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吃了一個人。
我不是故意吃他的,但是當下我也沒有想那麼多。是環境使然吧?在台北的城市遊蕩這麼久,每個人類都會變成豺狼豹虎等等,恨不得把周圍的人都吃掉。反正人類就是這樣嘛,還不是你吃我、我吃你,互相吃來吃去的。
我是一隻老虎。但更精確一點地來說,我是一隻虎妖。你問我什麼是虎妖,虎妖源自於中國東北的老虎,因長時間吸許日月精華而意外轉化成妖,這就是我們虎妖誕生的經過了。我們從人類有文明以前就已經存在,但很少人類知道我們的存在,因為我們能像普通人一樣,用一般人的外皮跟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很喜歡人類的世界,就跟我的父母親一樣;也希望有一天能夠跟父母一樣自然地跟人類在台北街頭做生意。順帶一提,父母親的工作是經營養雞場。
為了要能夠在人類的世界自力更生,每個虎妖都要經過成年禮的試煉。按規定青年虎妖必須獨自在外生存一個月,驗證是否已經學會成年虎妖的生存技術。三個禮拜前,剛好是我的成年禮試煉的開始。我躍躍欲試,但對我來說真的很難,尤其是吃人這一部分。每個成年的虎妖都必須要擁有獵食人類的能力。看似很簡單,但我一點也不想吃人,所以心裡排斥的聲音不斷提醒著我。為什麼一定要吃過人才算是真正成年了呢?
今晚,我原本可以克制住吃人的欲望的。我應該躲在公園的樹叢裡──就跟前幾天一樣──融入社會的陰影伴著月光入睡。我很喜歡藏在樹叢裡,尤其是皮毛跟樹葉摩擦的快感,完美地讓我不得不輕聲讚嘆。我也很喜歡月光,妖怪一族每天都會吸收日光和月光,藉以調和體內的氣息。不過即使是吸收日月精華這樣簡單的修練,也會消耗體力,所以在試煉期間我已經很少專心吸收日月精華了。每天早上媽媽都會送一隻完整的雞,對現在的我來說有點不太夠,但還足以填飽肚子。要知道在大都市能找到吃的實在不容易,尤其我又不想吃人類。而晚上那個人類,他……
那個男的走了過來,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但我們虎妖的夜間視力還不錯,即使周圍只有兩三盞路燈還是能看得很清楚。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無袖背心,咖啡色的短褲和拖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體態也不太好,大概是喝醉了?從他略顯福態的臉跟垂下來的啤酒肚判斷,約莫是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他右手叼著一根菸,邊哼著歌邊一晃一晃地緩緩前進。在他經過我的樹叢前面時,我忍不住用虎掌摀住鼻子。哇!這酒味也太濃了吧,他到底是喝了多少瓶酒阿?我這樣抱怨著,然後他刮著地的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開始跟什麼人嘰嘰呱呱交談起來。
「……你說謊!你為什麼要騙我?」過了不久,我聽見另一個高亢的女人的聲音。基於好奇我忍不住從樹叢裡探出頭。「你根本就不在意我跟這個家庭!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了!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那個女的雙手用力一推,把男的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妳敢推我?」中年男子暴怒,「妳憑什麼違抗我?阿?妳是我的老婆,也是我的女人,我不准妳違抗我!聽見沒有!」語畢,他站起來用雙手掐著那的女人的脖子。女人努力地想要扯開男人的雙手,但是她的力氣不夠。從這個角度看見她痛苦的表情,眼睛驚恐地瞪大,因為她無法呼吸,呼吸不到充滿四周的氧氣。
看到這裡,我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火。雖然說以前也遇到過許許多多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類,但是那可是他的老婆阿!為什麼要對一個終生的伴侶這樣粗手粗腳的?不過我沒有時間在這邊生氣,再這樣下去,那女人恐怕真的會被男人活活掐死。於是,我瞬間轉換成三十歲的人形,快步跑上前去狠狠地往男人的頭上猛力一拳。男子再一次狠狠地倒在地板上,而女人在脫離男人的魔掌後,如釋重負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小姐,妳沒事吧?」我如同紳士般伸出右手,等著她也伸出手並將她拉起。我仔細地觀察這名女子,年齡約三十五歲,長髮飄逸在微涼的晚風中而顯得高雅。她的眼睛,微微泛紅且閃著淚光,散發出純真又楚楚可憐的氣息,我還看了很久,因為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她的連身洋裝經過爭執變得有點邋遢,但從亮麗的白色布料跟脖子上的珍珠項鍊,還有淡淡的香水味及臉妝,可以得知她曾經精心打扮過。以人類的標準來說,她真的可以算是一位美人,雖然有點老了但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
這位美人並沒有伸出她的手。事實上,她在看到我之後似乎又變回驚恐的表情。難道是我的變身術出了差錯嗎?不,不可能,這個法術我用過幾百次了,不可能是我失誤。我嗅了嗅周圍的空氣,發現彌漫著一股危險的氛圍,以及些許火藥般的味道。我歪了歪頭,「碰!」一顆子彈恰巧從我的耳朵後上方飛過去,不到十厘米的差距,「碰!」又下一發,竟然打在美人的額頭上!一時之間血液滾滾地從傷口湧現。這引發了兩個結果,第一,我對於這個喝醉的男人徹底感到厭惡;第二,卻是我意想不到的,我嗜血的性格因此被激發出來。
當下我應該是失控了。當我回過神來,眼前只剩下一些零碎污穢的臟器及佈滿血絲的骨頭,以及一把槍,其他東西一點都不剩。真糟糕,這真的很糟糕。我望著自己血腥的雙掌,竟然劇烈地顫抖著。是恐懼嗎?還是興奮呢?我因不忍再看見自己血腥的手而別過頭,發現女人竟然還躺在地板上,沒有被我吃掉。我聞到的是女人的血,卻把男人給吃掉,這就好像是看著路邊有人在吃麵包,引發自己肚子餓而買了香雞排之類的……算了現在似乎不是拿食物比擬的時候。
突然,我聽見警車的聲音越來越近。為什麼警車剛好在這個時候出現?阿,是槍聲,剛剛那兩下槍聲,周圍的居民聽到後一定會去報警的。這座公園不算太大,周圍也有許多高高的公寓型大樓。這時我才發現,許多的人已經從窗外探出頭,往發生意外的這個方向猛盯。但是這裡的光線不足,他們應該看不清楚我的樣子。所以,現在應該要怎麼辦?媽媽說如果發生緊急事件先跟她說,也許我應該先打的電話……於是我拿出手機,撥了媽媽的電話。
「嗯?兒子,怎麼了嗎?試煉還順利吧?」從手機傳來媽媽渾厚的嗓音,頓時讓我安心不少。
「媽,我……吃了一個人。」我支支吾吾地說出這句話,發現自己的雙唇也開始劇烈地顫抖。「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因為我從來沒有吃過人。我會吃他是因為那個人太可惡了,竟然槍殺她的老婆,讓我的情緒一時沖昏了頭……不,或許還因為我聞到血的味道吧。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該怎麼辦?媽,現在我的雙手跟身上都是沾染著血液,我一想到這個人活生生被我吃了,就覺得良心很不安,很惶恐。媽,我……」
「別緊張,兒子。先告訴媽媽,你現在是人形還是虎形?」
「我……」我望著自己的身體,發現此刻的我已不是剛剛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而是擁有老虎般的身體跟虎紋,以及兩腳站立的能力,「是虎形,不過我……」
「啪!」從草叢傳來小樹枝被踩斷的聲音。我警戒地放下手機,快步往草叢奔去。原本以為哪個跑得特別快的警察,但卻意外發現一個年約十八歲的男生,穿著不知道哪間學校的高中校服。此刻他拿著擁有照相功能的手機,對準我的虎臉,但是手卻明顯地顫抖著,就像我剛剛那樣。
「兇手!殺人犯!妖怪!」那名高中生此刻坐在樹叢旁的草皮上,一邊緩緩後退一邊舉著手中的照相手機,「你別想逃,我已經將你的照片抓下來了。現在我要上傳到網路上,讓大家都……」
我一把搶過他的手機,然後瞬間將它捏爆,高中生發出難聽的哀嚎。這時我隱約聽見我的手機傳出媽媽的聲音。「喂?媽,沒事了。剛剛有人想要把我拍起來……」
「嗯,先變回人形,警察是不是來了?」沒錯,吵雜的警笛伴隨著燈光早已停在公園的路邊,警察大概離意外現場很近了吧。「來得及把血跡清乾淨嗎?」
我望著地上的血跡跟五臟六腑,還有地上同樣慘不忍睹的女人,「有點來不及。」
「打昏警察,現場只留下女人的屍體跟血。其他事情我現在趕過去。你不要留在現場,隨便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那個拍照的人也處理一下。」
我瞄了地上因慌亂而動彈不得的高中生一眼。「嗯。謝謝媽。」說完我掛斷電話,但是內心依然覺得很混亂。我一直不想吃人,也希望能夠一輩子不吃人,但是……唉。不過,現在還是先把現場處理一下吧。看見拿著手電筒慢慢逼近的警察,我瞬間衝上前去,一個一個把他們打昏,然後照虎妖一族的慣例,稍微修改他們兩個警察的記憶。等我很快地處理完地上的血跡跟屍骨,一回頭,發現那個拍照的人竟然不見了。沒關係,我的鼻子很靈,很快就可以找到他的。
當我爬到某一棟公寓的三樓,在那個高中生家門前輕輕地按了門鈴,卻沒有人來應門。還枉費我變成一位十六歲的波霸美女。我直接穿透牆壁走進去。才剛穿透,第一眼遇見的竟然就是緊貼著大門的那個男高中生,滿臉驚恐。「喔,嗨!你知道,我以為你家沒人在。」如果我說好久不見,他大概也不會相信吧,畢竟我剛剛才做了一件人類辦不到的事。
「你!我……」他滿頭大汗,看著我的臉,然後再盯著我的胸部,看了很久。「……你是剛剛的妖怪。」他最後勉強地做出結論。
「……對。」我嘆一口氣,望著這個房間周圍的擺飾。周圍斑駁的白色牆壁讓房間顯得有點破舊。一盆長青的馬巴栗樹放在牆角,竟是大廳裡面唯一的擺設品。散亂的報紙四處灑在地板上,伴隨著一些紙屑跟垃圾在地上形成一種骯髒的藝術。隱隱約約食物的油味跟經過長年累積的煙味,讓我有種不舒適的感覺。偏黃的日光燈,無力地照亮了無生氣的這個世界。要我對這個房間做一個結論,那就是……「這裡很無趣。」
「動手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那名男生突然語氣堅定地說,臉色十分蒼白。我靜靜地望著他,「快阿!你不是要殺了我嗎?還變成美女想要色誘我!動手阿!妖怪!就像剛剛一樣把我也吃了吧!混帳,垃圾!」
「喂!幹嘛突然罵人?」我發現他的臉好像漸漸漲紅。
「你才不是人,你是妖怪!愛吃人的妖怪!」
「我才不愛吃人!況且今天是我第一次吃,我也不是故意要吃的!」
「還不是一樣!吃了就是吃了!」
「不一樣!」我大吼,然後發現自己的聲音因為太激動變成粗啞的嗓音,跟我十六歲少女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嗯哼,我是說,不一樣。」
「……你可以變回原形嗎?就跟剛剛你吃掉……我爸爸那時候一樣。」他鬱悶地說著,然後無力地坐在地上,將臉埋在自己的雙手裡。
原來是這樣。所以我現在是他的弒父兇手。不過從他的反應聽起來,似乎還不很怨恨我,至少目前沒有拿菜刀跟我拚命的場面。我彈了彈指,從虛偽的人形變成虎形,開始用我原本低沉的嗓音,「我很抱歉。對不起。」
「你為什麼……」他頭沒有抬起來,但似乎陷入沉思,欲言又止,「……你為什麼沒有吃掉我媽媽?」
「因為我不吃人,我剛剛就說過了。剛剛真的是一場意外。以後也不會再吃。」此時,我突然嘆了一口氣。但我的確是吃得很乾淨,姑且不論我是真的太餓還是喜歡人肉,做過的事情就是做過了。長久以來想要維持永遠不吃人的價值觀,因為這件事情漸漸地、緩緩地崩塌,像是從冰箱拿出來的冰棒,在室溫下漸漸融化,無法再保有它的完美。現在的我,似乎再也找不到維持它的理由。
「……當我目擊爸爸開槍的瞬間,我心裡又氣又急,恨不得衝出去把爸爸也殺了。但你很快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然後血淋淋地把我爸爸吃掉。」他靜靜地口氣,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我聽得毛骨悚然。「我心裡很激動,不過你迅速地吃完他。接著,你看了媽媽一眼,我的心臟頓時停跳好幾拍。我好怕你吃了我媽媽,我最愛的媽媽……但你沒有,你只是望著自己的雙手,眼神很痛苦。最後,我突然決定拿出手機要把你拍起來。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默默地別過頭去。其實就某方面來說,我們兩個可算是無冤無仇。畢竟,我差點也成為他爸爸槍下的亡魂。但在聽到剛剛他的描述,我越來越覺得無法避免地必須接受自己吃人的慾望。或許所謂的成年,就是要伴隨著吃人這件事吧!反正每一個青年虎妖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我看著眼前穿高中制服也即將成年的他,不知道對人類來說,成年必須要經歷過什麼樣的試煉?
「……欸,妖怪,你到底什麼時候要殺掉我?」
「我沒有要殺你,我只是要修改你的記憶把影像消除,這樣我們虎妖一族的存在才不會曝光。好端端沒事我幹嘛要殺你?」
「喔。」高中生把頭抬起來,靜靜地看著我。「這樣阿。你跟我想像中的妖怪差很多。我還以為妖怪都會亂殺人。」
「大部分不是啦,不然人類早就被我們殺光了。」所以現在是聊起天來了嗎?不過他現在剛失去雙親,心裡應該很難過吧。「那你現在要怎麼辦,有其他親戚嗎?」
「有吧。我不知道,在你來之前我原本要自殺的。等你把記憶消除之後,我可能又想自殺了。」他回頭望著廚房的瓦斯爐,還是望著菜刀我也不知道,「可是現在我覺得這世界不壞,還有妖怪幫我出一口氣,挺有趣的。」
「不行,我一定要把你的記憶消除。」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是媽媽打來的,趕緊接了起來。「喂?嗯,我現在在那個偷拍的人家裡。嗯。嗯。那我下禮拜就會回去了。嗯。謝謝媽。掰。」
「你要走了喔?」他難過地望著我,眼神帶著一些些期待,「可不可以留下來住一晚?等我明天找到親戚,我就可以處理其他事情了。」
「我可以幫你處理,不過我現在真的要走了。我還要繼續成年禮試煉呢。」我靠近他,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說出腦海中的古老咒語。
「吃完一個人,讓你覺得害怕嗎?當時。」他突然發問,我停下口中的咒語。
「……成長是每個虎妖必經的路。即使害怕,還是要接受。這就是現實。對你們人類來說也是一樣的吧?」
「不是的。成長無法用任何東西證明的。」他大大的眼睛看著我,我發現這雙眼睛跟他媽媽一模一樣,「現實並不存在。成長的路是別人畫的線,但我們可以自己走偏,這就是人生。」
「是嗎?嗯……」我思考著,然後笑一笑繼續念完消除記憶的咒語。他說會自殺是騙人的,因為他是個很堅強的人類,我知道。好了,處理完這件事,我也要繼續完成我的成年禮試煉了。我悄悄將睡著的他抱到床上,為他蓋上被子之後悄悄地離去。喔,對了,差點忘了。我走到馬巴栗樹的花盆前面,把藏在樹葉裡的微型攝影機取出,將記錄用的記憶卡拿出來。「還真是個心機鬼,人類阿……」
夜晚的月光透過小小的窗戶灑了進來,看來今晚的月亮也很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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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國文作業,
要不然我不會荒廢我的長篇小說來寫這篇的= =
想說既然都寫完了就來分享一下吧,
也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