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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yage
「你好,我是巴莉多,大家都叫我小巴。」
她怯生生的說著。
「請問您是雷德托爾先生嗎?」
浪疊著浪,從無限遠奔向無限遠;風推著風,從世界的盡頭飛向世界的盡頭。
「不過,我們要到哪裡去呢?」潮水岸,綠色的龍人正喃喃自語,長長的大衣被風吹起,讓他的身子更長了;正是午夜,滿月在天空正中,讓龍人淡淡的影子縮攏在腳底,又溶解在垂落大地的夜幕。展翼,卻不飛起,千千萬萬根細細的雪白鱗羽留滯月光;沒有雲的天空裡沒有飛鳥的蹤影,龍人在空蕩蕩的天空下怔怔出神,看的既不是天空、也不是海洋——至於到底是什麼,連龍人自己也不知道。
月亮很亮,亮到星子紛紛黯淡;天上一輪、海上一輪,月兒像是一對互望的眼瞳,凝視、逼視著彼此,帶著意味深長的沉默與波濤。
綠鱗龍人嘆了一口氣。
龍人們正在內戰。
一開始是理念不合——不,這只是可以追述的部份,實際上紛爭的火花應該在更久以前就埋下了吧——接著就是互相爭辯,緊接著就是衝突。
然後就是戰爭了。
到這個地步就不需要理由了;不能平息爭端也不想參戰,龍人默默的離開故鄉,冀望廣大世界裡,還有一片未被發現的淨土,能讓不願紛爭的族人有寄身之所。
「不過,真是難找啊……」長長吁了口氣,縮攏背後的翅膀輕輕顫動,看看天空又看看海洋,天際線無邊無際,海平面無垠無涯,無限遙遠的彼端有沒有適合居住的場所呢?
而且是能讓族人們自由翱翔的淨土。
正遐想間,幾顆流星同時劃過天空與海面的月亮,「喔!」一聲低呼,龍人抬頭,想要許願,流星卻已經裊無蹤影。
「唉……」心下煩燠,隨手抓起石子向前一扔——如果能打幾個水漂,心情會好一點吧?石子飛出,畫出貼平海面的弧線,完美的角度、完美的輪廓,應該可以期待會跳個兩三次吧——才剛這麼想,石子卻在碰到海面的瞬間無聲沈沒。
沉默,不語;龍人沉著一張臉,仔細挑起一塊扁平的石子,撢去塵埃,掂量重量後全神貫注的拋了出去。
依然無聲無息,石沉大海,別說水漂,連水花也沒有。
再尋一枚拋出,依舊轉瞬沉沒。
異邦終日波濤的海不比龍人家鄉長年平靜的河湖,波濤縱橫的稜線打亂石子平飛的軌跡,便是力道準頭再完美縝密千倍萬倍,也絕不可能打出水漂——這件事龍人又怎麼會知道?
沉默,龍人怒視著大海,而大海只是默默的把龍人目光吞沒,毫無回應。
於是龍人暴怒,手腳並用的把身邊所有石頭砂礫紛紛投向大海,嘩啦嘩啦、噗通噗通,水漂是決計沒有,水花倒是不少,更多的卻是嘈嘈水聲,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還是嘻笑。
龍人丟了一陣石頭發了一陣脾氣,氣喘吁吁,自覺無聊,又重新坐在岸邊,默默看著月亮出神。
「還在煩惱嗎?雷德。」
溫緩的聲音帶著鼠尾草的芬芳,撫過龍人面容。
「在想族人的事吧?」那是彷彿薄紗自指尖滑落,慵懶溫婉,帶著些許神秘的嗓音;漸層紫的長髮隨山風飄逸,淡橘皮毛在月下流瀉淡金色彩,身影挪動間浮騰燦金光影,是她身上的紋飾。
「被妳發現啦……」龍人搔頭,望向眼前婀娜的人影。
微捲髮絲在腰間完全散開,漸層紫的色調映襯著淡橘皮毛和豔紅衣衫,一雙貓眼石似的眼瞳閃著微光在姣好的臉上。
而她也確實有雙貓眼,碧沉沉如無波之湖澤,紡錘狀的瞳孔在暗夜圓圓張起,像是通往玄奧的祕路;她是貓人,殷紅的背心開襟無袖,下擺輕拍的大腿圓潤而不沉冗,毛茸茸的尾巴靈活的在背後畫出曳動的圓;紅抹胸下一無遮掩,肚臍旁有金色的紋飾呢喃遠古神話,輕輕轉身,耳上臂上腿上刺繡上的金黃圖騰也一起奏起,遙遠山林的神話。
「那,有沒有在煩惱儀式呢?」她把頭枕在雷德肩上,從龍人的眼瞳旁望向龍人注視的天際,「關於聖婚的事。」尾巴落下,不偏不倚落在龍人尾上,光滑的鱗片被柔軟的皮毛撫過,痲癢感讓尾巴不禁微微抖動。
龍人抿了抿唇。
「我可以再問一次為什麼找上我嗎?」
「西碧婆婆說的啊!」慵懶神秘的音調說著率真的話語。
「西碧婆婆又是誰?」
「我們族裡最厲害的占卜師啊!」她若無其事的說著,眨著一雙無塵的眼瞳;「雷德要見見她嗎?」也不等龍人回答,從身邊的小袋子裡拿出了一個藍布小包。
湛藍布面用深藍細線亂針繡滿蜿蜒的藤蔓與嫩葉,也有花,在一角含苞待放,蝴蝶翩翩在另一角,若是布包紮起,也就彷彿醉蝶戀花而去。龍人沒有心思琢磨這幅刺繡的含意,他只是面無表情的伸手、解開布包、然後和布包裡的頭骨大眼瞪小眼。
頭骨很白,潔白到像是大理石雕就,空洞的眼瞳裡,彷彿有玄奧的風永恆吹過,永遠咧開的嘴永遠噙著一抹嘻笑,在塌陷的鼻樑旁,一左一右在雙眼下各有一個孔洞,龍人完全不想思考那兩個小孔的作用,依然保持著空白的表情,對骷髏開口招呼:「幸會,女士。」深呼吸,從大腦深處湊齊文句:「我想,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乾咳一聲:「如果您能放棄保持緘默,我想我們有很多事可以聊聊……比方……呃……」
龍人話還沒說完,骷髏頭就開始顫動;貓人笑得花枝亂顫,連帶讓捧在掌心的骷髏上下顎咯咯抖動。龍人搔了搔臉,也忍不住跟著哈哈大笑。
旅店房間裡,龍人正喃喃,帶著魔力的香藥在金盤裡燃燒,彎彎曲曲的香煙正隨盤中紋路起舞,助長龍人的法力。
「八月三日,晴……不對。」龍人揮了揮手,掌中法光隨之散佚,沉吟片刻,五綹薄薄的靈光從五指滑落掌心;「敬啟者:近日搜索頗有斬獲……我在說什麼東西?」搖搖頭,手上的咒法再度消散。
迢迢異鄉,龍人蹇居;不願參戰的龍人和雷德一起離鄉,在蒼茫大海中用咒法升起了一座小島佇足,每隔一段月盈月仄,就用法術傳訊給族人,說說最近的行旅見聞,在表白尋覓樂土的成果之外,也能稍稍撫慰自己的鄉愁。
搔了搔頭,手上五根爪尖各浮著一點淡青螢光——傳聞暮春三月,翩翩水邊草叢的螢蟲是徘徊人間的靈魂,龍人爪尖的螢光也真的像是螢蟲幽魂一樣,若有似無、明滅羸弱,在迷茫的思緒裡,搖擺不定。若是爪尖稍稍聚攏,攏起五芒星的輪廓,靈魂將流瀉龍人的記憶與思緒,凝練在五爪五芒匯聚的幽藍水晶裡;若是爪尖攤平搖曳,便是水晶已經成型,也會散落成風中的流螢飛羽,再也無從尋覓。
說到底,這是不慣寫信的雷德用來偷懶的辦法,只要整理思緒,封藏,傳送,遠方的族人便能身歷其境,知悉自己所為。
然而雷德卻在「整理思緒」這一關卡住,宛若漫步晨間的老者在熟習的路上撞見一棟古堡、一堵石牆,還有來路不明的守門人被荊棘勒斃,倒吊在石牆唯一的出入口上。
抬頭嗅了嗅,香藥溫暖的氣味像是最渾厚的山陵、最狂烈的火焰,讓大地與火焰的精髓在身體裡外環繞,龍人重新打理思緒:「我遇到了一位貓族女性,她叫小巴,是位旅行者……」據她所說,是位能在時空中穿梭的旅人——好沒說服力的說法;「……為了找尋族人的蹤跡,憑著先知的協助,她找上我……」事實上,她是貓族僅存的遺裔,希望把逝去的族人復活,至於先知——雷德想到那枚骷髏、以及骷髏揮之不去的詭異笑靨,皺著眉心搖了搖頭,「希望和我舉行『聖婚』。」據說聖婚是讓男與女、天與地、光與影,以及其他一切對立事物達致協調的儀式,如果成功施行,理所當然能讓生與死臻於和諧,促使死者可能復活。
至於儀式的內容,據小巴所說,是「最深的擁抱、一切事物的開始與終結、宇宙天地的凝視與拒絕。」雷德完全不懂,而小巴也沒辦法做出更進一步的說明——她也老實承認,自己只是轉述西碧婆婆的話而已。
回頭審視思緒,毫無意外,雜亂無章而且充滿疑點,必須秉持異常強壯、堅韌、冥頑不靈的信心才會信以為真、繼續下去。
如果這是書信的話,拙於文辭的自己大概無法寫出來吧?然而這畢竟不是書信——想著,龍人手上的法光聚成了五芒星,盤旋著向彼此靠攏,複寫著雷德的記憶與思緒;光點不斷靠攏、增強,突然在掌心出現了小小的光柱——下一刻,一只蒼藍色的水晶柱就這麼落在掌心。
既然是把自己腦海裡的事物加以複印,那麼就讓迷茫依舊迷茫、混沌還歸混沌吧?想著,雷德輕撫水晶,剛凝練的記憶與思緒有鼠尾草的香味,觸手溫暖、柔滑而細膩,是因為記在水晶裡的一切都繞著小巴嗎?雷德沒有研究過水晶的內容會不會影響水晶的外貌,只知道自己手上捧著的似乎不是水晶,而是在隔壁房間、沉沉睡著的貓人驀然縮小,留駐自己掌心。
且赤身露體,嬌憨而臥……我在想什麼啊?龍人甩甩頭。猛然展翼,凝聚魔力,左爪在空中連畫好幾個圓,右掌把水晶悄悄送入,水晶轉眼消失在看不到的洞穴裡,雷德確知洞穴的另一端通往族人暫居之地,就在議會聽偏堂,一個小小籃子裡鋪著繡了金線的午夜藍天鵝絨,水晶就在哪裡,就在天鵝絨與刺繡的中心,天鵝絨底的絲線勾動籃外鈴鐺,不一會兒就會有族人前來碰觸——分享雷德的記憶與思緒。
送走水晶,龍人在房間裡靜待;一分鐘、兩分鐘,有人碰觸了水晶——用記憶與思緒的水晶被外人碰觸便會消失,而這不嚳為碰觸創造者的心弦——然後又是一分鐘、兩分鐘。
劈啪一陣爽快的輕響,空間裂開了。
「雷——德——托——爾——」蒼老勁遒,空間裂隙裡一張暴怒的臉龐倒豎雪白眉毛,嘶啞咆嘯,千百根潔白的鬍子與之俱飛,「你——這——個——蠢——材——」
「長老大人,您好。」到退一步,然後又是一步,暗自慶幸自己早早施加了隔音咒語,雷德不無敬畏的看著眼前的老者:上百個世紀的風霜或許讓他的雙眼全盲,但是昔日戰神的威儀依然赫赫、蒼藍的龍鱗依舊光潔,除去鬚眉,再也沒有絲毫老態;他是塞魯亞帝爾,萬年龍,龍人們唯一倖存的長老——也是最暴躁、最張狂的長老。「雷德托爾向您問安。」把本來就已經收攏的翅膀再度收攏,年輕龍人躬身行禮,卻也不禁暗暗感慨,自內亂開始後,本來就為數不多的長老紛紛凋零,燹焚燬熇,龍人們傳承的歷史與學術,也隨之散佚。
「族人們都還好吧?」
「還好,你可不好。」塞魯亞哼了一聲;「你哪來這麼大的信心?跟來路不明的異族女子去進行來歷不明的儀式?你是被下了咒還是勾了魂?」
連環質問,咄咄逼人,雷德只是默默拿出一張字條讀了起來:「『以下是塞魯亞帝爾長老大人的早餐耗費;蛋十個,三烹、三蒸、三煎、末一落地而損,未食已捐,慎辨。』」
塞魯亞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酒半斤,火腿若干;藥草香草若干,或出於半畝園圃:薄荷、薰衣草、雛菊、檸檬葉、玫瑰果、豆蔻、七種羅勒、芫荽、紫蘇、新鮮蕃茄、蕁麻、忍冬花、番紅花花粉一指甲蓋。』」
「這……這是……」
「『于有一言於君,大人於流徙之中,而不忘饈饌饔餐,乃知君之重器,不因運蹇而動。哺育族人未蒙饑饉,亦見大才——彼讋諄謷謾之輩,豈足為患?唯醥醴醪醨之屬不可輕啜,若禁口絕食,則夤夜寢寐不復輾轉,心亦不悸、耳亦不聵,不亦喜呼?窺天筮徒西碧筆。』——長老大人,您知道我的意思了嗎?」
沉默。
「我被監視了?不對……」細心回溯雷德傳給自己的記憶,塞魯亞遲疑著開口:「這是她的預言?」
雷德點頭:「還預言過我的、族人的;還附上一個月份的晴雨表。」
又是一陣沉默。
「如果施行聖婚,有什麼好處?」塞魯亞訥訥的開口。
「她願意用卜筮幫我們尋找樂土。」
「聽起來不錯,辦得到嗎——等等!」年老龍人猛然抬頭:「她不會連這些疑問也預料到了吧?」
雷德默然,頭點的比上一次更重:「據說只要完成聖婚,小巴就能用她遺留下的法器找出適合的地方。」
「你同意了?」
「我們能拒絕嗎?尤其我們聽過她的預言後?」
年老的龍人嘖了一聲。
「這個女人真厲害,活到現在也還沒見過,有機會真想見上一面……啊,等等……」塞魯亞爭著一雙失明的眼瞳望著雷德:「她就是那個頭骨吧?感覺不像最近的東西,她是哪個年代的人?」
「一千三百年前。」雷德向上望去,天花板外是不可測的天空,也許西碧正從過去窺探著他和塞魯亞——這真是太過分了,更過份的是自己既沒辦法確認也沒辦法阻止:「小巴能穿越時空。」
沉默,然後又是沉默。塞魯亞遲遲沒有發言,雷德也只是漠然。
「那我還能說什麼?」一片空白的表情,好半晌,塞魯亞空洞的說著:「好自為之。」
又是一聲劈啪輕響,空間的裂隙轉瞬消失。
雷德低下頭,凝視著手上寫滿預言的紙條。
塞魯亞離去時,小巴已經清醒——紙條背面這麼寫著,然而雷德看著的卻不是這行文字。
關於預言,雷德並沒有向塞魯亞全盤透漏。在紙條背面的預言旁,自稱窺天筮徒的西碧女士用龍人密傳的文字寫下一段話,用的不但是雷德最熟的龍語,甚至以雷德最熟悉的當代文體表現:
「『如果想要擺脫我和我的預言,就去完成聖婚。附註:善待小巴。』」雷德把紙條揉成一團,在綠鱗覆蓋的龍掌掌心用魔力焚毀。
這裡的預言,絕不是關於早餐或是天氣之類的輕鬆話題。
在另一張早早就被雷德毀去的紙條上,西碧用同樣的密傳文字寫下了她所知的龍人命運。
「『鏊,皆殺,一個都不留,再也無法記憶也不被記憶——從你讀完這張紙條開始,短短十年必定成真。』」輕輕複誦,雷德緘默,轉出房間,輕敲巴莉多的房門,才剛醒來的貓人睡眼惺忪的望著龍人。
「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儀式嗎?」翅膀輕顫,龍人微笑,掩飾微笑以外的一切:「關於聖婚的一切。」
海岸,浪滔滔,在大地與海洋間,一朵朵浪花無常開落。正是黃昏,白晝與黑夜的交界線,淌血的太陽衰頹,拖著傷殘的步伐,一步步踏進西山的墳丘;遠方地平線外,一抹如刀的新月還待升起。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雷德的聲音有些沉悶:「為什麼不是在滿月時施行?」
「……雷德,滿月是開始殘缺的月亮,大概沒有人會用來祝福新生命。」穿著一身白衣,巴莉多正在排列儀式道具。
「要我幫忙嗎?」
「我來就好。」貓人平靜的說著:「也只是點幾盆香……還有安置一下族人。」
「唔。」輕輕應了一聲,龍人四面張望。
沒有遺骨,沒有祭壇,只有四根石柱立出了儀式場地:兩根佈滿浮雕、兩根樸實無華,外貌相仿的柱子一定一在海裡、一在地上,四處柱頂放著四種不同顏色的寶石,被黃昏蒙上昏紅的色彩。
「還沒開始嗎?」
「再等一下。」
點燃的香應該要有十二盆,用黃銅或是黃金,燃著不同的香料呼應著黃道上十二星宮的起落;要有三十枚白銅或是白銀鑄造的水盃,在銅盆間承載月的盈虧。所有的道具已經備齊,在龍人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悄然完成,他輕輕撫摸自己身上的黑紗長袍,連翅膀的位置都完美符合——不僅僅是挖洞而已,懸垂的披幔也把龍翅包覆其中,卻也不妨礙展翼與穿脫——彷彿在很久以前,就有人精心測量,為今天而替龍人量身打造。
實際上可能也差不多。
西碧,妳到底知道多少?龍人心裡暗自忐忑;海岸下,石洞中,連著四根石柱,所有的道具早早就封鎖在一口箱子裡,那箱子用層層鉛鐵與咒法彌封,卻在龍人碰觸的剎那碎成片片、自行浮起。
算了,先進行儀式再說。想著,龍人望向周遭的石柱,石柱的浮雕每隔一隻手掌的長度就被斬斷一次——顯然西碧必須把柱子先解體才能放進箱子裡,不過卻無損於浮雕的美麗。
「好了。」點燃最後一盆香,巴莉多抬起頭:「雷德你看!」指向天空。
「唔……噢噢!」
天空已經不是紅色了。
在漆黑的夜幕降臨前,深藍的布幕橫過天際,在殘留的少許紅陽間,染出了靛紫的光彩;漸層柔和,像是最細膩的天鵝絨,又像是無數被風翻亂的紫雲,翩飛在晝夜交接的霎那。
還在讚嘆,龍人的背上卻突然多了什麼,回頭望去,巴莉多已在怯生生的微笑。
「我們開始吧?」面對雷德,輕咬嘴唇,她說著,然後後退,退到預先決定的位置上:祭壇的四根柱子中間,有個圓形的紫檀木祭壇,巴莉多悄立在南方。
「沒問題。」衣衫撩動,雷德在祭壇北方與巴莉多相望:「開始吧。」
「好的,那麼……EGOATTINGOTV.」唸出咒文,巴莉多依著日月運行的軌道向左踏了一步。
「TVATTINGOEGO.」雷德開口應和,同時也向左踏了一步——或著說,踏向自己心臟的方向。
「EGOTVATTINGO.」巴莉多又踏了一步。
「TVEGOATTINGO.」雷德也是。
「ATTINGOEGOTV.」又一步。
「ATTINGOTVEGO.」一步。
我歸汝——汝歸我——我,汝所歸——汝,我所歸——歸我者汝——歸汝者我。三組文字六種排列,指向唯一的意義;沒有主詞也沒有受詞,沒有尊卑也沒有求予,唯一不變的是動作,TTINGO,從屬,歸於,屬於你我、歸向彼此,橫躍的腳步畫出兩個相對的三角形,一步一角,兩人六步交疊成無暇六芒,正反三角切分彼此成十八條真實無欺的直線,等長,相互平行。
正三角是男性、逆三角是女性。雷德抿抿唇,隱約察覺儀式的含意:正逆三角相疊,正三角被切出三個正三角、逆三角被切出三個逆三角,圍繞著祭壇的不只是融合後的六角形,還有依然保持彼此的男女,彼此錯落著。
巴莉多朝雷德伸出了左手。
對,要連最後一點分別也融合才行。龍人想著,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拇指點著拇指、食指點著食指,五根手指彼此點著彼此,橙毛柔滑的一半對著綠鱗光滑的一半。
「CONTEXO.」
那一刻,雷德消失了。
雷德看到了自己,手正與巴莉多相碰;看到自己的背影,丟著石頭洩憤;看到自己,微帶驚疑,眼瞳裡倒映著貓人……到映著自己。
雷德既不是巴莉多也不是雷德,在這一刻,兩個名字都失去意義。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SVPERATEOMNEMONIVM.
(越過了千山)
TRANSFRETAOMNEAQVARVM.
(渡過了萬水)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EXCALI,EXTREEAE.
(離開天空、離開大地)
NECDORMITIS,NECQVIESCTIS.
(不再沉眠、不再歇息)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EGOADVOCTISVOS.
(我在喚著你)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十二盆香爐向天空射出了豔麗的火柱,著火的香粉金光閃閃,環繞著火柱飛舞;流水潺潺,潺潺到雷德和巴莉多的腳下,銀杯裡水泉汩汩,源源不絕的向外溢流。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EGOADVOCTISVOS.
(我在喚著你)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ADBARATHRI,ADGVRGITIS.
(從那深淵、從那渦流)
SECORMEIPLANGORIS.
(跟隨我的呼喚)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說話的既是巴莉多也是雷德,龍人的視線和貓人的視線交錯雜揉成無以名狀的一團,像是千百個琉璃珠反映千百個視野,全都帶著溫潤祥和的扭曲。
他在開口,她在舞蹈,一切都依造儀式導引、進行,只有在這一刻,雷德和巴莉多變成了四手四足的神人,用四隻腳踏住天地日月、東南西北,四隻手合攏而握,重重一拳,砸破了紫檀木祭壇。
砸破了幽冥的封印。
「DESMONDILIASBRITTANY
(戴斯蒙德、伊利亞特、布列塔尼亞)
CONSTANCEDEXTERINCE
(康士坦士、德克斯特、因斯)
CADENCECORALDOMINIC
(凱帝斯、克隆、多明尼克)
IAVANCALEDONIACORDELIA
(雅筦、迦勒多尼亞、科迪莉亞)
NONAQVENTINMARCVS
(諾娜、昆廷、馬克斯)」
唱名,唱頌故人的名,稍稍與巴莉多分離,記憶從無法度量的角度流入雷德腦海,每個名字都有名字主人的靈魂與生命:戴斯蒙德是靈巧的歌者,淺棕的毛皮永遠伴隨無盡的樂章;伊利亞特喜歡喝酒,出乎意料,是個稱職的神官;布列塔尼亞住在湖邊,如果釣不到魚他就會脫光光跳下水,湛藍皮毛滿載晶瑩露珠。康士坦士比起法官更適合當公證人,一旦決定保密就永遠不再提起;德克斯特是個幸運的傢伙,在賭博前一晚從來不左轉;還有老因斯,灰灰的皮毛像是褪色的布,一直都在吹噓自己年少的戰績……
「MYRARENITASOLITA
(米拉、雷妮塔、索利塔)
TRYPHENAGRAMZERLINA
(特里菲納、克朗、澤林娜)
ORAPRVNELLASCOTA
(奧蘭、普耐拉、蘇格夏)
ORLENAANTHONYVNA
(奧萊娜、安東尼、烏納)
NORMAROSEMARYVALENTINE
(諾爾瑪、羅斯瑪麗、范倫鐵恩)」
米拉是個美人兒,用溫柔善良的氣質折服人;雷妮塔個性剛強,卻為了拋棄她的人哭了一天一夜;;索利塔是藏書家,經營的舊書店幾乎不賣書;特里菲納高貴優雅,沒人想到她會和畏畏縮縮克朗結婚;澤林娜是他們的女兒,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可惜早早就生病過世了……
都死了……
死了。
「PLACIDASABRINATOPAZ
(普拉西達、薩布里納、托帕思)
OCTAVIAMVRIELORTENSIA
(奧克塔維婭、穆列爾、奧爾黛西亞)
RENATASOLACEVICTORIA
(雷娜塔、索拉斯、維多利亞)
MYERTYRVSLENA
(邁爾、泰勒斯、利納)
MARICELREGISQVADE
(馬里切爾、雷吉斯、奎德)」
普拉西達死在水裡;薩布里納的葬禮火花飛揚;托帕思倒在地上,被馬車碾過;奧克塔維婭追隨丈夫,穿著黑紗喝著毒酒死去;穆列爾掉下山崖,沒有屍體、不能舉行喪禮;奧爾黛西亞死在病痛裡,被剝奪美貌的胴體浮在自己的汗水裡……
淚水泉湧,不知自誰的眼眶。
唱名還在繼續,雷德的思緒卻開始飄離。
雷德想到了自己的族人。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來這)
EGOADVOCTISVOSHVC.
(我在這裡呼喚)
CITOCELERITERVENIHVC.
(快、快點來這裡!)」
巴莉多咳了一口血。
劇痛。
我在做什麼?居然在這種時候分心?雷德急急的把意識再度投入儀式,狂亂的舌頭跳躍翻滾,追上咒語的終焉。
「VENI,VENI,CELERITERVENI.
(來、來、快點來)
PROPTERNECSECO.
(為了不再分離)
PROPTERNECDESOLO.
(為了不再孤獨)
EGOSATISFITIS
(我將賦予你們——)」
十二道銅盆的火依然旺盛,燃燒的香粉四散飄逸,在兩人頭上搭建起燦金的屋簷;浪滔滔,大地在震動,三十盞銀杯溢出的水撫平一切不祥。巴莉多看了一眼雷德,自雷德的眼;雷德唸起了最後的音節,以巴莉多的舌和口,呼出共同的氣息:
「RESVRGO.(新生)」
風停了。
浪也停了。
啪啪兩聲,雷德和巴莉多跌坐地上,龍人到現在才知覺自己有多麼疲憊,掙扎著努力呼吸。
火柱消逝,水泉停歇,飛揚的金粉變成灰白的粉塵,散落風中。
失敗了嗎?龍人遲疑,隨即發現是自己多心。
被兩人砸開的祭壇,正散發著幽黑的光芒;帶著無數的音容笑貌,被呼喚的人們脫離了死亡的束縛,從深淵之底趕了回來。
「喔……」讚嘆,龍人凝視著翩翩舞動的身影。破碎的祭壇彷彿有風吹出,由下往上,影影幢幢的,無數的人影錯落;一開始是半透明,帶著淡青的月色,漸漸的,風吹過,像是一片片無色花葉婉轉跌落,跌落空靈人影,斑斑駁駁染上本來顏色。也就到這時,雷德才看清楚他們的表情,恬淡、溫潤,微張的眼瞳裡,倒映出一種無邪無慮的靈氣。
儀式成功了嗎?儀式成功了吧。龍人想著,然後繼續凝望——望向離他最近的紫衣婦人;不需要理由,雷德知道她就是羅斯瑪麗,就是海默諾德的女兒、諾爾瑪的母親、范倫鐵恩的丈夫——就在她背後,范倫鐵恩睜著一雙深邃的黑眼望著龍人,他牽著女兒的手,諾爾瑪只是呆呆的看著前方,好奇的四處張望,繼承自母親的褐髮和父親的灰皮毛,在白色洋裝下有著纖細輕巧的美感。
這也是他們最後留在人間的身影,一場大火奪走了他們的性命。沒有祖父海默諾德,也沒有祖母禔西,因為他們已經走進生命的盡頭,帶著只有歷經漫漫歲月的人們才有的從容,昂首闊步的走向自己的終結。
突然,雷德心裡有個自己都還沒發現的疑惑解開了。
都是橫死的人——都是還有剩餘壽命的人。
這個法術不能喚回心滿意足的死者。
默默唸著名字,觀察漸漸成型的人們,他們的生命與記憶,自殺的奧克塔維婭恢復了年輕的容顏,婀娜、妖嬈,緊靠在托帕思旁邊,兩人帶著相同的戒指,望著彼此露出同樣的笑靨;托帕思被馬車碾過時已經年過半百,奧克塔維婭也已經五十——但是他們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這是為什麼?是新月嗎?還是因為他們最期望的是這個歲數?
如果用在族人身上,又會怎麼樣?,
正讚嘆間,卻聽到一抹深深的嗚咽,來自九幽之底,最深沉的嘆息。
回過頭,巴莉多正在流淚。
「怎麼了?」
「……失敗了。」巴莉多只是怔怔的看著自己復活的族人,淚水無聲無息劃過臉龐:「儀式失敗了。」
「咦?」驚噫,龍人四望搜尋,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滿足、從容,身體輪廓逐漸顯現,色調也不在是半透明、空洞虛無的慘青淡白——
「沒有影子,雷德。沒有影子。」她喃喃,表情既震驚又迷茫:「沒有陰影就不是真實——儀式失敗了。」
失敗了——失敗了——失敗了——貓人的話語飄蕩風中,在不會有回音的地方泛起了回音。
然後,他們崩解了。
像是盛開的花葉在剎那間凋盡,無數花瓣點染的色調轉瞬飛散;同時飛散的還有一股狂亂的風,那是生命的氣息,自他們如煙似霧的形體吹出,轉瞬回歸天際。
落英繽紛亂色調,無色光影被狂風捲起,半落天上、半落地下,最後又捲在一起,被一隻無形的手抓起,塞入祭壇正中的九幽地底。
鋃鐺、哐噹,銅盤銀杯倒了一地,清水浸染香灰,火光轉瞬熄滅,只有一攤灰黑的汁水,帶著焦灼的氣味。
於是天也寧靜、地也寂寥,只有海浪聊勝於無的響動,帶著巴莉多的啜泣。
默默看著巴莉多,雷德拿不定主意要怎麼安慰貓人——尤其是他確定自己曾經在儀式裡分心——伸手,想要輕拍巴莉多肩頭,卻又不太確定是不是該這麼作,於是一隻手孤單的舉起,又孤單的停滯。
無聲無息,人影飄出,不帶半點聲響;無聲無息,輕輕愛撫巴莉多的頭顱,然後還是無聲無息的,一對空靈的眼瞳望向龍人——雷德瞬間愣住了。
她不美,一點都不,就算重新賦予青春,她也只是平庸,乾枯散亂的白髮更顯衰頹;佝僂身形略為浮腫,既不纖細也不豐美,只會想到營養失調後的遲鈍、呆滯;聲音平平淡淡,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就是身上的衣服也只是一件毫不出奇的黑斗篷,沒有寶石、沒有紋飾,用的是最簡單的裁剪,甚至有些不合身。
然而在那褪色黑毛被覆的臉上,一對昏暗眸子偶然翻轉,一種豐沛浩然的靈光卻源源不絕流瀉,像是有什麼超越凡智的空靈被禁錮在這具軀體,自眼瞳昭示自己的不凡。
望向她的腳邊,半透明的身體有半透明的影子,既非生人,也非亡者。
「啊……西碧婆婆。」巴莉多看到她,輕輕叫了一聲。
人影只是和藹的笑著,打著手勢要雷德靠近,不言語,靜靜把巴莉多交給雷德。
「您……」來這裡有什麼事?雷德想問,西碧卻默默指向巴莉多放在一旁的行李,那裡面有她的頭顱骨和預言,以及她生命的痕跡。
然後她就消失了,頭顱骨在包裹裡碎成片片,再也不復本來形貌。
於是,巴莉多的啜泣變成長嚎,淚水自毛茸茸的指縫裡溢出,在夜風中擾亂無雲的天幕。
「是我的錯。」晨光初降,巴莉多突然開口:「我沒有好好想著他們。」
「喔?」靜靜傾聽,用淨水洗去昨夜痕跡後,雷德用翅膀和手臂懷抱著巴莉多在儀式地點附近依偎著過了一夜;稍遠處,村民對昨夜的火炷與波濤議論紛紛。
「那個法術……不能喚回不想回來的人。」窩縮身子,巴莉多顯得更小了:「也不能喚回我不夠思念的人。」
「可是妳……」那些記憶是怎麼回事?那些名字背後,名字主人的生與死,還有不屬於自己的哀慟——
「我只想要他們回來陪我而已。」巴莉多搖搖頭:「不是要他們真的回來——我好自私。」
「嗯。」雷德想著,抱得更緊了一點,緩緩的開口:「不過應該不是完全失敗吧?我看到西碧婆婆了。」
貓人搖搖頭,輕輕掙開龍人的懷抱:「可是她也沒辦法久留……不算成功。」
「那麼,應該就還有機會。」起身,雷德面對朝陽:「再過一個月又是新月了,一起加油吧?」
「嗯……謝謝。」
「嗯嗯。」
「對了……」
「嗯?」
「塞魯亞長老是不是很兇?」回過頭,睜著一雙大眼,巴莉多無邪的開口問著。
「嗄啊啊?」
「雷德的記憶也流過來嘍?」她轉過身子,在雷德的翅膀裡與雷德四目相對,搖著尾巴,回溯匯入腦海的川流:「感覺都是不太好的事……雷德不想要他死掉嗎?」
「唔唔……」搔頭,雷德花了一點功夫才知道怎麼回應:「可以這麼說吧?」
嘻嘻一聲,巴莉多笑了,像是千百朵雛菊一起綻放:「雷德告訴我多一點他的事吧?」眨著眼,貓人促狹著說:「然後,他死後,我們一起讓他復活。」
「也要他同意吧?」雷德隨著巴莉多露出微笑:「小巴怎麼會想到這些?」
「因為西碧婆婆把自己的頭骨變成骨灰的時候,我聽到嘍。」眨眨眼,巴莉多說:「西碧婆婆她很努力的說:『去了解雷德吧。』」
「唔……」微微怔了怔,那一刻,龍人其實也聽到了某個聲音。
小巴就交給你了——原來那不是幻覺嗎?
「我想通了,如果我不了解雷德的族人,雷德也不熟悉我的族人的話,那是不夠的。」橘色皮毛上的眼瞳寫滿了無邪:「所以雷德講完,就輪到我說嘍!」
「我們不是交換了一部分的記憶了嗎?」龍人必須咬著牙才不會笑出來:「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的,一定不夠的。」巴莉多非常嚴肅的說著,尾巴高高的豎起,附和主人發言。
看著巴莉多的表情,雷德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貓人隨即鼓脹了雙頰,不無幾分慍怒的開口:「雷德嘲笑我,雷德是笨蛋。」
「是、是我不好。」深深吸一口氣,凝望巴莉多的眼瞳,雷德輕輕微笑:「我有個提議。」
「唔?」
「我們先從自我介紹開始吧?」龍人笑著,把笑容以外的都拋諸腦後,而他的眼前只有巴莉多:
「我是雷德。」
於是,她也輕輕笑著回答:
「我是小巴。」
雷德的委託,祝他倆情人節快樂……
附帶一提:裡面用的拉丁文近於古代格式,所以沒有小寫字體,同時也沒有J和U(J和U到中世紀才由I和V中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