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猿
原始的叢林裏,有隻猿猴在一場爭鬥中被同類扯斷了尾巴。而更糟糕的是,在同一晚上牠錯吃了有毒的果實,在劇烈的腹痛中昏迷,過後的早上,牠驚見自己除卻頭頂尚算安好外,全身的毛髮皆脫落大半。裸猿,牠竟淪落成裸猿!
對於猿猴而言,尾巴和毛髮的重要性僅次於其生命。在一陣用作宣洩自己不幸的慘叫之後,牠意識到無法接受此等悲劇的自己必須挽回一切。
而所謂挽回,方法極其簡單也極其愚蠢︰睡覺。
每朝清晨,裸猿從失去尾巴和毛髮的惡夢中驚醒之際,就顧不得一切狂奔向最近的湖面探頭一望。然後牠必然會失望地往後坐倒,搖首輕嘆。他闔上眼,別過頭,在一段自以為極長極長的時間後,突然睜眼一看。吶!會是驚喜嗎?
驚悲哪。
嘗試夠了,也失望夠了,也便一臉沮喪地爬回穴裏,面對石壁回想那些曾經風光的日子。那一條長而有力的尾巴哪,那一襲黑而濃厚的毛皮哪,引來多少羡妒的眼光……
不願在陽光所及之處,在自己與其他生物眼前再多醜陋一刻,在一頓只有動物尾巴和覆毛植物果實的晚餐後,裸猿再一次說服自己在翌日一覺醒來,就能自己引以為傲的尾巴和毛髮。懷著希望、擔憂的心情,裸猿又度過難眠的一夜。
一段難過的日子後,牠找上了當天斷牠尾巴,毀牠一生的同類。積怨衝腦,裸猿從後襲擊同類,痛毆一頓之後,又發狠扯斷其尾巴。裸猿沒有反省自己落得如此下場,是出於當日誤闖同類領地,竟又把誤食有毒果實的帳一併算在同類身上,揮舞利爪硬是扯斷其身上大片毛髮。
心情還沒有完全舒坦,裸猿抓來一路上所能看見的小動物,把剛才對待同類的方式再施用一次,卻不加以殺害或捕食。因為裸猿看見受害者留下尾巴,曳著光禿禿的身體慌忙逃命,想到這世上又多一隻與牠命運相同的生物,頓時覺得暢快多了。牠再沒有在湖前傻傻地等奇蹟出現,而是把災難降臨在更多的無辜者身上。
只是在某個多風的午後,裸猿第三次碰見那毛皮回復大半,尾巴也長回半截的同類,幾近平息的怒火再度燒紅牠整張臉。牠這次把同類的一隻手打斷,尾巴用石頭打成爛肉,拉著牠一邊小腿拖行,任由其額頭在地面拖出一道粗疏的血跡。憤怒,裸猿的心裏只有憤怒,牠要把這幸運康復的同類帶到那長有毒果實的樹前,親手把一整棵樹的果實塞入其口中,還得在每一吋毛髮都抹上果實的漿液……
可惜那同類在中途就死去了。
深感不忿之際,裸猿突然想起︰怎麼不問牠康復的方法呢!後悔的裸猿搖了搖同類的屍體,確定牠沒有生還的可能後,心涼了半截。呆坐良久後,裸猿賞自己一個耳光——牠真是太衝動了。
還能怎麼辦呢,懊惱的裸猿想了想,只好再次闖入其他同類的領地,死賴不走,卻也沒有要打架的意思,任由自己被打得半死才拖著浴血的身體逃走。
自己也承受當初施加同類身上的痛苦,也許,也許牠這麼就能補償自己所犯的錯誤吧?裸猿用它僅有的邏輯把所有事件串連︰同類斷了尾巴,失了毛髮,受了重傷,卻能痊癒;自己也是斷了尾巴,失了毛髮,只是沒有受傷,所以——
所以只要牠也重重地挨上一頓,也許能——不,不是也許,是一定——
想到這裏,裸猿發出難聽的竊笑。連傷口也不願舔了,就這麼等著那期待已久的一刻……
幾日後,裸猿看了看自己依然是裸猿的身體,發愣片刻,又出去找同類討打。毛髮長不回來沒關係,尾巴,只要最重要尾巴能長回來就好,裸猿如是想。
又幾日後,裸猿看了看只有變得衰弱的自己,哀嚎了一聲,依然死心不息。胸口和右眼隱隱作痛,這些代價……這些代價可以換回一條尾巴吧?不,半條,半條就夠了,裸猿又對自己的要求退了一步,儘管牠也不知道自己該對誰要求。
再幾日後,裸猿扶著樹枝艱難地走上斜坡。兩眼浮腫,染滿血跡也充滿血絲,血跡來自這些日子來身體上的摧殘,血絲則來自心靈上的打擊。牠終於醒覺到,即使再被虐打個一百次,一千次,打到血都流乾了,回復原來身體依然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所以牠再也沒有找上自己麻煩,所以牠哭了——從一個滿月哭到下一個滿月。為什麼只有自己得遇上這種不幸?這不對,這其中必然有什麼出錯了……
又想到下一個滿月,裸猿終於得出一個答案︰錯在這座叢林身上,它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錯誤。它不應該讓一隻會咬尾巴的猿猴住在牠附近,不應該把有毒果實的外表長得如此可口,更不應該要牠肩負這不堪入目的醜陋身軀……逃離,牠想到要逃離。
夜風輕得像樹葉,卻也冷得像荊棘。裸猿睜不開眼,長繭的腳痛得沒有意識,自作主張地走著。牠聞到一陣濕潤的泥土味,稍覺清新。定睛一看,卻頓覺滿天金星。
牠已經第四次逃離回自己居住的穴前,那個清徹的湖泊旁邊。叢林做了一件最不應該做的事情。
於是牠最後選擇過著在意外發生前,那種正常的生活。也許是知道再多的努力也僅是徒勞,裸猿竟在不知不覺間習慣現在。沒有特別去想要回復身體,毛髮又脫落了些,僅餘的尾巴根部也萎縮得即將消失,然而出乎意料的,牠居然沒為此特別感到難過。
牠間中仍會留意湖中自己的倒影,會跟同類搶地盤,會戲謔弱小的動物,會離開自己的居所遠行一陣子,只是再沒抱持當初固執的心態。偶爾——也只有偶爾,裸猿會忘記自己是一隻衰敗的猿猴,甚至——
承認自己是一隻裸猿。
至少比較開心,不是嗎?裸猿說服自己,不願計較也計較不了。裸猿最後放棄獨居生活,投入一個猿猴群體,儘管可能受到一些歧視——
嗎?由始至終都是裸猿的一廂情願,無論過去抑或是現在。
裸猿的心裏盤算著如何向族群推廣沒有尾巴和濃厚毛髮的好處……
千年之後,裸猿的後代在大街上看見長尾巴覆厚毛的動物,有些依然會想起半點他們祖先遺傳下來,那一個最深切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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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多月沒寫文了。中六的生活忙得微妙。
不用懷疑,就是借呆鯨常說的裸猿發揮。
感想是「越寫越想笑」,尤其是末句。
文中某些裸猿特質,只要改改包裝,丟到千年後的今日,似乎也合用。(?)
另外就是,本文寫到半途,我才驚覺,在生物學上的猿,根本沒有尾巴。
所以文中的猿,其實全部都是猴。在日常生活中,猿和猴經常混用,儘管兩者在生物學上截然不同。
我也不打算改成「裸猴」,想保留呆鯨的原汁原味。(?)
那麼請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