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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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學會了人類的語言,被視為貴族收藏品的身分也已歷經幾載,大牙開始檢視自己所處的世界。這是甫脫離幼年時期就被擄走到現在,他開始用人類的觀看方式感受周遭。即使他認為自己是以人類的視角觀看,但老實說,「通常」鼠族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解讀他所見,大牙已無法確認。

平日就被關在貴族宅邸地下室改建的小隔間裡,他覺得自己住的地方過去八成被用做監牢。而他的日常職責……雖然不算是個適切的說法,所謂日常職責就是表演,在主人餘興或招待賓客之時被帶出來表演雜耍或一些馴獸師與魔術師教的小把戲。有機會走出宅邸也是被看守者監視著,人們將他視為貴族馴養的無害動物而不在意。由於不當行為都會被跟監的馴獸師懲處,他也只能或走或跑的閒晃以權充運動。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限制著、控制著,就像是個還沒脫離母親的孩子一般。

幼年期在鼠族的生命周期中所佔僅只幾月,而幼年鼠族對母親的依賴是絕對的,沒有像其他部族一樣共同養育小獸的習性,若幼鼠受到遺棄則大多無法活到獨立生存的年紀。大牙回想不起自己最初是怎麼被人類帶走,對幼年最早的回憶只有在木板、木條隔出小小的欄檻空間裡,視線隨著地板晃動的模糊印象。之後在人類的世界──他們稱之為「大陸」的地方,開始接觸各式各樣的事物才發展出個體存在的人格。小時周遭的人們將他當作化外捕獲的異獸看待,直到稍長時,人們發現他能夠聽從指令,他的定位就又轉為丑角。等他認知到自己被當作收藏品的同時,已習慣了受豢養的生活。

在陰暗的地下室裡,隔間地板撲滿乾草,幾乎沒有光線,他總是蜷曲在草堆裡睡著。時間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作息被供餐、受訓、放封、待命給分割成不等拼湊的區塊。雖然已離開故鄉多時,偶爾在夢中還是會浮現連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確實的土地印象,以及熟悉的語言、歌謠。

如果沒有離開那片沼澤,就沒有機會知道在所居地之外還有如此遼闊的世界、如此多變的事物、以及人類。他會同大多數鼠族一般在林隙間穿梭、踏過泥濘的淤土,掠食小型動物以及許多蟲子。與其他鼠族打架、受傷,而或許在因種種可能的原因死去、沉浮在沼澤裡腐爛時還會有子嗣留下。

他在此處是單獨的異類。一隻總是痀僂匍匐、矮小的、能夠敏捷跳躍的獸。每當被展示之時,他最常表演的項目是疊球:他能夠將幾乎等身大的三顆皮球垂直疊起,並且站立在頂端平衡。有時他思考自己的未來,覺得自己能這樣維持下去,只要還受到飼養,他的生活就不會再有改變。孤獨而安穩的活著……

直到自王城頒布特令的那天,新開拓政策決定向海外發展。可能是為了權力交易,抑或終究是膩了,貴族決定將大牙交付王城研究。自此大牙成為學者們記錄的對象。也在此時,在研究者的指導訓練下,大牙第一次使用人類的語言開口。

「我是……我是大牙,我的名字是」
首次向人類表達自己的存在;首次說出的話語就像是宣告開啟城門的鐘響,心智之城迅速發展。在這研究機構中竭力吸收著種種為了進一步測驗所必需的基礎知識。此時他確實沉浸在單純學習的喜悅。

他嘗試回想在夢境裡出現過的事物,而研究者們記錄他所答的一字一句。架構在他片段的回憶上,學者們引導他想起自己曾經聽過的鼠人語言、以及幼時週遭的沼澤環境。而藉著閱讀人類的文獻,他也對此刻所處的大陸有越加深刻的感受,雖然已無像過去在街上溜達的機會,在研究機構中他以閱讀圖書與持續對話,構想在外更加廣闊的世界。

這段期間,大牙發現周遭人們對於他的存在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相信他能像其他人類一樣思考判斷、表現自由意識的接納者;以及由於他與人類各項生理特質差異,而不願認同其人格的排斥者。王城對於開拓的兩方主勢力有部分就建立在對大牙的研究上──如果異域的居民只不過是「無靈」的野獸,那麼拓荒就能名正言順的推進;如果異域的居民能夠溝通……

在學者群中,有個年輕的小夥子在對談時常會和大牙說到王城內權力鬥爭、貴族支配、以及他個人發展抱負等等的政治瑣事。雖然研究者與法術師一樣都得依附在其他實質的政治勢力下才有機會影響上層政策,年輕人卻期望學術勢力遲早會在政治圈崛起之時。

年輕的學者說,有權決定國家政策的貴族勢力,在特定領域大多缺乏相對應所需的知識、經驗。即使學者、術士的建言可以發揮一定的導引,但最終定案往往還是取決掌權者的偏好獨斷。年輕學者並非想要推翻現今由貴族勢力建構的龐大政權,只是覺得在重大國策頒布前必須要有更嚴謹的監察制度審核。

以新大陸開拓政策來說,各派系的勢力群已開始策劃領地劃分;但實際上在開發前的規劃、開始進行所必須的維持等,決策者們大多不願深究或刻意忽視了仍然模糊未知的問題。而為了推動開拓的合理性,甚至還有傳聞研究機關受到買通,被要求做出「異域生物非屬類人動物、無法溝通,因此只需將其視為生物資源管理,而不必考慮原住民權力侵犯問題」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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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族很少群聚在一起。就算是彼此熟識、願意合作的兩、三隻暫時聯手,在分配獵獲時很快又會翻臉。他們主要以蟲類、水域捕獲物為食,有時也會攻擊踏入沼澤區的小動物或撿食浮沉在淤河潛流間的腐物。鼠族極少離開沼澤,也幾乎沒有其他棲地的住民會入侵。沼澤林間的鼠人就像是該地的看守者,記錄、代謝了流入與流出的資源,同時也構築了這循環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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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各項研究與計劃進展,王城終於準備好遠征。船隊隨行的學者與研究員判定當時在境內唯一訓練完善的異域生物能夠協助探路以及與異族交流,因此大牙被安排跟隨開拓先鋒前往彼岸。這是大牙第二次被塞進船艙,不過這次允許住在和其他成員相等的艙房。這也是在他十餘年歲月中,首次接受被視為自主個體尊重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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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牙不必分擔船上的行政與庶務勞動,只需要接受研究者們繼續測驗以及按時的身體檢查。與在地下室的那時相比,大牙顯得有活力多了,有次上甲板透氣時還爬到了船桅頂端。一開始大家都對大牙出乎意料的行動感到驚慌失措,但後來發現鼠人能夠輕易爬上爬下就不再驚恐。船員們知道大牙曾受過雜耍訓練,還會起鬨要求表演。而大牙依然記得過去習得各式小把戲,也演來與眾人同樂。

船上人們都相信自己是為國家發展探路的先鋒,抱持單純的信念前往開拓。他們帶著防身的武器、各式建築藍圖與長期必需品,預備要記錄、試誤、探索以及熟悉新大陸。即使如此,並非所有人都抱持著正面樂觀的想法。時時找大牙談話的那位年輕學者期待的並不僅僅是遵守政策的單調路線,他忖度在命令之外得以遊走的邊緣。一直到靠岸時,都沒有人察覺年輕學者的執念,此時已構成模糊的計謀。

開拓者們沿著初臨的河口沼澤尋到適以登岸的淺灘。他們在越過濱岸泥沙地後的草原上堆放物資。當天傍晚就設好了簡單的儲藏間、以及宿營帳篷。大夥升起營火慶祝航程順利,喧囂直到深夜才平靜下來。

黎明前,淺眠的大牙被悄悄喚醒,帶到了離紮營有段距離的亂石草叢間。年輕的學者說出了事實上並沒有被授權的指令:

「現在你必須進行一項機密任務,而且得盡快執行。快點到沼澤吧。代替我們所有人和原住民接觸,如果能夠認識他們,就先和他們待在一起。之後我們要與原住民交流時再出來和我們會合。」

大牙不帶任何疑惑、立刻前往沼澤。他在沼澤間跳躍、攀爬,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熟悉此地一般。而在進入沼澤不久,他遇見了兩隻正在覓食的鼠人。大牙原本以為能夠接近、並試著使用他回憶中幼時的語言攀談,但在一瞬間就直覺在此情況下必須逃離以躲避攻擊。由於大牙身上飽足的氣息,野生的鼠人們開始追起大牙,以為能夠搶奪可能還有剩餘的食物。

掩蓋在夜色下,大牙奔回了人類紮營的地點,飢餓的野生鼠人隨之趕上。追逐。一名巡邏中、戒備不足的人類守衛被撲上的野生鼠人擊倒。怒吼、呼喊。夢中驚醒的人們武裝奔走,逮住了兩隻野生鼠人,但驚慌的大牙已逃往沼澤。而在首次受到本能的鼓動下,大牙尖鳴起驚恐時戒備異族入侵的鼠嚎。

囚禁捕獲的兩隻野生鼠人後,在太陽將近升起之時,部分人組隊順著足跡探入沼澤,希望能帶回大牙。此時人們還相信幾刻前的混亂是因為鼠人原住民敵意試探所造成的悲劇,而大牙在混亂中因為恐慌而逃離營地。還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也沒有任何人詢問,留守營地的年輕學者只是旁觀,不透露任何自己掌握的訊息。

早已被鼠嚎煽動的鼠人們擊退踏入沼澤的人類。他們只好放棄大牙,回到營地重新整頓。但隔了數日,被抓傷、咬傷的幾人因感染急症死亡,恐懼與悲憤下的人們於是為了報復便舉兵攻入沼澤。

這次鼠人們節節敗退。他們第一次遭遇如此系統的侵略,見識了人類的火器後、了解到無法對抗,為了逃離人類的連日屠殺便大批遷離沼澤。

這是第一大陸的居民在第二大陸開拓史上正式記載首次的原住民反抗。雖然人類占領沼澤地不久便因為開發不利而放棄駐守,這塊沼澤卻不曾再發展出像過去那群鼠族曾構成的大規模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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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不具結合群體的約束力量,大牙與殘存鼠族四散,少數被其他地區的居民們接納。他們傳播著異地族群侵略的噩耗,很久之後傳說將他們的形象描繪成在夜間耳語的灰風──警示各聚落的領導者戒備。

在第二大陸開拓史上的大戰役前、鼠族們團結加入反抗行列時,人類的開拓線已推進內陸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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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大牙」會變成「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