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一見鍾情。」茶匙在她面前漆黑的液體中攪動。
  液面形成了漩渦,什麼也沒有,只有單純的黑色吞沒了一切。

  「我說,妳把我單獨找來就是為了說這種事情,嗎?」

  兩道相似的剪影貼在玻璃窗上。
  在周圍多而雜的低語交談中,唯讀此桌瀰漫著特別的氣氛,同時這裡也是店內交談音量最大的一個位置。
  她漫不經心地瞪著窗外每一對路過的情侶,少數察覺到充滿強烈殺氣的視線從這間名叫「拉虎拉虎」的店中傳出,連忙抱緊懷中的另一半快步離去。
  妳看妳都把原本要進來消費的客人都給瞪走了。他看著又一對無法透過窗子看清店內情況就被趕走的男女,心中由衷地感謝這間店對窗戶所做的特別設計——只能從裡面看到街景的單向設計。

  「我有說過嗎?我並不相信一見鍾情。」他正要發話的零點三秒前,她搶先一步打破沉默。
  「這句話妳好像在三十秒前左右才剛說過。」
  「這樣啊。」她那優美弧線所畫成的鼻,淡淡地哼了一聲。

  然後兩人之間又陷入了寂靜。
  她又瞪走了幾對,其中老虎佔了多數。他看著幾乎未曾在店前駐足過的許多過路客,與今年是虎年有所關聯吧。

  啊,沒提到這一點很抱歉。這是一個除了人類外,還存在著另一優勢物種的世界。
  簡單來說就是有著人類外型,而頭部卻維持野獸模樣的種族。至於身體的其他部分,則根據不同的動物也會擁有各自的差異。像是鳥類基本上都保有雙翅與喙,犬科則留有應有的吻部與成於頭側的兩只毛茸茸耳朵。
  其餘細部就不贅述了。
  因為她對外頭經過的情侶越來越少這件事情感到不耐,開始將目標放到店內眾多無辜身上。
  隔桌那位原本和他貓族女友正甜蜜的虎族男性臉色變得有點難看,一副難以呼吸的模樣。
  他知道這不是那位倒楣鬼患有隱疾或是什麼的。

  他叩一聲將展開的菜單擋在她鼻前約一公分處,感謝這店的菜單設計,那位虎族男性只咳嗽幾聲,和他身旁的另一半說了聲沒事後又開始卿卿我我了起來。

  「王八蛋,」她臉不轉,右眼瞪向他。「只懂得礙事。」
  「不要麻煩別人。」無法面對充滿殺氣的一雙眼,他假裝瞄向隔壁桌避開那視線,若有所思。「至少在這一天。」
  她輕吐一息,罩在她面上的菜單就這樣滑翔到了繡著紅藍花紋的地毯之上。
  「你懂個屁。」她將咖啡杯舉至嘴前又放下,裡頭的液體瞬間乾涸。
  「搞什麼……」
  他側彎身子,伸出手想要拾起那份任性。那份菜單卻已經飛了起來,回到了只有兩個杯子的桌上。
  「不好意思,幫您整理一下。」
  輕柔的嗓音從頭上傳來,一只指尖成蹄的服務生將她面前的杯碟移至托盤,微笑離去。

  「撒拉布蘭道,嗎。」他扶著桌緣,緊盯著那位服務生的背影。
  「別隨便盯著別人的屁股。」靠著鬆軟的椅背,她擺出一貫的抱胸姿態。
  他隨口答應了一聲,不過銳利的眼形依然瞄準那位服務員。她看著他凝視那位女性的瞳,無聲地嘆息,把臉轉向窗外——
  用著落寞寡歡的金色。

  「等你把那甜得要命的飲料喝完,我們就走吧。」
  「這麼快?」他睜大眼睛,把視線拉回到她臉上。
  「待在這裡沒什麼意思。」她撥著額前的瀏海,閉目養神。
  「喔。」
  她傾聽著吸管撞擊玻璃杯的聲音,以及液體快速通過造型吸管的流動。聽得出來他正在為自己的動作加速。卻有道沙沙聲從前頭傳來。
  她一眼微張,看到他正將一手向後腦伸去。

  「停,」她出聲阻止。「你手在幹什麼。」
  他抬到一半的手臂停在原處,有些驚疑地回答:「就,抓癢而已。」
  「給我放下。」她命令。
  莫名奇妙地被禁止抓頭,搔搔那長度不輸給她的鼻樑,他拿起玻璃杯一面欣賞外面的風光,繼續喝著。
  她的面容則少了一絲煩憂,雖然她對他先前一直盯著那位女服務生的背後這件事情感到十分不快。

  為什麼明明知道他動作很快,時間卻仍像是蛞蝓爬行般。
  就像在等一班班次極少的公車。
  混帳,簡直慢透了。
  慢透了……

  他從店內一隅的盥洗室走出,手上微濕的毛皮顯示他不太愛使用烘乾機這一類的玩意。在回到座位的路徑上,每一桌的人數都是兩兩才能數畢。
  「——為什麼感覺有點格格不入。」他自嘆。
  立於已被清潔過的桌旁,剛喝完不久的玻璃杯也被路過的服務生一句話之內迅速收拾掉。好像很了解她的個性一樣:空了的東西,最好趕快消失。
  回到座位上,凝望著對面因熟睡放鬆的臉龐。在他的記憶中,似乎從未見過如此像是凡人的她。

  胸脯呼吸起伏,她微張著身為狐狸而獨有的特徵。身體搖搖晃晃,這個模樣,就算不小心摔到走道的絨毯上他也不覺得意外。
  「還是叫醒回去休息吧。」嘴裡固然這樣說,腳卻被釘在地上;完全沒有動作。
  店內時鐘上秒針繞行不止,才將他從位子上拉起。他移到她的身旁,探出手正要觸及她肩膀之際,她雙眼睜地打開,左手如獵鷹般捕獲手腕,斜視他被擒住動彈不得的右掌。
  「奶茶喝完了?」她掃視桌面。
  「是、是啊。」就像是被琴弦纏死的緊縛,只憑兩指。
  「那就快走吧。」她推開手,壓桌起身,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裡。

  有點生氣。

  「前輩。」他出聲呼喊正拿著帳單往門口收銀機走去的她。  
  被喚作前輩的女性,腳步躊躇地停了零點幾秒,又開始逼近結帳台。

  不耐煩。

  「——前輩!」他喝道,音量無疑大到整間店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沒感覺到有人轉過頭來,他也不希望有人朝這裡行注目禮。
  這次她確實停了下來,儘管她已經站在收銀機前,但負責結帳的服務生不在。
  「服務生,買單。服務生!」她不斷呼叫,始終不願意轉身。
  「怎麼搞得,妳……」他不確定地問:「很怪,今天,整天。」
  她否認。他有點猶豫地搬出成堆的跡象。

  她過去對情侶永遠是不屑一顧的、
  不做不符外在形象的行為、
  從不在意別人的動作、
  不在外人面前睡著,還有能從其他瑣事中瞧見的端倪。

  就算前面那些都曾未發生過。「妳不是提過妳討厭這間『LoveLove』討厭得要死嗎?」
  她早已放棄呼喚服務生這件事情,整間店只有他的話語打轉。

  「還有!」他踏前一步,像是在揭發他人的罪行一般,他抬起手臂,俐落地指著她的身後。
  「為什麼妳——
  「咦?兩位顧客,原來你們還在店內。」
  他看到眼熟的服務生站在通往廚房的門前,稍感訝異的模樣。這時候他才了解到:拉虎拉虎裡面沒其他客人的存在。
  只有黃昏的陽光透來、灑落在靠近玻璃窗的桌上。
  「你們好像有私事要談。」服務生下班時散發的氣息不同,現在多了許多的乾脆。「那麼就濫用身兼店長的權力,你們聊到高興為止吧。」
  「需要我的時候,敲一下櫃檯上的呼鈴就好囉。」
  服務生在俏皮的動作與笑容之中帶上了那扇門,金黃瀰漫的空間中只剩下一隻面壁思過的她,還有不發一語的他。

  秒針又繞了六圈。

  「前輩……」歷經千辛萬苦,才撬開一點自己的嘴。
  穠纖合度的腰過了很久才傳出回聲。「什麼事。」
  他要吐出第一個音,奇異地無法辦到,像是被東西卡住,乖乖閉嘴的時候卻又是那麼通暢。嘗試幾次,總是哽在喉頭。他才發現,現在堵滿了喉嚨的叫作掙扎。
  「沒事的話,結帳離開吧。」她未曾遲疑地抬高下臂,作勢要敲下呼鈴。
  「等等!」她的手懸在半空,這是最後機會了。

  發直瞪著兩台恰巧路過的腳踏車,由街頭,至街尾。他無法直視她說這種話,就算是區區背脊。「我、我很中意前輩……」話還沒說完。「今天的髮型。」
  剎那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高掛天空的手,像是隕石一般對準了呼叫鈴直衝而下!
  「不只這樣!」伴隨木材擠壓碎裂的響聲,他看著窗上淡薄的自己。但就算再怎麼喜歡,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喜歡前輩」,這種事情。
  成為粉塵的木塊碎屑,沾滿了鬆開的手刀。她手滯於原本是櫃檯的地方,小飾物與紛紛自上頭跌落,佈滿四周。服務鈴亦砸落地毯,發出沉悶的噹一聲。
  她將卡在毛間的木屑抹在衣裝上。
  他低下頭,俯瞰著木桌的紋路。一如每晚困擾著他的內容湧上腦海。
  我沒有信心。在前輩面前,總是感受到自己的缺陷。儘可能的表現得有所自信,在生活中,我相信自己能做得很好。可是只要一想到前……他喘不過氣,咳嗽著。那是一種自我否定、擔心,甚至是——『害怕』。
  不敢說是對未知恐懼,不說只會永遠困在這裡。他雙手撐著額頭,迷失地看著指隙。應該怎麼辦才好?到底怎麼做才對?

  眼內映滿瞳孔的失焦,與形同跪姿的禱告。她回過身,留下一句話。「傻孩子。」
  開門招來了清脆的叮鈴。
  他半跪起身,獨語。「雖然妳聽不到。」朝著她離去的方向,這次他才能毫無顧慮地展露心情的另一面。

  「那種話要說出口很難吧。」
  服務生在垮了半邊櫃檯後方,重新為飾物尋找新家。
  「還好。」他將服務鈴放在收銀台旁,內疚地說:「對象不同。」
  「客人,你臉上寫滿了在意呢。」服務生將殘存檯上的木屑掃落地面,蹲於檯後,露出一對馬耳整理雜物。
  他搔著鼻樑,儘管那兩字不是真的在他臉上。「說真的習慣了,間歇性的。只是把店弄成這樣……」
  「沒關係。」
  「什麼沒關係。」
  馬耳輕抖,服務生站直身子,一包鼓鼓的布囊放到了他眼前。
  「那位被你叫作前輩的女性,讓你很開心吧。」一張摺痕工整的紙條被攤開塞入他的手中。「別被你前輩看到了。」
  「這個是……」
  「小心點,你前輩還在外頭等你呢。」
  他一驚,轉頭對準出口。的確,那髮型跟身形的影子,正在門上的玻璃不斷晃動。
  「去吧。」服務生換上招牌的一號笑容,或是最自然的。「開心點。」
  「——謝謝。」
  謝謝光臨,祝你今天愉快。

  他關好店門,瞧見她向石版鋪成的街道東張西望。「讓妳久等了。」
  「終於結束了?想想辦法,這裡招不到半台能坐的交通工具,麻煩透了。」她的抱怨不絕於耳,好像全城都與她作對。
  「嗯,真沒辦法。」他輕瞄一眼佇立在街角的路燈。「走回去吧。」
  「你瘋啦,時間要錢……」一百八十度轉身斥喝自己的後生晚輩,比她高四分之一顆頭的他滿面春風。「搞什麼,笑得這麼怪異。」她總結,然後向夕陽快步。
  「蛤?」他誇張地退了幾退,緊跟在後。「前輩,妳說的話我都記在心裡,從一開始。」
  她咬字異常準確地嘖了一口,顯得不是滋味。
  「話說,為什麼今天特地綁了個高馬尾?」
  「有個屁用,你還不是看著那女人的屁股。」
  「不一樣啊。」他澄清。「人家她天生就有一束,一共兩束,誰比得過她?」
  「王八蛋,敢頂你前輩的嘴。」連碗口大都沒有的拳頭直擊他的腰窩。
  他吃痛的聲音從愈加燦爛的昏光中傳來,漸行漸遠。
  「菲德莉卡前輩……」
  「………」
  「…」

  店內今日一切損失營收全在裡頭。
  妳也看得出來,各方面都還欠缺了不少。但在未來「可能」會變得值得期待。
  家常便飯損失就不用提了。營收的部份是因為我希望更改店名。

  ——「拉狐拉狐」。至於用意,你曉得的。
  外頭的招牌我已經幫妳去掉不該存在的部份,剩下的就交付予妳。
  設計難看,我會很樂意再拆一次。

  -Frederica-

  P.S.是可紀念的日子。

  「雖然是熟人,真是連開口都不願意。」服務生十蹄緊扣著那沉重的囊袋,目送譟動的黑色人影離去。
  頂上招牌的慘況,有目共睹。
  「不過一個月不用管事,樂得輕鬆就是了呢——」
  她心情愉悅地拿著草稿紙,回到了店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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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來這裡看文章了。」
「或許跟轉移有點關係,蠻遺憾的。」

「不過這邊終究是一個好交流的地方。」

「想寫,就寫了。」
「非常魯莽地,不過我寫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