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光要塞中的禁衛軍堡壘高高地聳立著,鈎月尖塔筆直地指向天空。在尖塔之後,一個高大的禁衛軍塑像緊握著劍和盾站在高台上。
“光榮屬於最先爲正義獻身之獸”。
這句格言刻在塑像的底座上,就在祭拜者堆放的花束上方。
塑像背後就是公墓。
月光要塞的公墓很特別。這裏只接受骨灰,被聖光焚化的骨灰。
這些骨灰被裝在一個個木制的小盒中,被放入牆壁上的凹槽內。這面牆壁也是木制的。隨著這些德魯伊們種植出的活木漸漸吸水膨脹,骨灰盒就不能取出來了,將會永遠和要塞融爲一體。
在牆壁偏左上的地方,有一個與衆不同的盒子。它上面寫著不止一個,而是兩個名字。
這名字是用燙金字寫上去的。特平斯·克哈萊 凱爾利·克哈萊
(1840-1867) (1843-1867)
這樣的榮耀,也只有第二代受血者及其家獸、聖劍兄弟會的締造者——克哈萊兄弟,才能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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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使閣下,您不覺得大禁衛軍有時候顯得沈悶嗎?他似乎有很多心事。”
“當然,我的孩子,當然。當一個靈魂對整個世界的悲慘都感同身受的時候,它就會變得沈悶的。”
“真是可悲...他犧牲了那麽多,本應得到救贖的。”
“孩子,你也許還不能明白——那就是他的救贖。”
“您讓我糊塗了。我究竟是否該希望自己是那樣呢?”
“這個問題無需回答。因爲,請原諒我,孩子——真正可悲的就是,你的養子阿爾帝維斯最終將會變成泰普羅德那樣,而你...將會在看到那一幕之前死去。”
“哈哈哈,那不是很好嗎?我能得到超越前輩的榮耀,而我的後輩又能安穩地生活,同時他還沒忘了堅持自己的信念。這樣已經很完美了。只是,我的救贖在哪裏呢?”
“我的孩子,”大天使罕見地笑了,“又有幾個獸能得到如同你這般豐厚的救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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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平斯·克哈萊是克哈萊家族的最後一位繼承者。
爺爺輩的揮霍散盡了萬貫家財,父母那一輩的獸開始以克哈萊的姓氏爲恥。他的父母做出了很多偉大的事情,但是都不是在克哈萊家族的名義下。
而至於他?他受夠了這雙方。不論是和他提起家族的事,還是和他提起他父母的所謂義舉,都讓他煩透了。
畢竟,在這個動蕩的世界中,他才12歲啊。他已經被迫懂得了太多東西了。
然而,正是在這個動蕩的世界中,獸們懂得的東西,總是不夠多。
他不懂得爲什麽神聖遠征軍會和異端裁判庭鬧翻。何止如此,他根本都不懂得這兩個拗口的名詞到底是什麽。
他也不知道爲什麽泰普羅德·賈斯提菲會憤怒到失去控制——他可是白統領啊——以至於砍下了他同僚克裏斯坦丁的半只手臂。同事之間不是應該團結友愛麽?
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爲什麽會支持泰普羅德。天!他們倆惹得麻煩還不夠多嗎?
直到有一天,他父母把他趕到了一輛馬車上。還有很多獸也一起沒命地逃了出去,方向大抵都一樣。
這些獸中不包括他的父母。
一瞬間,他有點明白爲什麽泰普羅德要和克裏斯坦丁作對了——因爲就是克裏斯坦丁麾下的護國軍發動了這次屠殺。
他從未這麽討厭過太晚明白一件事情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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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森林又悶又熱。
當他第二十四次這麽抱怨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應該脫掉自己從故鄉穿過來的那套厚外衣。
泰普羅德帶領著難民隊伍前進,所剩無幾的幾隊前遠征軍的士兵拼了命地保護著這群難民;但是一路上獸的數量還是越來越少。不僅有護國軍的追擊,瘟疫、饑餓、猛獸、毒蟲甚至天氣都在和這些不幸的獸作對。
他們自找的。
可是奇怪,每當這些獸提到“是自找的”時,他們並沒有唉聲歎氣,反而是自豪地昂起頭。
——一群喪家犬有屁可驕傲的——特平斯心想。他又不明白了。
他拒絕向那些被成爲烈士的名字致敬。
——又不會讓他們活過來。
——何況他們還讓別獸死了。
然而事情就是這樣,自私的獸因爲自私而受到懲罰。有的時候這些懲罰很容易被發現,有的時候則很難,很隱蔽,但又很尖銳。
那個據說是父母拜托照顧他的大叔,終於在一次保護他的時候死掉了。
這又是一種特平斯沒法明白的感覺。他覺得這當然是活該。可是即使這麽想著,他還是被悲傷所籠罩了。他很煩那個大叔。但那僅限於他還活著的時候。而現在,他卻有一種再次失去家獸的感覺。
對...那大叔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樣煩獸。特平斯心裏想著。
他忽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
爲什麽?
這個問題沒有任何獸來回答。它就那麽在他心裏遊蕩著,就如同他跟隨著難民隊伍在荒野上遊蕩一樣。
但他已經感覺到了,父母的死,自己的命運...並不是簡單地被決定的。
在難以名狀的黑幕之後,一定還有另一只手在撥動著命運的齒輪。
但,那會是誰,或者說,那會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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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肯定不會是凱爾利·列拿薩。看在月光的份上!他根本不記得這個名字。除了集體課程和聖典之外,他的所有課程都很優異。而那個...名字叫什麽來著?的家夥,難道值得被記住嗎?
你看,他的眼神鬼鬼祟祟的。他的行爲也很怪異。看他手足無措的可笑樣子!他真是一無是處。他甚至不敢正面看我一眼,特平斯想。而那奇怪的臉紅又是什麽變態原因導致的?我可不要多看這家夥一眼。
於是他真的沒看。
他只知道他應該報仇。似乎不是向某個具體的獸報仇,因爲他找不到具體的仇獸——爲此他煩惱了好久呢。
他只是想向帶走了他父母和師父的家夥報仇。而那會是誰呢?
他父母和師父死於那些爲了利益而揮劍的家夥手下,月光教會是這麽說的。
那麽也許真正的仇家就是“利益”吧?但是這樣也不太對。
也許是那些爲了利益而可以傷害別獸的家夥吧。想到這裏,特平斯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他很高興。
一邊想著爲了利益而不擇手段的家夥都應該去死,一邊目中無獸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鋪上——特平斯覺得自己今天應該能睡個好覺。雖然他瞥見凱爾利偷偷向他這邊看。
他一晚上都看個沒完才好呢,這樣他明天就沒精力再來煩我了。是的...爲了利益而不擇手段的獸都活該受到懲罰。特平斯這樣想著,合上了眼睛。
這一晚上他睡得難以想象的糟糕。
他夢見自己殺了很多不擇手段的惡獸。爲了消滅他們,他什麽辦法都用上了。可是最後有一個聲音對他說:很好,你終於把自己的利益確保穩妥了!
他嚇得跌坐在地,在一陣劇烈顫抖中醒過來了。
一盆涼水扣在他的脖子上,這下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了。他憤怒地看著旁邊不知所措的凱爾利,一定是這個傻瓜把盆子放在床頭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凱爾利看到了他那怒氣沖沖的眼神,一瞬間驚呆了。接下來他仿佛要哭了一樣,然後轉過身逃走了。
早就該滾遠些!特平斯心裏的怒火即使這樣都還沒消。不過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剛才那家夥...手裏是不是拿的毛巾來著?
特平斯有點後悔記不住他的名字了。
這有一部分是因爲,那個冒冒失失的家夥,此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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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來,只是在他面前沒有再出現過。
據說那家夥因爲私藏媚藥而被逐出了要塞。他都還沒來得及用就被發現了。因爲他太早離開禁衛軍隊伍,以至於他不知道禁衛軍有一個叫做“純淨靈氣”的技能,可以察覺出毒物類的東西。
可悲而且可鄙。特平斯歎道。
不知爲什麽,他同時也覺得自己可悲而且可鄙。
隱藏在幕後的那只手似乎又鬼鬼祟祟地伸了出來,然而特平斯忽然失去了窺探它的耐心,只想把它砍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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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很好。”大禁衛軍對他說道,他心想大禁衛軍一定是瘋了,才會說他的那些瘋狂的複仇念頭“很好”。
“正義首先就來自對罪行的憎恨。”大禁衛軍解釋著,“不能逃避仇恨,而要戰勝它、控制它。控制了仇恨,你就控制了愛。”
這又是什麽狗屁邏輯?
“只有當所愛之物被奪去的時候,才會真正産生仇恨。如果沒有仇恨,只能說明你並沒有愛。”
老子多得是仇恨!但是老子屁點愛都沒有!看著大禁衛軍遠去的背影,特平斯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瘋狂了。
每當這時候,那個拿著毛巾的模糊影像就會鑽進他的腦海中。他不知道那是誰。除了那個蹩腳的同班學員之外,似乎自己的師父也有過這個動作——甚至,也有點像自己的父親,或者是母親。
這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狂躁似乎能平息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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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狂躁終於徹底終結了。差點隨之一起終結的還有他的性命。
他被惡魔的利刃從後往前刺了個對穿。傷痕從胸口一直到肚臍下面。他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覺得肺裏像是灌了鉛一樣難以呼吸。他看到自己傷口周圍的毛發都被燃燒著邪火的惡魔利刃燒得無影無蹤,他親眼看見自己的肌膚在高溫之下翻卷過來,又變得幹癟焦黑。
如果不是月光大主教請求悲憫之大天使奧拉莉兒親自下凡,他死一百次恐怕都還有剩余。
不過大家似乎認爲,即使是奧拉莉兒下凡了,他也還是交了幾百輩子的好運才活了下來。
他們把他稱爲“月光的奇迹”。
然而真正的奇迹是,那股暗色的暴躁從他心中消失了。
他開始審視自己之前的經曆。他又看到了那只黑幕背後的手。
他一把抓住了那只手,他要把它撕得粉碎。
奇怪,這一次他這麽想的時候,居然沒有陷入狂暴。
他無比冷靜地申請了自己的禁衛軍試煉——他要去遙遠而危機四伏的西部大陸,在那裏尋找他的救贖。
大禁衛軍顯得很高興——“至少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這真是月光的奇迹。”
其實他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但是他覺得他必須得到點什麽。是的,他必須得到點安慰,得到點光榮...他必須做點什麽。
只有這樣,才能抵消自己以前的罪責。
這樣想著,他踏上了航向西方的船只。
這一刻,特平斯·克哈萊死了。
然而,特平斯·克哈萊這一刻才剛剛開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