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版悲劇總有深沈的美……
戀父
我戀父。
這不是秘密，我的保母、老師、還有哥哥們都知道這件事。
我的父，也知道這件事，但我不能、不能向他撒嬌。
因為我的父，那威嚴玉座的主人，是這個國家的王。
而我，只是庶出的皇子，一個身體虛弱的么兒。
一個年僅七歲、不能參贊國事的見習僧侶。
我只能遙遙仰望，在行禮如儀間窺探他的莊嚴與沉默；一次又一次，我單膝跪下，仰望繡滿雄偉的披風，以及披風裡的身影：一位結實壯美的獅人，每一縷血肉都帶著王族血脈的渾厚，偶爾風吹過，捎來一抹體香，我便輾轉夢裡的芬芳。
然而我終究會低下頭，咬牙忍住一絲絲絕望的暗痛，我的靈魂在淌血，血色昏暗一如我的憂傷。
我戀父。
——且不是孺慕。
我戀父，眷戀肉體的芬芳與壯美，那金色的鬃毛一如太陽般閃亮，總記得久遠而迷茫的記憶裡，我在父親懷裡，風雨在父親背後，放牧著雷與電的咆嘯；我在沉睡，我在沉眠，我在父親的體香裡，安然入眠。
那雨很冷吧？父親。可惜我始終沒問過你。
後來我才知道，那年和鄰國交惡，還是王儲的父親和母后攜我出訪，卻在半路遇襲；只記得雨很冷、風很急，沉沉的天空下三十六名侍衛身首異處，只有父親抱著懞懂的我逃出。
而母后也在不久後過世了。
那一夜應該是驚心動魄的吧？母親的喪禮上，父親彷彿嚎啕過；然而——原諒我——我一點也感不到悲悽。
那濕漉漉的溫暖，還有揮劍時的風采，已經在我的靈魂勞下了致命的吻痕。
愛你，父親。一如情人，在荒蕪的世界渴求著你。
渴求著愛撫，抱擁。
渴求著終將毀滅我的重量與溫度。
我等，我在等，我在等著哪天父親會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那一刻，我的雀躍和期待將充滿眼瞳，企盼著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把我的心意捎到父親的心裡，然後，父親會說：
「怎麼啦？我的乖兒子。」
「沒什麼。」沒什麼，真的，一切都沒什麼——
只要不去理會靈魂迸裂的血珠。
只要不去理會日漸擴大的空洞。
我還是可以笑著、追隨著，我偉大的父——
我永遠無法觸及的父親。
我們的距離，至少是鋪著地毯的三階石梯；那是清晨的大殿，皇宮裡的人們每天都會在這裡向父親行覲見禮，單膝跪在石階底，低頭獻上祝福與忠誠，然後等著我父發言，決定他會繼續留在皇宮或是就此驅離。
每日此時，我都會說：
「景仰並追隨著你，我偉大的父。」
然後，等著父親開口：
「起來，我的愛子，願你早些領略真實與榮耀間的奧秘。」
「是。」而我會這麼說，然後站起來，靜靜的走到一旁，看著別人陸續行禮覲見。
我不會踰矩。
因為我是我是庶出的皇子，我父是高高在上的王。
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看著、想著、算計著。
而且談論著。
只是每當女爵們在角落低下沒有鬃毛的頭顱，扇子遮掩間低聲讚嘆我聰明貌美、行禮如儀，我的心一定在滴血。
父親啊，真實與榮耀間的奧秘我已經知道了。
那就是兩者不能並存於世。
等待，等待，我還是在等待。
不是童話，奇蹟不會降臨，仙女不會微笑。
所以我只能等待，等待時間把慾望沖淡。
沖淡到我可以把愛戀遺忘。
沖淡到我可以不再窺視父親的身影，渴求擁抱。
可是我沒有時間了。
是暗傷吧？那年雨夜，父親帶我逃出時，種下的病根。
不待陰雨，只要冷風吹來，我便落入昏睡與疲憊的擁抱，擁抱我慘白、發熱的身體，還有失神迷茫的魂魄；然後隅隅細語，呢喃死國的歌曲，讓我的身體漸漸僵硬、沈重、消瘦，而我的神智卻越發清醒，像是魂魄寄宿屍體。
於是我成了見習僧侶，在高僧名醫圍繞下學習並承受延命的技藝。
然而死神沒那麼容易放過我，在我父守護的門牆外，窺視著、嘻笑著，並向我招手。
四歲那年，我在花園陷入熾熱的沉眠；憑著藥物和祭司的咒文，感謝上天，我沒事。
只是我再也聞不到花香了。
一年後，我五歲，病魘颯然而來，嘻笑著奪走我的視覺，半年後又拋還給我——只有一半，我的右眼還是盲的。
五歲，祂讓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沒有任何理由，只有麻木和僵硬。
此後，我仔細保養，不再離開父親守護的宮殿——直到昨天，我九歲的尾聲。
按例啜飲延命的藥酒，世界卻在眼前開始轉動。
不對勁。開口，想要呼喚侍女，卻連要怎麼說話都忘了。
眼前白霧迷茫，隨著景物一起轉動。
轉動、轉動，轉成了深深的漩渦將我攫獲……
等到侍女把我搖醒，出奇的，我失去的嗅覺和視覺再度降臨。
只是，才剛回歸，映入眼瞳、翳入鼻腔卻是滿滿的鮮血——鐵鏽的色澤和氣味，交織著藥酒辛辣苦澀的汁水，這就是我的血液嗎？
這就是在我體內循環，支撐我的生命的東西啊……
再三保證我沒事，同時警告侍女不可洩漏後，我非常小心的再度喝了一口藥酒；毫不意外，酒水帶著鮮血從喉頭深處湧出，在地上開滿了鮮艷的毒花。
我快死了。
不需要祈禱也不需要占卜，紅豔豔的花束默默對我諭示著：
我快死了。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也許是下個月，也許是明年。
不過我應該不會過十二歲生日了，衰敗的身體無法復原，不被接受的藥酒無法壓抑病源。
最多兩年，我應該就會在大理石棺材裡沉睡。
到時有誰會為我而哭呢……
「怎麼了？」驀然，父親的話語穿入耳中。
我才發覺：我在王宮裡失神遊蕩，渾然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城堡裡會有盛大的宴會。
「大家都在找你。」父親淡淡的說，而他背後的侍衛點頭附和：「快點過來吧。」
「是的。」躬身行禮，靜靜低下頭，稍待片刻後抬起，應該能趁隙看到父親威嚴的臉龐——突然，一隻寬厚溫暖的手掌放上了我的頭顱。
「別太逞強了。」父親俯身，在我耳邊細語：「這是你的宴會，如果身體不舒服，去打個招呼也就可以休息了。」
呼啊……
「嗯？」
「沒什麼，只是失神了一下。」敷衍著，卻忍不住感到一陣陣甜蜜，手掌已經放開，頭頂還是傳來溫暖的掌心。
父親，你的手一定是翅膀，剛剛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天國的庭園。
「快點過來吧。」轉身，父親的披風展開，父親的背影永遠都是那麼威嚴、寬大。寬大的像是我只能在高塔眺望的翠綠大地一樣。
「啊……那個……」怯生生的，我開口了。
「可不可以背我……」就像那一晚一樣。
「不行，堂堂王子，成何體統？」
我只有低下頭。
「真是的……」還是那隻溫暖的肉掌，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龐：「都這麼大了，還愛撒嬌。」
「唔……」
不言聲，那肉掌挪到我的頸邊，然後是背後；下一刻，拉動我的身體向前，撲入溫暖厚實的懷抱裡，深深擁緊：「偶一為之到還可以。」父親是這麼說的嗎？
啊啊啊……
我的身體是不是融化了呢？不然怎麼會這麼輕盈、漂浮在我與父親的擁抱中？
「真是的，尾巴都搖成這樣。」嗤的一聲笑，父親伸爪彈了一下我的尾鬃：「身為王族，要喜怒不形於色，知道嗎？」
「是！」
「去換件衣服，然後來參加宴會吧？」
「是！」
「那麼，我先代你招待客人，」緩緩站起，轉身，帶著侍衛緩步離去：「好好加油吧，我的愛子。」回過頭，父親溫和的補上一句：「量力而為，也別太勉強了。」
「是，我知道了。」單膝跪下，我低著的臉龐應該是充滿笑靨的吧？我會努力的，父親。
努力讓自己可以說出心聲。
我的身體啊，拜託再撐一會兒吧？
在我可以向父親告白之前。
努力的讓我活下去吧。
那麼，請評點……（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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