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睡

　　我已經忘記自己躺在這裏多少天了，甚至對自己躺在這裏的原因感到模糊。

　　背脊下的碎石依舊帶給我麻痺的不適感，在戰場上飄蕩的血腥味與腐肉味從沒有停止過折磨我的嗅覺。好不容易才習慣流進眼眶的血液，勉強睜開雙眼，看到掛在天空正中的惡毒太陽，只好又瞇成一條線。

　　明明是中午，風卻越吹越冷。即使隔著一層厚毛皮，寒冷的感覺仍能滲進骨子裏去。我忍不住咳嗽幾聲，只覺鮮血從長吻滲出，喉嚨的燒灼感也更劇烈了。

　　胸口傳來微弱的顫動感。我吃力地活動僵硬的脖子，逐點提起頭，終於在視線的最邊緣看到兩三隻烏鴉。

　　脖子放鬆，後腦勺一下子碰到地面，我竟然不覺得痛。我不禁苦笑，我的身體已經被當成屍肉般啄食，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了。

　　那麼，為什麼我還會在這裏？

　　我將會被一點一滴的吃掉吧。想到這裏，突然感到心臟在緊張地跳。

　　我竟然還在這裏。

　　「唔——」我發出微弱的聲音，想用手趕走烏鴉，卻感覺雙手被重物壓住，提不起來。

　　對啊，我這才想起，我手上的雙劍從沒放開過。

　　腦袋似乎找回一點自己踏入戰場，砍殺人類的記憶。我們是先頭部隊只有幾十人，而對抗我們的人類有上萬個。當時我們就奮不顧身地衝入敵陣斬啊殺啊，雙手沒有一刻停過。

　　還記得在我們出發之前，帶領我們的人類將軍說，稍後就會有人類來支援我們，而且在戰爭結束後就會恢復我們的自由，再也不用被困在研究室裏。我們聽了都覺得很高興。

　　然後——

　　然後，我就躺在這裏，躺在萬人份量的血池和髒東西裏，說服自己堅持等待著。

　　也許在下一秒就會有鳴響聲，然後那些兌現承諾的人們就會來拯救我們。接下來我也能向他們炫耀，即便是沒有任何幫助，我們也能完成任務，把他們所指的敵人殺得一個不留。

　　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須要更有毅力地等，等到——

　　腦袋裏說服自己並非被遺棄的理由已經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心與憤怒。從我在研究室被人工製造，擁有意識開始，我所有的就是四堵加厚加固的白牆、特製的禁錮裝置、沒有停止過的實驗和身體改造……

　　在實驗裏被吊起來用什麼槍械射擊，還有被強行注射進腦袋的戰鬥知識，我都開始記不起來了，唯一沒有忘記的是當時在旁觀、穿著保護衣的人類，他們臉上那種恣意的醜陋笑容。

　　一想到這裏，我很想拿起我的劍……！

　　胸口上的烏鴉似乎看到了什麼而受驚飛走。遠處傳來踏在血漿上，黏稠而混濁的聲音。終於……是他們來了嗎？

　　進入視野的只有一頭巨大的白狼。牠向我眨眨眼睛，如同黃寶石一般的雙眼似乎透著一種「為什麼你在這裏」的疑惑。

　　我沒有力氣回答牠，牠也似乎不期待有任何答案，只是湊過來舔乾淨我的臉。我緊盯著牠的動作，突然間有一種無稽的想法。

　　你啊，能替我報仇嗎？

　　我的嘴巴輕輕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白狼也沒有任何反應。果然，只不過是妄想嗎……

　　白狼往後退了一步，開始用利牙撕開我身上的衣物。出乎意料的，牠很小心地不碰我的傷口。然後牠居然整隻爬上來，壓在我身上。

　　牠純白的巨大身體把我脖子以下的部分完全覆蓋住，緊貼上我的毛皮。牠的前肢放在我肩膀後面，後腳也找到遷就的空間，整個身軀完全壓到我身上。然而我沒有被壓到骨折，也沒有任何的不適感。看起來如此健壯的牠，重量居然只夠把我剛好壓住而已。

　　一陣溫熱感穿透皮膚，擴散至全身。僵直的身體開始恢復感覺，呆滯的腦袋終於正常地出現疲累的訊號。

　　也覺得，眼皮越來越難睜開了。

　　「你啊，」我的聲音回復了一點，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說。「要替我們殺了那些……製造我們的人類……」我說，雖然不知道牠能不能聽懂。

　　牠嚴肅地看著我，給予我拒絕的眼神。然後牠的頭趴在我旁邊，再也沒理會過我。我有點不服氣的掙扎，牠壓得並不算緊，只是牠的毛皮有點侵略性般深陷進我的毛皮，每次我一用力，全身毛孔都會被牠那帶有些許堅硬的毛鬆輕刺，又讓我舒服地癱軟下來。

　　白狼抖抖身子，稍微改變了姿勢。我的鼻頭剛好碰到牠的脖子，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牠的氣味，就跟牠呼在我臉頰上的暖氣一樣，是一種會讓人信賴與放心的氣息。

　　疲倦感不可抑制地加重。漸漸的，我竟然開始想不起來，我剛才在為什麼而感到憤怒。明明我總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

　　眼皮終於也不爭氣地閉上。我似乎陷入一段漫長的沈睡。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進入視野的是掛在夜空中的美麗圓月。背脊傳來濕潤的觸感。我傾側頭一看，是一片跟月亮相同顏色的燦爛花海。

　　我突然間覺得，我之前並不是躺在這個地方。我本應……在哪裏？腦袋只有一片祥和的空白。

　　躺在身上的白狼，胸口規律地放鬆與收縮著，睡得很熟。或許跟著牠睡覺，總有一天，我會找到答案吧。

　　或許也會有一天，我不會需要尋求答案。

　　雙眼再次閉上，但這次覺得有點不自然……

　　雙手下意識地放鬆，突然覺得身體好輕。我好像放下了一件，沈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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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樂園五歲生日。
原本只想寫單純的「與白狼睡覺」，卻在開頭就卡住。
換成帶悲劇成分的故事就馬上寫得很通暢。(汗)

故事裏的白狼是以白牙做模型寫的，白牙是樂園的創始獸嘛。
不要誤會成獸設有點相似的敝茶喔，我只會做烏鴉的事情。(被拖走)

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敝茶從小就對很多事情沒有熱誠。
儘管還是會跟別人付出同等甚至更多的努力，但我心中並沒有那份鬥志。
比起拼搏，我更珍愛休息的感覺。

我習慣在睡覺的時候，想像如文中被一頭巨狼壓著睡覺。
每次都睡得很酣，甚少會失眠的。
我心中的狼不會鼓勵我努力，但牠一定很樂意陪我度過黑暗的晚上。

祝願諸位也能找到讓你放下，停泊心靈的地方，例如樂園。
有空的時候，也可以去找白牙抱著睡覺喔。(被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