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匕首

獵殺目標

「你信不信我們能幹掉你?」幾分鐘前,安東尼歐‧瓦尼尼指著哀德加‧羅斯瓦特的鼻子罵道。「就算幹掉好了,我繼續給你們金錢資助還有什麼好處?」羅斯瓦特冷冷地說,「不過就是換來財團與黑道掛勾的惡名罷了。」

「你...」瓦尼尼從衣領中掏出手槍,對準羅斯瓦特的額頭,「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羅斯瓦特只是繼續用藍色的眼珠冷冷地看著瓦尼尼的臉,一副大無畏的表情。他真的不怕嗎?不對,他怕死了!只是他相信這樣瞪著瓦尼尼就能用氣勢把他嚇退。他當然明白這樣的想法很愚蠢,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瓦尼尼帶來一群手下,有男有女。(見鬼了,這年頭居然也有女人加入黑幫。他想道。)他特別注意到其中有一名金髮女子,在一群黑頭髮的義大利人中特別顯眼。她一身黑,作喬治‧桑式的打扮,(其實在場每一個女人都著男裝。)雙眼是黝黑的。(像在赴喪。他想。)槍口指著他的此刻,他忍不住又用眼角餘光注意那名女性。那名女性本來兩手抱胸,一臉冷漠的整個身子靠在門邊。此刻她的表情卻顯現出焦慮的意味,交叉的小臂以及互相擺在另一隻大臂之上的雙手也放了下來。

忽然,對準他兩眼之間的手槍放了下來。他重又注意瓦尼尼的臉。「我們會討回來的!」撂下這狠話,瓦尼尼領著他的人從那扇木門走了出去。

現在,羅斯瓦特離開辦公室,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仍在為剛才的驚險而心悸。他停下腳步,愣愣地看著前方盡頭的一扇門。(這長廊真的很長。)「哀德加!」背後傳來一名女子的喊聲將他從呆滯狀態中喚醒。他轉身,看見剛剛身在瓦尼尼帶來的手下之中的那名金髮女子追來。他愣了一秒,才做出防備的姿勢。(他把手伸進西裝外套衣領內,握緊外套內部口袋中的左輪手槍。)

「慢著,別拔槍。」女子忽然雙手著地,拱起背,「我是蘇萊卡。」她剛說完,腳一滑,雙膝摔在地面,整張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單膝跪下,右手沒離開口袋裡的手槍,打量著她的臉。「慢著,別拔槍?」他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槍?」他話才一出口,便發覺自己的愚蠢。就算是白痴,看到他那般動作,都會知道他有槍。

「因‧為‧我‧是‧蘇‧萊‧卡!」(Be-cause I am Su-lei-ka!)她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說出這句話,然後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我相信你是蘇萊卡。」他把右手從西裝衣領抽出來,手裡沒槍。「只有蘇萊卡才會這樣說話。也只有她才會這樣跌倒。」他站了起來,抓緊她一隻手臂,牽著她往牆上靠。「你也能變人形?」他把臉湊近她的臉。不,應該說我沒看過你變成人形的樣子。他想。

「變成人類真的很不習慣...」她顫抖幾下,吐了一口涼氣,黝黑的眼珠褪色現出金色的光輝。「剛剛真的很危險,弄不好你真的會死。」

「你不也混入他們之中嗎?」羅斯瓦特瞪著她的雙眼,「你不怕被他們扒皮?」

她用一種很難形容其中情感的眼神盯著哀德加的臉。

「拜託你...別再跟他們鬥了...」她說。

哀德加繃著臉看了那雙眼睛一會兒,然後才開口說道:

「那你怎麼辦?」

「不要再說都是為了我!」蘇萊卡甩開哀德加抓著她手臂的那隻手。「不要再說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我的安全!好像我是...小嬰兒一樣!你用不著做這些事!就算你是要為了我做什麼也用不著做這些事!」她幾乎是怒吼著講完這些話──接著是一段讓雙方都難堪的沉默。

羅斯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口氣呼出來,閉了一會眼睛,再用力睜開,定定地看著蘇萊卡的金色眼珠,「這樣說會不會讓你好過一點?」他努力要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冷的,彷彿什麼事都不在乎似的,「我不是為了你,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自己:我自己的名位,權勢,和金錢利益。我這樣說,是不是讓你覺得好多了呢?」他回過身,不去看她那張因內心痛苦而浮現出複雜表情的臉,逕往長廊盡頭的大門走,開門,「砰!」他到外面了。

他一眼看見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於是快步向它走去。

「馬夫,到西十街。」他對馬夫說道,準備爬上馬車。一把槍突然抵住他的太陽穴。砰!原本在長廊上發呆的蘇萊卡聽到了槍聲。

羅斯瓦特往後倒,躲開了子彈──其實沒完全躲過,子彈擦過他的前額,留下一道血痕。第二槍打中他的右胸。馬夫本來還要補上第三槍,不過沒這機會了。羅斯瓦特辦事處的大門被轟離屋子,重重摔在馬路上,隨之衝出一道金色的巨大身影,躍到他的上空。他都還來不及為被轟飛的大門驚愕呢,頭就被一口咬掉。馬兒因恐嚇而嘶鳴,人立起來,急急地拖著馬車奔逃。馬車上,是馬夫從頸項噴出血來的軀體,和落在腳踏板上的頭顱。

金色身影落在地上,是一頭狼首人身──這麼說不太正確──精確一點說來,牠有狼首,狼尾,全身覆滿金毛,體型比狼,比人都還大一截,有狼的後腿,人的手,但指上有爪,掌上有肉墊。不過牠長成什麼樣子又有怎樣的重要性呢?我們的男主角受傷了,正亟待救援呢。

金毛人狼手腳並用地爬向哀德加。在他的右胸口,血在白襯衫上擴散。「蘇萊卡...救我...」他細語著,全身不斷地發抖。蘇萊卡染滿血腥的鼻吻湊向他。他抱住她的頸。她抱起他,用兩隻後腿站了起來。

長老教會醫院門口忽然躺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其實說他滿身是血還蠻誇張的。他不過是額頭上有一道血痕,胸口有傷,從中流出的血浸透了衣服上相應的部份,還有,喉嚨和臉上沾了一些血跡,看起來像是另外沾上的。可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的身份。第一個走近他的護理員蹲下來看了看他的臉,「這個流浪漢是誰...老天,是羅斯瓦特先生!」

哀德加‧羅斯瓦特被送上手術台,取出子彈,縫合,送進單人病房,總共花了五個小時。手術全程由可敬的巴斯卡醫生負責,他走回自己的休息室時已經是早上了。「耶穌基督!我真想一刀把那混帳插死在手術台上!」他一屁股坐上舒適的沙發,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一下就癱軟在靠背上。「誰是混帳?」

突然冒出的聲音把他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而且那聲音還不像人,像用狗的低吼聲講人類的語言。他半爬起來,看到一顆金色的狼首從沙發底部的布簾探出來,那狼嘴邊還殘留了些血跡,散發濃烈的氣味。

他舔了舔嘴。啊不對,我在幹什麼?他猛搖了幾下頭。這幾年他是戒了生肉,但嗅到血腥味還是會下意識表現出自己的興奮。「好久不見了。」他笑著說,心裡卻是懊惱自己這幾年來嗅覺的退化,連一隻這樣的同類在房間裡都察覺不到了。

「好久不見。」狼從沙發底部完全鑽出來,前腳輕輕往前踏了幾下便開始伸懶腰,還打了個大哈欠,哈欠打完,拉拉後腿,前腳又往前踏了幾下,一直踏到他面前幾英吋處。狼臉猛地湊近他的臉,從牠口中吐出的,是一句急迫的質問:「他怎麼樣?」

「他很好。他沒事。他好到我真想在他身上多劃幾道傷口,好讓他更像個病人。這樣說你滿意了吧?」巴斯卡盤坐起來,攤攤手,挑了挑眉,手心撐著地爬起來。「你到現在還跟著他啊?」他問。

「他需要我保護!」狼的低吼音量上揚起來,整隻鼻子出現皺痕。「嘿,別生氣。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他坐回地板上,讓自己看來沒站起來時對狼會有的威脅性。

「他沒事就好...」狼開始往門口走。「喂,你去哪?」

「去陪他。」狼說。「你會被發現。」他說。

「我躲床下就不會被看見了。」狼繼續走,沒有回頭。「不是這個問題,走在走廊上你會被...喂,蘇萊卡!」

蘇萊卡回頭。

「該死...」巴斯卡露出像噎到一般的表情,「該死!」他邊說邊猛跺腳,每罵一次跺一次:「該死!該死!該死!該死!那混蛋取的蠢名字我居然跟著叫!該死!」

「他才不是混蛋好嗎?」她瞪著他,鼻部皮又皺起來了,「如果你再敢叫他混蛋,說我的名字是蠢名字,我就殺了你。」

「那名字根本就不是你的名字,至少不是你媽給的,是那個傢伙隨便在一首德國詩裡頭找出來的垃圾!如果這個爛名字這麼值得你動爪動牙,好啊,我樂意奉陪。我變身以後又不是打不過你。哇啊!!!」

蘇萊卡撲倒了巴斯卡。

「你的臉怎麼了,巴斯卡醫生?被貓抓的嗎?」一名護士關切地問著剛走出休息室的巴斯卡。他回答道:「的確,是被某隻蠻不講理的野獸抓的,但不是貓,是隻母狗!她就在我後面。」他往身後指了指,逕往某個方向走開了。休息室又走出一個金髮女子,作男性打扮:黑西裝,白襯衫。她把門帶上,緊跟著巴斯卡醫生走。「好美...可是胸部好平...男裝穿上去完全看不出來...」護士如是自語,「不過...奇怪,那不是巴斯卡醫生的西裝嗎?」

1號病房,門邊病歷卡寫著「哀德加‧羅斯瓦特」。沒錯,是這間。巴斯卡敲了兩下門,說道:「你有客人,羅斯瓦特先生。」

裡面傳出一個態度冷冷的回應:「我說過我不見客,記得嗎,護理員?」就是這個態度,真令人火大!巴斯卡用力搥了一下門,「混帳,連你的母狼都不見了嗎?」病房裡傳出有重物掉到地上的聲音。

蘇萊卡快步走了過來,搶著開了病房門,看到從床上掉到地上的哀德加,連忙衝去扶他上床。「不用了,我自己來...我...」即便如此,還是蘇萊卡花了力氣把他弄上病床。在巴斯卡眼中,這傢伙根本就是心口不一的人,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抱緊他,「我來了。今晚我會陪你,以後每個晚上我都陪你過。」她說。

我要吐了。醫生捧著肚子,作出要吐的樣子。冷不防一件西裝外套落到他頭上,再來是上衣,接著是褲子。耶,脫衣服?他急忙掀掉頭上的衣物。可惜太遲了,他沒再看到那個金髮女人,而是一頭渾身覆滿金毛的狼。「哎...」他嘆了一口氣。幸好蘇萊卡不算太懂人類的世界,不然被她知道他為什麼而哀嘆,他就慘了。這時他瞥見了羅斯瓦特正怒目盯著他。

傢伙,你看到了還來瞪我這沒機會看到的,是講不講道理呀?他心裡這麼嘀咕著,摸摸鼻子走出病房。

他真是誤會羅斯瓦特瞪他的意思了。他一離開,哀德加就問剛跳上病床緊貼著他的蘇萊卡:「他是誰?」

「同伴。」她這麼說,他就明白了,緊鎖著的眉心也鬆了下來。接下來他們都沒再說話,只是這樣互相緊抱著。

窗外陽光不斷地推移,護士來了幾次,提供餐點,扶他去如廁,這時候蘇萊卡都躲在床下,他也沒忘了切幾塊熟肉往床下丟。很快就入夜了,他在床上睡了,蘇萊卡也在床下熟睡。

大約在午夜時分,病房門突然打開,他們倆同時睜眼。床上的他想,大概是巡房的護士,所以又闔眼了;床下的她則對所謂的巡房沒有任何概念,只覺得很可疑,開始擺出攻擊的架勢。

護士舉著蠟燭朝病床走來,往羅斯瓦特的臉照了照,確定羅斯瓦特眼睛是閉著的,緊接著從懷裡抽出一把手術刀,高高舉起它。羅斯瓦特睜開眼睛。

啊!!!

護士一隻手蓋住他的嘴,就要往他的心窩插下去。蘇萊卡從床底探出頭,咬住她的腳踝。她短促地尖叫一聲,掙扎著要把狼嘴甩開,腿踢著踢著結果整個身子往後倒...

喀啦!喉管被咬斷的聲音。

當巴斯卡打開病房的門探頭看的時候,屍體倒在房間中央,金黃毛色的人狼背靠在病床邊,雙手抱緊發抖的哀德加。「我該說還好只有我聽到嗎?」他說。蘇萊卡瞪了他一眼。

「先等一下,我會想辦法把屍體處理掉。」他頭退出去,把門輕輕闔上。

蘇萊卡用爪撥弄著他的黑髮。「沒事了...沒事了...」她用那從來聽起來都很可怕的低吼聲安慰著他,從來也就只有他能聽出其中的溫柔。「不會沒事的!」哀德加僵直著身體哭喊著,「他們已經開始了!我再想收手,他們也不會罷休的!」

「哀德加...」

「原諒我!」他把整張臉埋入了蘇萊卡胸前的毛髮中。

她把他抱得更緊,「我會保護你的...我保證!」然後她就只是抱著他,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