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眼淚

　　攜一匣簡單的行李，立於門前，回頭默看八年來被稱作「家」的這麼一片地方。直到最後，依然捨不得。

　　於是我放下行李，像當初買房子的時候參觀單位一般，再把這裏仔細看一遍。廚房、客廳、陽台，都是能一眼看盡的地方，細小，卻小得充滿安全感。

　　每個角落皆值得留戀一個下午，只是最後還是選擇把腳步留在浴室，把午後的時光留給「她」。她的半身佇立在朝東的窗戶旁，卻永遠背向晨光。即使是以堅硬的大理石製成，依然無損她如初生嬰兒般無瑕的肌膚。鼻尖、眼角、眉心，每一個細節都是最精心的塑造，把平凡的五官襯托成天上的面容。一條長帶，繞過手腕，繞過肩膀，繞過乳房，再繞過另一則手腕，與長髮垂在身後。

　　房子上一手的主人是個雕刻家，這是他唯一遺留下來作品。據說，是雕刻家心中一個能夠賜予人類愛與幸福的女神。

　　儘管是幸福的面容，然而如果細心看，就會發現有兩行醒目的淺白，從眼眶往下伸延直至下巴。那是淚痕。

　　拉動開關，水就從雙眼沿著淚痕緩緩流下，曲曲折折的滑過臉頰，在下巴處稍稍一頓，滴落她合攏成碗形的雙手中。她的眼淚是淡灰色的。因為這奇特的功能，我曾對女神像研究了三天，卻依然找不到出水口。

　　然後我相信她在流淚。

　　每次看她流淚，總有極深的感觸。有一陣子，我很想知道她的眼淚是因為歡喜抑或悲傷。但她沒有靈魂，至少沒有靈魂之窗——雕像是沒有眼睛的，眼眶裏只有一片死灰。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所謂喜怒哀樂。

　　或許，只是她缺少一雙眼。

　　於是她就有眼睛了。經我的手。是哀傷的眼神，一看就深深被迷住。從上至下，她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極其完美。

　　我用手盛了一碗眼淚，飲入喉中。入口既酸且苦，過後卻有隱約的甘甜與清涼。我從沒試過有自來水是這種味道的。在哪個地方的自來水也不會有。

　　所以那不是自來水。那是眼淚。

　　不知從何開始，我把自己的杯子長期放在浴室裏。然後是隨身聽、書本、畫冊。最後我犧牲一半的廚房，擴張浴室，放上書桌。

　　看一眼就能放鬆情緒，喝一口就能沈澱心神。一些日子以後，我就習慣待在浴室裏，不管做什麼事情也是。

　　第一次在浴室睡著的那一晚，在夢裏我聽見她的聲音。她在叫喚我。半夜夢醒，看到的她依然是那個她。「是妳嗎？」我問。沒有回應。

　　但我知道會有的。所以自那時開始，我的睡床就再沒有睡過人。在陪伴她過夜的日子，偶爾會被蟲鳴吵醒。那些蟲子總伏在女神像上。或許只是一連串巧合，更可能是她想藉此向我表達什麼。我找來關於蟲鳴聲的資料，卻沒能研究出什麼來。

　　在一個多霧的早晨，一覺醒來，發現繞在她身上的大理石長帶，裂縫裏長出一株嫩芽。開關不知何故鬆開了，她在流淚。真是一種奇蹟，我驚嘆著，用她的眼淚為綠芽澆水，天天如是。

　　然後花開了，是灰白色的花，連葉也是大理石一般的灰白。然後花就逐漸開滿一整條彩帶，從一端到另一端，兩面都是說不出名字的花朵。

　　「其實妳想跟我說話，對吧？」我說。「也許你不會說，可是我想你會聽。」

　　我說，我常常說，說自己的故事，也為她創造屬於她的故事。也許，她本是一個凡人，出生在民風樸素的小漁村……

　　「……於是你寧願繼續承擔這麼一個詛咒，成為能夠給予別人愛與幸福的女神……只能給予別人愛與幸福的女神。」我摸著她的臉頰，第六次說完結局。這八年來，她身上的花開得更盛了，她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只是她依然是那個她，依然美麗，依然哀傷，依然沒有回過我一句話。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妳說故事。因為我要走了。」我輕輕擦去她眼上殘留的淚珠。

　　最後，最後一次能夠在如此近的距離仔細看她。她的眼神，她的靈魂——

　　「跟我一起走，好嗎？」我說，我吻上了她。

　　她的眼淚流下來了，我的也是。「謝謝妳。我愛妳。」

　　我取來工具，儘可能緩慢而謹慎地進行拆裝。固定裝置出奇地精密，尤其是位於底座部分更有兩重的固定。費了一把勁使她脫離束縛，我小心地捧起了她，發現底座下穿了一個大洞。

　　然後大群螞蟻從洞裏爬出，連同淡灰色的水——所謂的眼淚也流出來。

　　我只覺神像突然變得沈重，手一鬆，她就重重落回原來的地方。看上去，她竟然還是那個她。

　　腦袋一片長久的空白之後，回過神來，我若無其事似的重新上了固定裝置，又在底座加上第三重的固定。然後又取來工具，把她的眼睛磨走。

　　沒想到最後竟是這種結果。「對不——」我住了口，我為什麼要跟一個石像道歉？

　　再沒有停留在任何地方，我拉動行李箱，徐徐步出家門。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房子上一手的主人，那個唯獨留下她的雕刻家。在此刻，我很明白他的心情——

　　都是自己作的孽。

<hr>

三日不寫文，便覺面目可憎。二個月不寫文——(咦)
嗯，總之考完試了，能夠繼續寫文，十分愉快。

嗯，我很想營造氣氛之後就煞風景，所以就這麼寫了。
我覺得︰人啊，總是想太多了。都是自己作的孽。

嘛，也包括我自己。因為本文的靈感來自我家的水龍頭，它偶爾會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件事經我腦中聯想二萬次後，就成了本文。(？)

太久沒寫文了，總覺得有些不順手之處。還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