。

  「他今次說自己大學未畢業,正準備下星期的考試。」翻譯說,他也是一額汗。

  就算他現在認為自己是什麼人,身體的狀況也是不會改變的。記憶又開始衰退了。

  「在催眠狀態的話,應該能問到更多吧……」

  催眠師示意我可以透過翻譯跟他說話。

  「你想起關於台灣的事嗎?任何事情也行。」我說,先問他以前的記憶還有沒有殘留吧。

  「我知道有台灣這個地方,但我從沒有去過那裏。」

  嗯……反正我本來對此不抱有太大期望。

  「那麼你有沒有什麼……不是你的記憶?例如說你腦袋裏有去外國的經歷,你還記得你買了什麼伴手禮,用了多少錢,但實際上你從沒出國之類的。」

  「……我從小——」他想了良久才開口回答,但聲音很小。

  「接下來呢?」

  「真的要說?我有點……」

  「你要說出來,我們才能幫助你。難道你不覺得自己身體也有點不對勁了嗎?」我說,雖然心裏從沒打算要治療他失憶,只是對這種現象感到好奇而已。

  「嗯……我從小就憎恨著某個人,但我完全不認識他……」

  「憎恨一個陌生人?是誰?」我感到疑惑。

  「我他連的名字也不清楚。但儘管如此,我一想起他,就會感到極度憤怒。我有時甚至會……想去殺死他,但我連他住在哪裏也不知道。」

  「這樣啊……」我苦思了一刻,去雜物室拿了一疊拼圖,就是警察用來做疑犯樣貌拼圖那種。「你記不記得他的樣子呢?」



  半小時後,那個無故被憎恨的傢伙的模樣被拼出來了。「這個人好眼熟喔……」我瞇著眼,總覺得在哪裏看過差不多的模樣。

  「哦,不就是上個月被殺的皮草公司總裁他爸嘛!」翻譯語帶諷刺說。「在我那個年代,他可真臭名遠播喔。」

  「怎麼說?」我問,翻譯似乎對這個人甚有認識的樣子。

  「皮草公司嘛,要謀暴利就一定跟非法捕獵扯上關係。」翻譯搖搖手。「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就差沒有實質證據而已。不過最近他兒子也走了,公司也算是後繼無人,也差不多要倒閉了吧。」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要殺他嗎?」我向那人問道。

  「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但我想不起來……」

  「或許是他相當不滿皮草公司的行徑,加上腦袋有點失常,所以才有這種現象吧。」我說,雖然有點隨便下定論。「算了,看來也沒有什麼有用的情報。今天就這樣吧。」

  「不幫他嘗試找回失去的記憶嗎?」催眠師問。

  經他一說,我突然想起某些……有趣的事情。「不。還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別讓他整天回憶自己還記得的東西。」



  如我料想之中的,那人經過三星期沒有營養的娛樂節目「薰陶」後,記憶急速衰退,昨天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是什麼了,只隱約記得姓氏而已。

  「希望我的猜想沒錯吧。」我嘆了一口氣。「但是,猜想沒錯的話,我就要接受另一個不可能的解釋了……」

  我坐在那人旁邊,靜靜看著他的語言能力從段落變成句子、片語、單詞。

  就在要下班的時候,他終於出現抽搐的症狀。

  「原本打算跟朋友吃晚飯的,不過看在你的份上……」我拿來一個飯盒,再泡一杯咖啡,笑道。「你就快點再死再超生吧,我想知道你更多的秘密呢。」

  那人的呼吸在八點正停頓,片刻後恢復正常。「喂,喂,沒事吧?醒醒吧。」

  翻譯說,他回答的是德語。

  「你們介意今晚通宵嗎?」我問翻譯和催眠師。



  「今次是德國人嗎……」我看著翻譯從那人問來的資料,46歲,在柏林出生,於保險公司就職……或許我的推論真的正確,但我有點東西我還是想搞清楚……

  「雖然我知道你愛好和平,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要殺死一個人的話,那人會是誰?」

  半小時後,我得到一張樣貌拼圖,與「冰島時期」的他做出來的拼圖幾乎沒兩樣。

  「那間皮草公司跟他有至少三輩子的宿怨。」我苦笑道,對著受催眠的那人問。「可以跟我說,你想殺他的理由是什麼嗎?」

  「他……殺了我爸媽。」

  「……真的麼?」我查看那人在「德國時期」的資料,他父母在超過一百年前就死了,卻都是自然死亡的。除非是有什麼隱情,否則他這次就有記憶混淆,搞錯了。

  「你記得你父母是怎麼死的嗎?」我問,會不會是他太疲累了。

  「……子彈……我們當時在吃東西,明明很開心……」說著,那人竟然流下眼淚來。

  檔案上寫,他父母死前一小時左右是有一起吃過東西,但他們的死因是中風。中槍死跟中風死,當時的人不可能會混淆吧?

  再說,他一家全都是中下階層,跟高級皮草扯不上關係,皮草公司也沒必要使毒手殺他們。

  出現記憶混亂了嗎……可是當我問他其他方面的事情,他都能準確回答。偏偏就只有一處出現問題,之前冰島時期的他,也莫名其妙地憎恨同一個人,說是巧合的話,也太牽強了吧。

  「真相,到底在哪裏呢?」我喝完第三杯咖啡,看著牆上指著一點的鐘,思考著。



  即便是我進來研究室是為了研究外星人,可我也從沒為了外星人研究而連續熬夜過。

  我搜集了很多資料,皮草公司的,各個時期的那人的,當然還看了不少關於記憶系統的書藉。在這段期間,那人也變換成很多不同的人,從東亞和西歐,南非到北美的人都有。有趣的是,我找了一個時間替他做DNA檢驗,他依舊是「最初的」台灣人。

  集合所有資料後,我得出一個連自己也不太能相信的結論。

  那人的大腦就像一張紙,記憶就是寫在紙上的東西。從很久以前開始,每次當他生命終結的時候,他的記憶並沒有消失,而且像塗了一層立可白,把舊的記憶抑壓,在上面再寫上新的記憶。

  這個腦袋,經過幾百年,長在無數地方無數種類的人身上,記憶無數故事後,最後成為了現在這個台灣人。而這紙如今也寫壞了,上面一層層的立可白開始褪去,露出他……「前世」的記憶。

  只有一點是我想不通的。無論是哪個時期的那人,都會打從心裏想殺害那經營皮草公司的家族,理由竟然都是要報父母被殺之仇。但在實際上,那人的「父母們」都不曾有被謀殺的跡象。

  隨著他的新記憶衰退,舊記憶釋放,關於這方面的記憶越來越清晰,那人已經能說出,當時他們一家在美國北洛磯山的草地上野餐,當時是個很舒適的陰天等。

  真相,就在最底下的那張「紙」裏頭嗎……?



  不知不覺,對那人的研究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今天中午,美國時期的他如同先前般短暫失去呼吸。

  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往我投射的眼神充滿極端憤怒,同時掙扎著要脫離束縛,對著我大吼大叫。

  他的叫聲我聽不懂,翻譯也聽不懂。那叫聲像極了狼嗥。

  纏繞在腦裏大半年的謎團瞬間消散。「原來,真的有前世這回事……」我搖頭嘆氣。

  仇恨,經歷數個世紀,環繞地球幾圈之後,依然被繼承著,持續著。

  「如果這人——這狼的父母也有下輩子的話,也應該忘得一乾二淨,不會再計較吧……執著於已經長埋在土下的仇恨,只會帶來悲劇呢。」

  我想,是時候終結了。

  「你的仇早就報了,你想殺的人也早就去世了,連你仇人的子孫,也被——許多年後的你給殺了。」我對著「牠」說。「皮草公司在上星期宣告倒閉,雖然非法捕獵的行為可能還持續著……但至少,」

  「你應該做的,你一直所執著的,都已經完成了。」

  意想不到的是,「牠」在我說話之後就冷靜下來,像是回應般叫了一聲後,閉上雙眼。機器顯示他的呼吸停止了。永遠的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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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故事很扯,扯得不得了。
畢竟這只是隨筆——計劃了至少一星期的隨筆。

敝茶不相信前世今生,但我承認這確實是寫作的好題材。
所以我又來發飆了。(被打)

我很擔心你們會不會看得懂,因為那至少有點複雜。
不懂的話,歡迎回覆提問。



這篇故事只是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那些皮草公司啊,狼托世什麼的,都是後來慢慢捏造出來的。
(我覺得如果你夠心機,看到「皮草公司」和「失憶」,就應該能聯想到結局了)

如果我們的記憶系統真是如此,
那麼,當我們記下新故事,學習到新知識的事候,
是不是也意味著,我們也有部份的記憶被覆蓋過去了?



……呼。
我想太多了。(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