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木屋裡空無一物,徒有四面牆壁,以及分別立在相對兩面牆上的兩扇木門。木屋外有人喊叫、馬嘶聲、刀劍相擊聲、野獸咆哮聲,與嗚咽聲。一扇門忽地打開,跑進一群幼狼,然後是幾個長著狼頭、身上滿覆毛髮的青少年,最後進來的則是一個灰毛的、與成人等高的狼首人身,手爪拉著一個褐衣少年的手。
「都是我...都是我...」褐衣少年淚流滿面,臉色蒼白,雙唇顫抖地喃喃自語著。而灰毛狼人可沒多餘時間安撫他。狼人打開另一道門,幼狼與年輕狼人們被趕進裡面的暗房,少年則是幾乎被甩進裡頭的。
「約翰。保護好這些孩子們。不管怎樣我都信任你,了解嗎?」灰毛狼人抓緊少年的雙肩,用中年女人的聲音對褐衣少年如是說,接著便要關上暗房的門。少年抵住木門。
「塔西娜!那你怎麼辦?」
灰毛狼人沒回答,一逕關上了門,轉身就往大門衝。大門先進來一名身穿鎧甲的騎士,把她踹翻。一柄長劍指著她的喉嚨,「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在哪裡?」劍的主人如是問道。
塔西娜不說話,從腰間布帶抽出一把匕首向騎士擲去。騎士閃過匕首,冷不防被一巴掌拍中臉頰往地上倒。她打算再在騎士喉上補上一爪,一支從門外射來的箭刺入她的肩膀。騎士趁這空檔起身,把她一拳打倒,舉起她往他左面的牆上靠。「我再問你一次,約瑟夫‧馮‧施萊歇爾在哪裡?」他提起劍,抵住她的肚子。
暗門微開出一條縫,巴魯莎透過門縫看到這一切。這頭白毛的半人半狼亟欲衝出門,與她的母親共生死。她身後則是約翰──那名褐衣少年──那名騎士正在尋找的約瑟夫‧馮‧施萊歇爾──緊抱住她,阻止著她做傻事。「不可以──不可以!」
「放開我...」
「不可以...」
「我要救我媽...」
「不可以!」
他們就這樣不停僵持著,其爭論也是極輕聲的,生怕引起門外騎士的注意──巴魯莎當然害怕,只是他對母親的愛也同樣強大。「不要...」她透過門縫看見騎士的劍稍稍往後移了一點。
「放開我...」她更為急切地想擺脫約翰的緊抱,卻看到劍往母親的腹戳入。
「不!」她甩開約翰。約翰飛了出去。門被撞開,他滾出門外。騎士鬆手丟下塔西娜的屍首,向他走過來。
巴魯莎發抖地往後退卻。
約翰也發著抖。銀色十字架忽地從他衣領滑出,吊起它的鍊子晃動著。他看著那搶來的十字架,心想到真正的約瑟夫‧馮‧施萊歇爾最後對他說的話:
「救我...拜託救我...」
那名約翰以為早就死去的貴族私生子少年就這麼握住約翰的手,那隻從他頸項扯下銀十字架的手。
而他,一介無名的農奴少年,約翰,就這麼甩開那隻向他求助的手,並篡奪了那本不屬於他的一切。「你是從哪裡得到這東西的?」施萊歇爾男爵如是質問他。他答了什麼呢?他說:「這是從我失憶以來,就一直在我身上的東西,爵爺。」一切竟都如此完美地配合著他的謊言演出,直到男爵死亡。
直到男爵死亡。
「你脖子上這東西,會保護你一輩子。」男爵躺在床榻上說道。這是他最後一句遺言,對著當時唯一在場的他。
保護我?他抬起頭,見到騎士對著他冷笑,舉起劍,砍下來...
他閃過第一劍,跌跌撞撞起身。第二劍砍中他的左臂,他倒下,無力地舉起一隻手想護住自己的頭。騎士砍下第三劍──卻彈開了。
門口已有幾名騎士來到,全都目睹那不可思議的異象:劍向謀逆者砍下,還沒砍到肉卻連人帶劍飛出幾步遠。有一位騎士發起抖來,在胸前畫起十字,驚恐地說道:「巫術,這是巫術啊......」
「什麼巫術?」原本躺倒在地上的那名騎士怒不可遏地爬起身來,揮舞著手中的劍。「你們這些懦弱的傢伙。還不快去砍他!」
這群懦弱的傢伙很有默契地同時退了一步。
「啊──」騎士怒吼了起來,自己舉起了劍,再向約翰的方向奔去,用力揮砍──砍在一團逐漸包圍約翰的藍色半球體光暈之上。一抹藍光順著劍刃往上,在騎士手上燃起藍色的火,火燄很快延燒他的全身。他慘叫,在地上打滾。
門口的騎士全轉身逃開。
藍色光暈漸漸往內縮。巴魯莎接近門口,看見光團裡有一道道藍色光流鑽入約翰的鼻孔。她再往牆邊一看,殺死她母親的騎士已在火燄裡靜止不動,不遠處則是她的母親萎縮成狼形側躺著。「媽!」她跑過去抱住那頭已經停止呼吸的灰狼,就這樣抱緊那具狼屍,嗚咽著。
這一切,約翰都看在眼裡。他想到自己當初逃離的時候,馬車停在他父母的茅屋前,他躲在馬車裡聽著騎士的惡言惡語、他父親的哀嚎,與他母親的慘叫。
他連自己母親的屍首都沒抱過。
他又聽見外面的聲音,敵人醜惡的笑聲、暴虐的喊殺聲,與伊利諾村人絕望的嚎叫聲、反抗到底的咆哮聲。
都是我害的!
他跪下來,肩上傷口的血不斷地沿著他的左臂流淌在地。他閉上眼,流出紅色的淚水。銀十字架開始發出藍色的強烈光芒。包圍著他的半球體光團散成無數帶光氣流,瞬間集中在十字架上。他仰面,睜眼,看見屋頂上有一個孔洞。從孔洞中他看見陰鬱的天空。
他大喊:
「主啊!我罪無可赦!但請你救救這裡吧!這裡不是所多瑪,也不是蛾摩拉。這裡是義人所在。這裡的唯一罪人只有我。懲罰我!但請你救救這裡吧!」
一道雷霆降下,劈裂了屋頂,打在約翰身上。無數藍色光流從雷殛之處向外擴散,穿過巴魯莎,穿過塔西娜,穿過牆,穿過暗房裡的幼狼與年輕狼人們的身體。而死去騎士屍身上的火燄,在藍色狂風吹拂之下燒得更旺盛了。
光流所到之處,狼人全部平安,而騎士與馬都變成火球。
結束了。
小屋沒了屋頂,所有的幼狼與狼人青少年都從暗房出來。屋外,剩餘活著的成年村民逐漸聚集。狼酋芬利斯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慢走入小屋。他的妻子塔西娜安靜地躺在牆角,肩上還帶著一支箭。旁邊有一具焦屍,是那名殺死她的騎士,焦黑的拳頭還緊握著沾有她血液的劍。屋內中間,他的女兒跪下來,垂著耳朵,抽泣著。
然後他看見約翰,踉蹌幾步,也在他女兒身邊猛地跪下來。他一隻手摟住巴魯莎的肩膀。「我害死他......是我害死他的......」她哭著說道,臉埋入她父親多毛的胸膛中。
約翰就跪在那邊,頭向右歪斜,懸在胸前,雙手無力地下垂,指尖都碰到地面了,臂上的劍傷沒再流血,血跡凝固在衣袖上流淌過的地方,雙膝則跪在他自己的血灘之中,而血灘裡的鮮血依舊鮮紅,潮濕未乾,氣味濃烈足以激起這些半人半獸的嗜血食欲。但此時此刻,沒有誰想撲上這具屍體,吞食它──他的面容是如此莊嚴肅穆,不容侵犯。
他害這座村莊被襲擊,到頭來卻也是他救了他們。
話說回來,他被雷擊中,怎麼沒變成焦屍呢?連他那身破舊易燃的褐衣也沒燒焦的痕跡。彷彿要回答我們的疑問似的,十字架忽然微微泛起一點藍光,消逝。原本僵直地維持跪姿的約翰往左邊倒下。芬利斯和巴魯莎趕忙湊上前。
他又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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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但會從此發展出長篇。
在我還沒能連載長篇之前,我還是先用短篇砥礪自己的筆吧。
長篇名:《寒風與雨雲們》
德文:Eisiger Wind und Nimbus
Kalter Wind und Nimb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