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披披島上的故事。
那聲音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偶爾輕輕轉了圈後飛上雲霄,又從半空殞落。
其他人都睡了,只有那人還醒著。
隔壁的病床空空蕩蕩,一隻手朦朦朧朧的摸索牆壁,按著呼喚護士的鈴聲,一遍又一遍;「水……」那聲音這麼說著,和鈴聲一樣,一遍又一遍。
他把頭埋進了被褥,瑟縮如寒鴉之顫抖。
「水……快來……」單調的長音空洞寂寥,到最後甚至隱隱出現回音;回音搖蕩、細微、昏暗,像是從遠方傳來——到底有多遠,那人不敢想,他只是瑟縮、瑟縮,直到身體縮小成幻想中的一個點,渺小而虛無的存在。
「水……快來……人……快來……」聲音最後拖成一聲被掐斷的呻吟,消逝在晚風中。
這一夜就這麼過了。
「這是幻覺。」醫生斬釘截鐵的表示:「你只是太累而已,值夜室就在門外,我不可能聽不到。」
他應了一聲,其實不太期望醫生會相信。
「那麼,我想換個病房。」
「可以啊,剛好有空的床位。」
於是他換了房間,就在本來房間的對面;就寢的當晚,幽靈的囈語不再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滔滔的水聲。
「咕唔!」他從夢裡驚醒,按著胸口,心臟彷彿要從身體逃離般跳個不停。臨床的病人被騷動喚醒,親切的開口詢問:「要不要叫醫生?」
「不、不用了。」那人舔了舔嘴唇,意外的口乾舌燥:「我去喝杯水就好。」
於是他走向飲水機,按下出水開關,盡力不去回想夢境。
想像把鐵釘、磚瓦,還有活人一起放進裝滿水的果汁機,你便能明白他的夢境。
無聲無息,沒有慘叫也沒有呻吟,像是慢動作播放的默片一樣,靜靜的看著骨頭緩緩的折開,飛濺的碎片悠悠的飛進一枚趁水滑來的眼珠——那眼珠不在眼眶裡。
肌肉被拉長、拉長再拉長,最後像是極細極細的纖維,在繃斷前有個黑影掠過,那是被拆散的病床,銳利的斷口輕盈的從血肉與血肉之間,游了過去——
冰涼的水流過手臂,他嘀咕一聲,匆匆收拾善後;夢裡的記憶在他死命按著招喚護士的響鈴、卻始終得不到回應時終結,之後的內容他也不打算想起。忐忑不安,喝完那杯水後,他穿著拖鞋的步伐匆匆走向電梯、和經過的巡夜護士打過招呼後下樓、走向醫院的庭園。
庭院裡椰子樹隨風款款而動,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同時吐出的還有被惡夢驚醒、幽靈騷擾的不祥感受。
夜空好藍啊……他想著,不過不是頭頂上群星閃耀的深藍天空,而是在太陽升起後、由白雲襯托的蔚藍晴空。
氣象預報好像說不會下雨。他想著,伸手想抽根煙,才想起自己身上所有沾染尼古丁的事物都被醫院沒收,他稍稍遺憾的嘆了口氣,彷彿要排遣這份遺憾,他從容的在庭院裡散步。
夜深了,可是燈火還很亮,只有醫院早早熄燈——除去急診室以外。他望向某個點,穿海灘褲的男孩正在低聲慘叫,他的同伴則在向醫生解釋情況,而男孩的右手——遠遠的也看得很清楚——怪異歪向一邊,像是多了個關節,身後的衝浪板沾滿了血跡。
啊!衝浪!有多久沒試過了?他想著,腦中想起自己以前在浪潮之間穿梭的英姿,這裡本來就是渡假聖地,自己以往也常來的,只是這次卻是來這裡住院。
有那麼一刻,他就這麼陷入回憶,像是靈魂螁肉體而去、追向迷濛浪漫的昨日。
三分鐘——或著十分鐘,或著十年後,他慢慢的走回新住的病房,臉上有滿意的微笑。
去問醫生好了。他想著:就算不衝浪,至少也能曬曬太陽、聞一聞闊別已久的海風吧?
然後,他就睡了,這睡眠是如此的甘美,甘美的讓一切夢境也隨之沉睡。
牆上的電子鐘跳了一下,紅光組成新的文字。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零時五十八分,再過七個小時,天堂淨土將帶領眾人墜入地獄。
註一:南亞海嘯發生於2004年12月26日當地時間7點58分55秒。
註二:披披島(Phi Phi Islands)在海嘯中有70%的建築被毀,約有四千人罹難。
註三:那一位至今還無法離開醫院——即使醫院已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