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前方一具早已經燒焦的屍體在風中抖動了兩下,終於斷成兩截。焦屍的黑色粉末夾雜在隨風飛揚的雪片中撲面而來,灌進加德的脖子裏。
加德下意識的打了個冷戰,縮了縮脖子。他似乎聽到了一種類似悲鳴的聲音,但隨即又覺得可能只是風聲。

有獸在哭。

不,那不可能,加德在心裏對自己說,那是不可能的,這裏沒有活口。

有獸在哭。

有獸在哭...

有獸在哭......哭得很傷心......

不!什麽也沒有!

加德猛地擡起頭,才發現剛才自己已經閉上了眼睛。

“你掉隊了。快跟上。”

加德回過頭,發現是自己所在小隊的隊長。不過沒來得及回答,隊長就已經走遠了。在他身邊,萬余名禁衛軍戰士正在頂著風雪向北前進。

我知道我掉隊了,我知道,加德心想。但是很快另一種聲音充斥了他的心靈。隨著風聲越來越大,那哭聲也越來越明顯。

他仿佛看到了貝爾格林德淪陷之前的樣子。那是春天,不像現在這樣白雪皚皚。

孩子們穿著棉衣追逐嬉戲,遠處的鎮子裏炊煙袅袅。教堂的鍾聲響亮而遙遠,勞動的獸們邊擦汗邊談笑...

他認出來了,認出了那座教堂,雖然塔樓已經沒有了。他還隱約記得那座高大的塔樓是如何被一個巨型惡魔輕而易舉的掰斷的。不遠處就是自己家,不過這就真的認不出來了,因爲已經燃燒殆盡,又蓋上了厚厚的一層雪。遠處是自己曾經工作的地方,那片伐木場。很久沒有工作了,那片林地雖然還是有些空曠,但是雜草和灌木已經能從厚厚的雪中鑽出來了。

鎮子西邊有一個酒館,現在還剩下兩面牆和十分之一房頂...加德記得很清楚,那是收工之後他們最愛去的地方。好幾個工友在裏面一起喝酒玩樂,最過火的一次自己還被扒掉了褲子。

現在這些獸都死了。

加德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而這與身上十幾斤重的鋼鐵似乎並無關係。有一種刺入心靈深處的寒冷...但又很熱...非常熱...讓獸焦躁...

他似乎産生了錯覺。仿佛眼前的村子又重新開始燃燒,遠處的天邊被魔焰的青綠色所照亮。惡魔那渾濁嘶啞的吼聲震耳欲聾,他們的鐵蹄震得地面發抖...

然後,他被身邊一陣金屬的碰撞聲音驚醒了。一萬名全副披挂的禁衛軍戰士在他身旁排好隊列,等待著命令。大禁衛軍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鏈甲手套碰在金屬護肩上,铿锵作響。

“今天,曆史不會重演。”大禁衛軍的目光凝視著前方,他的另一只手握緊了腰間的第二把佩劍,“你的記憶將被改寫,而曆史則將會因此而轉折。”

加德的一只手握緊了劍柄,而另一只手卻從懷裏掏出了一枚硬幣。

那是林地聖堂的神木雕刻而成的,此刻發著微光。上面最亮的地方是一個禁衛軍單膝跪地祈禱的樣子,和下面的一行小字:“光榮屬於最先爲正義獻身之獸。”這枚硬幣是他的一個朋友給他的——其實也只是一面之交——而這個獸,在不久之前才剛剛犧牲。

大禁衛軍看了加德一眼,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走向了自己的軍隊。加德把這枚硬幣緊緊地握在手心,那微薄的光芒似乎帶來了一種溫暖...一種在冰天雪地中驅逐寒冷的溫暖。似乎一種微弱的力量正在他體內擴散,沿著血管...漸漸到達全身。

那是英雄的血脈...是榮耀之血。

惡魔已經到了眼前。空氣中彌漫著腥臭的硫磺味道,地面震顫得越來越厲害,周圍森林中的冰雪樹挂時不時的掉落下來。

大禁衛軍已經拔出了腰間的那把劍。和他自己的佩劍不一樣,這柄劍散發著強烈的光芒,而且上面沒有絲毫劃痕。似乎它本身就是不朽的,永遠無法損壞。整個禁衛軍隊伍都不由得去注視那把劍。大禁衛軍把劍高高舉起。

“禁衛軍的勇士們!”大禁衛軍用堅定而嘹亮的聲音說到,“四年前,惡魔入侵了我們的國土,殘殺了我們的同胞。這筆血債,今天我們必須追回!”他邊說邊沿著陣線走動,“今天,我們將讓他們知道,光明的力量從不向任何東西低頭。今天,我們點燃自己的生命!戰鬥至流盡最後一滴鮮血!光榮屬於最先爲正義獻身之獸!禁衛軍,沖鋒!”

“沖鋒!!!烏拉!!!”旁邊的禁衛軍戰士發出排山倒海的怒吼,一起向前沖去,地面被這些鋼鐵的戰士震動得更加厲害了。

有那麽一瞬間,加德以爲大禁衛軍好像在劍指前方的時候失去了平衡。而下一秒鍾,他才知道大禁衛軍真的是把那柄劍向前甩了出去。那柄發著強烈光芒的劍直直的刺向了領頭的惡魔,但是它顯得那麽渺小,那麽無力——

他回頭看了看大禁衛軍,大禁衛軍只是拔出了自己常用的那柄佩劍然後沖向前方。加德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發問,只好跟著沖了上去,然而就在兩軍接觸之前的一瞬間,他看到有一個身影,在空中伸手抓住了那柄劍。

他穿著海藍色的金屬盔甲,面孔隱藏在兜帽下面,漆黑的戰袍下擺在凜冽的風中飄揚。然而,更讓獸驚愕的是,他背後那扇動著支持他體重的、純黑的十條飄帶,似乎根本不是來自現實世界的物質...

然後,那個“獸”慢慢舉起了劍,猛地向上一指。隨著這個動作,他身上發出光芒,和他劍上的光芒合爲一體。而他的背後更是迸發出凡獸的眼睛所不能承受的耀眼光芒;十條飄帶的黑色瞬間褪盡,加德不得不趕快捂上了眼睛。

但是加德體內湧動的那股神秘而有力的血,卻被這道光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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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前


全副武裝的月光禁衛軍巡邏兵保持著必要的戒心,但沒有拔出劍來,因爲眼前的陌生鬣狗獸人雖然有攜帶武器,肩膀和上臂也明顯比一般獸強壯很多,看上去卻大抵只是個迷路,快被凍僵的旅者。

“特平斯?你找他做什麽。”

“等等……”

站在巡邏兵面前,正在被盤查的鬣狗獸人,名叫加德•克勞斯。他從西大陸南方跋涉而來,曆時近一個月。加德將自己半麻木的爪子伸入內衣口袋,小心取出一枚硬幣,不可避免的體溫損失讓加德哆嗦了一下。他將硬幣遞到巡邏兵面前。加德知道這硬幣可能是他澄清身份,進而準許進入月光要塞的唯一憑證。

巡邏兵接過硬幣,放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迎著陽光端詳起來。不,與其說端詳,不如說陷入某種思緒;巡邏兵雖然眼睛看著硬幣,目光已然遊離。

雙膝入雪,寒氣侵身的加德暗暗叫苦,爲了讓對方不再繼續扮雕像,他只好自己主動點:“特,特平斯兩個月前在源鎮給,給了我這個。他,他說如果我下定決心,願意,願意爲正義付出一生的話,就帶著它,來月光要塞……”

一縷白煙從巡邏兵頭盔縫隙噴出。他沒有將硬幣還給加德,而是放入自己腰帶。隨後一擺手:“你帶他去要塞,仔細問問。”

加德一時間發覺自己不但手腳凍僵,話說不利索,連視力也出了問題。因爲另一個士兵在自己面前伸出了手,但上一秒加德還根本沒看見他,仿佛他是硬生生從空氣中鑽出來一般。

“武器我們暫且交給我們保管。”前一個士兵補充道。

“啊?”加德沒想到這麽麻煩。有熟獸介紹——其實也就見過一面的獸,不奢求被奉爲上賓,最少也要客客氣氣的,現在卻還是被當做了可疑份子。“我,我說兄弟,不用這麽麻煩吧……你帶我去見到特平斯,不就一切清楚了?……”

後出現的巡邏兵絲毫不領情。他堅持加德交出兵器的動作沒有更改,除此之外還略帶憤怒的朝加德喊了一句。士兵之所以感到憤怒,是因爲原本他再也不想提及這件事。士兵的話語夾雜北國呼嘯的寒風灌進加德的耳朵,加德愣了一下。他直到這一刻才知道。

特平斯已經死了。

次日

寒冬的陽光透過穹頂,分散成無數縷照射進禁衛軍禮拜堂。雖然兩者區別很大,加德還是不由自主回憶起從前林場的陽光。加德站在禮拜堂的最後排,因爲他不是禁衛軍,所以沒有他的位子。加德一邊東張西望地觀看著禮拜堂牆壁上那些畫著禁衛軍四處征戰的油畫一邊聽著主持悼念大會的獸沈痛講述了特平斯的生平,隨後發表了言辭激烈的演說,大會最後在莊嚴肅穆的集體合唱中結束了。

加德聽不懂歌詞,但他很喜歡這個旋律。衆獸已經散去,加德待在原地回憶歌曲的高潮部分,試圖將其記住。此時一名銀狐獸人迎面朝加德走來,加德連忙停止哼歌。他知道來者一定是那個約自己在散會後見面的獸。加德遲疑片刻,不知該行何種禮節,而對方已經以右手握拳,用虎口處輕撞了一下自己左胸靠心髒的部位。加德連忙跟著做了一遍。

“我是月光禁衛軍的凱爾利•克哈萊,您能來月光要塞我非常高興。您似乎喜歡剛才的安魂曲?”

站在自己面前,名叫凱爾利的銀狐看起來比其他禁衛軍士兵纖細不少,他憔悴面容上強行擠出的微笑讓加德感到很不自在。“哦,是啊。但這歌詞是……”

“大意是,願捐軀勇士從此安息,罪惡者終將遭受審判。”凱爾利回答道。

“哦……”加德沒再多問。他知道這只是談話的開場,還沒到重點。

“在月光要塞稱對方爲‘您’,稱戰友、朋友爲‘同志’,希望您能習慣。”凱爾利繼續說。

“哦哦……”這自然也不是重點。

“這個還給您。”凱爾利在加德面前攤開手掌,昨日被沒收的硬幣因爲反複的摩挲變得更加铮亮。刻在硬幣上的禁衛軍仍然以他永恒不變的姿勢單膝跪著,似乎還在一遍遍默念刻在他膝下的信條。

光榮屬於最先爲正義獻身之獸。

“不不,這本是禁衛軍之物,還是物歸原主……”加德不解,連忙拒絕。但凱爾利強烈堅持。

“不。您一定要留著它。事實上,特平斯生前經常跟我開玩笑,說他硬幣送出去好多枚,還沒見有誰來。我剛才說您來了我很高興,其實並不是客套,而是真心話。只可惜……特平斯已經無法看到。”

氣氛不對。加德脊背有點發冷。大概因爲凱爾利笑容消失,聲音微微發抖。眼前的銀狐和特平斯究竟是什麽關係?不等加德猜測,對方已經做出解釋。

“我和特平斯並肩作戰多年,情同手足。特平斯生前跟我同住一室。我們還決定共同撫養一個孤兒,今年剛滿六歲。”

摯友離去而過於悲傷。獸在這種時候最爲空虛和無助,言行古怪是說得通的。但加德心中疑雲卻愈發濃密。這從凱爾利剛一現身就已經開始,加德可不會無緣無故懷疑這位特平斯的“摯友”,現在加德已經確定特平斯被殺害這件事,絕不會像它看起來、聽起來那麽簡單。

於是加德試探性的問他:“那麽,殺害特平斯的凶手被抓住了嗎?”

“沒有。還在調查之中。目前已知的也要等您成爲禁衛軍後才能告訴您,抱歉。”凱爾利說罷,擺脫了傷感,恢複常態。“所以,我想我們不妨開始說說您加入禁衛軍的事情。”

這下,重點來了!

“只要願意爲正義而獻身的獸都可以加入禁衛軍。禁衛軍所不能容忍的只有妥協和謊言。但是要從禁衛軍中得到回報卻很難。只有最堅定的信念和最無私的奉獻才能換來月光的青睐。如果不能做到這些,那麽就算付出很多,最後還是會空手而歸。禁衛軍擁有大陸最高的道德底線,必須明辨是非,愛憎分明,時刻同自己內心的怯懦和私欲做決死鬥爭。對於想要成爲禁衛軍的獸,最爲重要的是信念。以前也有獸來到月光要塞,他們希望習得禁衛軍的作戰技能和神秘知識,讓自己變得強大。但禁衛軍的強大和他們希望的強大並不完全相同,而且爲了這點技能和知識,必須畢生持有一個信念不得更改,對於某些獸來說實在是得不償失。不過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分付出永遠就有一分回報...最強悍的心靈必須經受犧牲的考驗而鑄成。而禁衛軍所嘗試給你的,就正是這顆心。只要有這樣一顆閃耀之心,所有的光明力量都會助你一臂之力。你的信仰越堅定,祈禱越虔誠,奉獻越無私,犧牲越忘我,這種力量就會越強大。但如果你有所保留,哪怕只有一點點背離了光明的信條,這些力量就會因你的背叛而離去。”

“您說您來,是因爲您已經決心爲了正義付出一生。那麽在背後支撐您信念的,究竟是什麽呢?您是究竟爲了什麽而拿起這樣一把大家眼中的雙刃劍?”

加德一時瞠目結舌。他平生第一次遇到有獸能用一口氣,用同一種語調,用同一個表情說這麽長一串話。對於一個剛剛喪失好友還沈浸在悲痛中的獸來說,真是難爲他了。話雖長,加德知道他提出的問題非常簡單。曆時四年的旅程後,加德離最終目標的實現雖然遙遙無期,這個問題卻已然想的十分透徹。

除了仇恨,還能是什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