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
「春天到啦……」不過這裡還是冬天——後半句話我沒說出口。
這是墓園,石板路旁木葉蕭索,未曾發出新芽的枝椏留有昨歲的枯朽,一片蜘蛛網從枝頭垂懸、風乾,蜘蛛餓死在裡邊;花不開,蝶不飛,只有蒼老的墓碑,帶著一串又一串的生卒年,守著寂寞的歲月。
道路上一盞油燈緩緩搖晃,沉默的從墓園彼岸走向另一處彼岸;那便是我,我在守墓。
我是守墓人。
我是守墓人,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
說是這麼說,不過——為什麼要守墓呢?
「因為人們不希望死人復活。」一面巡夜,一面想起那人的面容;那個年輕人是這麼說的:「所謂的守墓,守的是墓而不是屍體;用岩石雕刻出沈重的墓碑、在墓園中央樹起守護天使的旗幟——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祈求死者不要復活。」他說這段話的時候,似乎一直咯咯笑著。
而我深以為然。
沒有需要驅趕的野貓,沒有需要斬除的荊棘,風輕輕的吹動,扶動墓園草成綠色漣漪,沿著圍牆改變腳步,在同心圓外圍,我在沉思。
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我不知道。一次次的跨越漣漪又一次次的被漣漪超越,同心圓後還是同心圓,蕭索寂寥的墓園總讓我覺得能使時間凝結——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而現在被無限延長——只是在我巡夜時,偶爾會見到他的身影,悄立在空無一物的土地前,向我施以溫雅的問候。
對於那身影,我會寒暄交談;對於那塊土地,我會等待——那片土地很快就會擁有一串姓名與生卒年。
文字深陷在石頭裡,虛無是它的筆墨。
對了,關於時間,好像有過這麼一件事——
我一直都很在意,在墳墓裡沉睡的人們會不會覺得冷?畢竟我沒有看過那具棺材帶著棉被和枕頭入殮;天雨,水會不會滲進單薄的棺槨?被沈重的石塊壓著,難道不會想推開嗎?
實在是無法壓抑我的好奇,於是那一天我和他提起這件事,而他只是笑笑:
「打開來看看不就好了嗎?」說著,他俯下身,把手插進了墓土裡。
然後向外分開。
墓石恍若紙片,乾淨俐落的分成兩半,露出了死者的容貌——而它就這麼闖進了我的心田。
喔!我是多麼不幸!只能憑著幽暗的油燈與月光,看著這具潔白的骨骸!我又是多麼幸運!能在幽微的燈光與圓滿之月邀請下,見證這具高貴的屍骸!
原來我一直都是錯的,墓園裡的時間只在地表凝結,在地底卻是加速流動;那血肉、毛髮、衣裳,一切凡間事物都被時間洗去,留下潔淨、高貴、純粹的雪白骨骼,那曾支撐身體的存在!空洞的雙眼彷彿可以容納整個天空,謙虛的胸懷抱的住一切所該擁抱;沒有表情的臉上流露嶄新的面貌,露齒昂揚,兩道優雅的曲線以相仿的弧度延伸到耳邊——那構築的面容,可不是莊嚴華美的笑靨?
歡喜讚嘆,帶著笑容的嘴微開,像是隨時都要以悅耳的聲調宣講創世以來一切奧秘;尖尖的牙齒鍍著明亮的光輝,像是星辰墜入的我的心田。這時醫學生拍了我的肩膀,於是我從幻影裡回過神來,再看骷髏,骨骼上有焦黃的色澤,張開的口也只是呆呆的張著,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再回過頭,那人也不見了,墓地也只是墓地,潔白的墓石立在偏枯的衰草間。
仔細想想,他應該不會出現在已經完成的墓地才對……是夢吧?
不過我一直都醒著,所以是幻影吧?
即便是幻影,卻在剎那間魅惑了我的魂靈;那天巡夜時,我迫不及待尋找那位年輕人——我謹慎的確認過不是幻影——向他分享了這爛漫奇異的經歷。
「是這樣啊?」他笑著說,接著轉述他曾聽聞的故事——關於一個聰穎的男孩:
「『我喜歡看著他們死掉。』」男孩在受審時笑著開口,對著滿審議庭呆滯的大人:
「不管是小貓、小狗、還是病床上的老爺爺,只要不會動就像普通的東西一樣呢!」他似乎咯咯笑了,又好像沒有:「看到他們慢慢死掉、慢慢變成『東西』,我就會覺得:『啊!人其實也沒什麼嘛!和這世界其他東西比起來,也沒什麼特殊嘛!』」
那個男孩的結局呢?我問過他,而他只是笑笑,表示他也不知道,只是聽說他最後離開了大學;可憐這個十四歲的天才,大學沒有他的容身處。
說起來,也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西邊有一塊新闢的土地還沒有墓碑,或許他會在那裡出現吧?想著,我便緩緩走了過去,油燈搖曳在沒有霧氣的夜晚,輕柔的撫開黑暗,一點一點的,直到光暈跌落烏黑的泥土地,我高舉著油燈四處張望——他不在這裡。
停下腳步,石灰岩地磚到此便是盡頭,沒有墓碑,也沒有守護天使的聖像,唯一能宣告這塊土地從屬的,只有遠方的圍牆——實在太遠,遠到我永遠看不到。蹲下撫摸坦裸的土壤,土壤就只是土壤,黝黑、潮濕、柔軟,既不承載也不包覆,靜靜的沉睡著;一株紅罌粟結著端莊的花苞,不合時宜,婷婷獨立在荒土郊。
他不在這裡啊……
石板路發出喀喀聲,我繼續走著未完的路。
那麼,是該回家了。
月牙將歿,被浮雲款款推送,漸漸落往夕陽的腳步;我在門前,門後有光,光影橙黃,來自燭台,來自她的身前,羅莎奈娜,我美麗的妻,就在門後靜坐。
她既不會哭也不會笑,永遠都靜靜的坐著,披著美麗的白衣衫,闔起的眼瞳遠遠望著我;羅莎奈娜,我摯愛的妻,是世界上最美的屍體。
幻影終究只是幻影,死亡的過程也只是剎那的風景。
羅莎奈娜,我的妻,是不會改變的——就算有,也是極緩極緩的。
輕輕撫過她的娥眉,然後深深吻落,防腐劑的氣味湧入鼻尖,同時湧入的還有香料的溫馨。再點一隻蠟燭、再點一隻蠟燭,直到插滿所有燭台,燭光搖曳,也是星輝斑斕的雲彩;雲彩裡我擁抱妳的倩影,輕盈的像是飄行雲海的水蓮。我在天上,我在地下,與妳相見時,我總不在人間——羅莎奈娜,我美麗的愛人,妳是如此的純潔、高貴,擁有永恆的美與莊嚴,壽定者來去自如的世界,不是妳安居的所在。
然而妳終究未曾離去,而是帶給我美與莊嚴——啊啊,羅莎奈娜,我要再一次的讚美妳!
夏木陰陰,剪白晝為金箔,凌亂晌午風華,點綴著妳;那個時候,無可抑制的,我愛上了妳,愛上了在樹陰下沉睡的妳。無可言喻的,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體以及我的魂靈,被妳從街邊招來,怯生生的,吻了妳。
而妳登時驚醒,尖利的聲息有地獄的光影。啊啊……不要那樣看著我,也不要那樣喚著我的名,雙手交疊在妳纖細的頸,毛皮柔軟的知覺讓我有剎那的欣喜,握緊、握緊再握緊,失血的面容竟是如此嬌麗,渙散的眼瞳,深邃如星雲幽玄;再一次吻妳,妳的臉龐有幾許冰涼——我是不是說過對不起?
啊啊……是我殺了妳嗎?我不知道,我的手上留有妳頸邊脈搏的蹤跡,我的鼻尖留有午後的暖香與妳醉人的體香,這雙眼,曾看過妳驚慌與蒼白的眼,現在則看著妳靜謐的睡臉——是我殺了妳嗎?
我寶愛的羅莎奈娜,永遠睡著吧!不要醒來。我不願再用鎖鏈羈糜妳的魂靈,也不願再折斷妳將飛的羽翼;服侍妳梳洗,對著妳自飲獨酌,是我僅有的感動。這墓園裡的小屋即是塵世之外的高塔,時間永遠駐足,紅粉骷髏的幻影,只在地底進行;而妳,我深愛的妳,就在塔頂照耀著我、指引著我——
羅莎奈娜!請妳不要醒來!如果有一天我倒下了,請把我接走吧!羅莎奈娜!
那麼,請評點吧(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