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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吉喆
攝影/方謙華
編輯/林薇

  上世紀30年代,東北虎主要分布在中國 ;70年後的今天,俄羅斯有500余只東北虎,而中國只剩下不到20只。“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東北虎能否歸去來兮?



  入冬後的第一場雪遲遲沒有來,中朝俄邊境的吉林省珲春市還保留著深秋的蕭條景象,光禿的樹、枯黃的草、半凍不凍的河水,全然沒有想象中冰天雪地的模樣。天剛蒙蒙亮,我們從珲春乘坐國際大巴向俄羅斯進發。途中需要短暫耽擱,分別在中俄的邊關站辦理過境手續,那些都是層層關卡,對每個人的來往都記錄得清清楚楚。但邊境上的老虎可就不一樣了,它們的領地沒有國界,停留在哪一方完全隨心所欲。

  分布在中朝俄的野生虎屬於東北虎,它在所有八個虎亞種中體型最大,性情也最強悍。走之前,專家曾告訴我,東北虎在中俄交界的局部地區活動趨向頻繁。一路上,我隔著汽車玻璃,望著沿路的荒野,希望能一睹王中之王的風采。然而,野生虎並不輕易現身,正像俄羅斯有名的老虎專家皮古諾夫說過的:“野生狀況保存得越好,野生虎現身的幾率就越小。”

  從七歲起就跟著父親一起進山追蹤老虎蹤迹的阿拉米列夫·謝爾蓋,是俄羅斯年輕卻最富經驗的老虎專家之一,已經跟老虎打了近20年交道,不過,真正與虎面對面的經曆卻僅有四次。回憶起與虎的邂逅,他仍如過電影般曆曆在目:

  那天,夜幕已經降臨,謝爾蓋又檢查了一遍固定在樹上的紅外線相機,接著退後約5米遠,藏在一處灌木叢後,屏息觀察著。這是一只三歲左右的雌虎領地,跟它一起出生的還有一只雄虎,不知什麽原因,那只小雄虎出生一個月後竟沒了蹤迹,只剩下一只小雌虎和它的媽媽。

  從小家夥出生起,謝爾蓋一直關注著它,卻始終沒機會親眼相見,只能通過它留在地上的足迹、樹上的氣味以及吃剩下的獵物來揣摩它的性情,猜測它在身高、體重以及力量上的變化。2006年初,謝爾蓋開始使用紅外相機,他期待能借此看到它的樣貌。

  謝爾蓋把相機固定在了雌虎頻繁出入的巡視區,一周過去了,它始終沒露面。今天,它會出現嗎?謝爾蓋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山林中的寒風又開始發威了,他打算著是不是該回營地。突然樹林裏傳來細微的聲響,謝爾蓋的呼吸停滯了,盯著前方。是它!謝爾蓋差點喊了出來。一只雌虎出現了,身長大概1.8米,黃黑的條紋漂亮地爬在身上,走起路來慢條斯理。就是它!他終於見到他的“大貓”了。謝爾蓋先是驚喜,然後稍稍有些害怕,接著就成了百感交集。

  它大約在20多米遠的地方,好奇地盯著這個鐵匣子。突然,它大吼一聲,只四五跳便躥了過來,伸出前掌,一巴掌把相機打落地上。相機感應到了熱量,咔嚓咔嚓開始拍照,陌生的響聲把雌虎嚇到了,它退後幾步,仔細打量這個四四方方的鐵盒子。見再沒什麽動靜,它毫不猶豫地叼起相機揚長而去。



  第二天,謝爾蓋花費了很大功夫才找到那台相機。半年以後,這只雌虎才習慣了照相機的存在,盡管偶爾還會對著相機的方向轉頭怒吼,但已經不再去抓咬那個冰冷的鐵家夥了。

  俄羅斯科學家們憑著對虎的熱情,以及嘗試出的各種虎保護技術,比如無線電項圈跟蹤、糞便切片分析、活體檢查、虎棲息地連片保護等,使虎的總數量及分布區都有明顯的改善。2005年科學家對境內的老虎監測結果顯示,俄羅斯發現老虎的區域在濱海邊疆州和哈巴羅夫斯克州,數量大約爲成年虎331~393只、幼虎97~109只。爲了得到這些精確的數字,科學家們連續走了三天兩夜,考察了1537條樣線,走過的總裏程數有26031公裏。進入20世紀後,像這種全境範圍內大規模的老虎數量監測,俄羅斯總共進行過兩次。對比1996年的監測結果,當時的數量是成年虎351~405只,幼虎64~71只,這說明近十年來,俄羅斯虎的種群狀況比較穩定。

  “如果保證虎的繁衍不受天災人禍的幹擾,種群數量最少也要500只,而且雌虎、雄虎以及幼虎的比例要接近1:1:1。” 阿拉米列夫·謝爾蓋告訴我,俄羅斯虎的總數接近甚至可能超過了500只,但還沒有達到最佳比例。

  俄羅斯對老虎的記載始於17世紀初,但當時沒有正式的科學調查。據文獻所載,俄羅斯與中國東北交界的整個黑龍江流域,也就是現在俄羅斯的伊爾庫斯克州、猶太自治州、赤塔州及阿穆爾州都有大量的老虎分布,由於俄羅斯人稱俄境內的黑龍江爲阿穆爾河,因此黑龍江流域的老虎到了俄羅斯,就被當地人稱作了阿穆爾虎。直至1940年,俄羅斯才開始對阿穆爾虎進行科學的調查,發現俄羅斯境內虎的數量只有二三十只,範圍萎縮至阿穆爾州,在黑龍江流域的哈巴羅夫斯克州及烏蘇裏江流域的濱海邊疆州也發現了少數老虎的蹤迹。爲了避免阿穆爾虎在俄羅斯絕迹,俄羅斯的科學家們從那時起開始了對它的保護。60多年過去了,阿穆爾虎的數量增長了幾十倍,而與阿穆爾虎同屬一家的東北虎,在中國境內的分布卻明顯下降,監測到的總數不足20只。哪裏有充裕的獵物,哪裏有更好的生存空間,動物們就會到哪裏去。俄羅斯爲東北虎準備了怎樣的家?遊走到俄羅斯的東北虎能否歸去來兮?

  我們這次的目的地是濱海邊疆州的紅松谷保護區,那是俄羅斯最早建立的保護區之一,也是阿穆爾虎與遠東豹的主要分布區。這個保護區連綿至長白山,一條不凍河從中穿過,爲918種維管植物、1500多種昆蟲、12種魚類、9種兩棲動物、6種爬行動物、184種鳥類,以及54種脊椎動物提供了家園。

  “這些動植物是紅松谷最初的居民。”塔吉揚娜說,她在紅松谷保護區工作了30多年,主管生態和宣傳,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據她介紹,目前俄羅斯有虎分布的兩個州,濱海邊疆州和哈巴羅夫斯克州,最早很少有人居住,只有零散的成吉思汗後裔,或是鄂倫春人、達斡爾人、早期烏克蘭人等,他們散居在密林裏,以采集或漁獵爲生,但經常遭到“紅胡子”的騷擾,生活很艱難。直到二戰後,一個叫做楊科夫斯基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後因參與學生運動被流放到這裏,養鹿業才慢慢興盛起來,出口鹿茸到中國和韓國,采挖人參的人也越來越多,生活境遇的改善吸引了更多固定的居民,“虎豹有虎豹的家園,人類有人類的家園,人類不斷擴大自己的活動範圍,同時也在不斷侵占虎豹的家園,它們只能被迫遷往更偏遠的深林”。

  紅松谷植被濃密,借助草叢和灌木叢作掩護,老虎可以捕食到野豬、鹿等獵物。並且,老虎會隨著有蹄類動物的遷徙而遷徙。比如,冬天是紅松籽成熟的季節,老虎會跟隨野豬等遷到紅松林豐富的濱海邊疆州的北部,而到了夏天,橡樹成熟後,老虎又會跟著遷移到橡樹富集的濱海邊疆州的南部。因此,保護老虎,不應該僅僅是對處於食物鏈頂端的這種動物自身的重視,而應維護好整條食物鏈以及所有這些生物所處的生態環境。自30年代起,俄羅斯各自然保護區的建設無疑對整個生態環境的保護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1916年,俄羅斯在貝加爾湖畔建立了第一個自然保護區——巴爾古金保護區,在其後的60年裏,整個俄羅斯發起了自然保護的熱潮,陸續建立了102個國家級保護區,其中有96個隸屬於中央政府的管理,6個隸屬於俄羅斯科學院。在這些保護區中,保護是第一位的,無論衰落還是變換,都要保持自然狀態,遵循它自身的規律,盡量減少人類的幹擾。

  可是,自然保護區的理想逐漸消失在前蘇聯工業化、集約化經濟大發展中。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保護區的數量驟減,面積幾乎減少了近十倍。2000年後,中央政府取消了生態部,保護區的管理轉到了偏重資源的開發與利用的自然資源部,保護區的發展大大受挫。“今年9月,副總理伊萬諾夫到我們保護區來,與他的談話,讓我感覺到他對保護區的問題有充分的認識。”紅松谷保護區的負責人瑪絲洛娃說,“我相信,這將是一個新的轉折點。”

  瑪絲洛娃告訴我,在野生動物的保護上,各類非政府組織甚至比保護區做得更多,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非政府組織或基金會,與保護區組成理事會,討論保護工作的任務和分工。保護區基礎設施的建設、日常維護工作以及職工開銷主要來自於政府機構,“我們紅松谷保護區由於隸屬於俄羅斯科學院係統,所以主要接受俄羅斯科學院遠東分院下撥的資金,這基本可以滿足日常運作。保護區也需要自籌一部分,用來改善辦公設備。沒有後顧之憂,工作人員才能安心工作嘛。”瑪絲洛娃說,“就待遇而言,我們科學院係統的保護區就遠好於中央係統的那些保護區。”

  濱海邊疆州東北部的錫霍特山保護區,就是一個隸屬於中央政府的國家級保護區,而且是一個虎保護區。那裏的一個工作人員告訴我:“自1991年以來,政府對保護區的支持少了80%,工作人員的工資降到了很低的水平,幾乎無法支撐自己或家庭的生活。過去十年裏,只有兩個俄羅斯學生到這裏來工作。”

  保護區隸屬級別的含混不清,資金來源的不穩定,使保護區的工作陷入困境,通常,這些變動短期內沒有什麽後果,但國家珍貴的自然資源卻在慢慢流失。科學家們可以做的就是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給老虎爭取最好的生存環境。動物需要保護,保護動物的人更需要保護。



  “俄羅斯即將面臨大選,如果新政府將林業的管理權下放到地方,那對林業采伐的管理力度將會削弱,到那時,不論是阿穆爾虎,還是遠東豹,數量一定會下降。”塔吉揚娜說,旅遊的開發也是一大問題,“往上數十年,我們這裏野豬很多,阿穆爾虎也很多。但是,由於這裏靠近中俄邊境,近幾年旅遊發展得很快,定居人口的數量也相應增長。於是,老虎大多跑到了更偏遠的東部,比如拉左和錫霍特山區,我們這裏只剩下31只遠東豹和8只老虎。”

  “看!這就是前兩天我巡林時發現的老虎爪痕。”瓦吉姆指著遠處一棵樹上四五道豎向印記說。他在紅松谷保護區主要負責野外考察和保護區的工程建設,每天至少巡林一次。他戴著黑色毛線帽,鼻子上架著大黑框眼鏡,留著黑色絡腮胡,不苟言笑,被戲稱作“拉登”。一聽到爪痕,與我同行的珲春保護區虎專家郎建民立刻來了精神,跑到樹跟前,拿出卷尺開始測量數據,“印記很新鮮,大概在一個月前。高度2.17米,它很大,後足掌墊兒寬12厘米(出發前,瓦吉姆曾告訴郎建民他測量到有關這只虎的數據),這絕對是一只雄性成年虎,它自上而下竭盡全力留下自己的爪痕,就是爲了向其他動物顯示自己的威嚴,證明這個區域是自己的領地,這種行爲叫做‘挂爪’。”繼續往前走,我們在小河的一邊,又發現一處這只雄虎用後足蹬出來的一個坑,這也是它圈定領地的一種動作,時間大約在一周之前,這說明它並沒有走遠,這裏仍然是它的範圍。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紅松谷保護區現在最大的難題是虎豹之爭。”瓦吉姆說。雖然老虎不似狼,沒有主動攻擊性,但老虎會爲了維護自己獸中之王的威望,把領地內所有的肉食動物都消滅掉,紅松谷已經出現這樣的情況。

  虎豹之爭是當前俄羅斯貓科動物專家們很頭疼的一件事,他們仍在不斷地探討與爭論,該遷虎出去還是遷豹出去,要不要給更加瀕危的遠東豹就地建立人工養殖園(遠東豹的分布區域更加狹小,主要在以紅松谷爲中心的很小一片區域內,全俄遠東豹的數量不過50只)。阿穆爾虎在俄羅斯面臨的威脅,除森林的保護、人類的幹擾、虎豹之爭外,還有來自偷獵的問題。與中國的情況不同,俄羅斯沒有禁槍,只要獲得槍支購買許可證並拿到狩獵證,俄羅斯獵人就可以打獵。當然,他們的目標主要是野豬、梅花鹿、麝等,狩獵的指標往往由自然資源利用部門協同當地的狩獵管理委員會制定。可是,仍然有人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偷獵,比如獲取虎皮或醫藥用途的虎骨等器官。“去年經證實的打虎事件有20起,” 謝爾蓋·阿拉米列夫介紹說,“去年在海關抓到私帶虎皮40多張,要知道,抓到的僅占總數的10%。而且,俄羅斯現在沒有針對交易或走私獸皮做處罰的法律,舉證走私虎皮的人即打虎的人也很困難,即便能夠舉證,處罰也太輕,處理的速度太過滯後。”



  在紅松谷保護區做豹子保護工作的霍赫裏亞科夫·謝爾蓋·阿納托利耶維奇曾告訴過我,在他工作的地方,一只三歲的雌豹一周前被偷獵的人打死後,獵人雖已確認,但一直沒做任何處罰,“雌性遠東豹本來就數量有限,它已經成年,我們本來指望它,可是……”看得出來老謝爾蓋很爲死去的雌豹惋惜,卻又無能爲力。在阿穆爾虎的偷獵事件處理上估計也類似。

  “在偷獵者的處理上,我們還要好好學習你們的經驗。”老謝爾蓋對郎建民說,另外,他還指出邊境地帶虎豹的保護還存在困難,有些地區只有軍隊或邊防人員可以進入,科學家卻難以逾越。他前段時間在邊境附近發現了一只雌虎帶著一只小雄虎共同生活的印迹,據他估計,今年冬天,那只小雄虎就要長大自立門戶,尋找自己的領地了,俄羅斯這邊恐怕沒有足夠的空間,它很可能到珲春去。

  “我回去一定好好找找。”郎建民說。動物無國界,給它們提供最好的生存環境,就能爲它們的存續增添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