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書文字版
來
夏七月,不可下水——據說會被抓交替。
至少,老一輩是這麼說的。
家住府城,今年暑假,這個百年古都似乎總在下雨,濕漉漉的,像是清明後就不再有立夏,穀雨一陣接著一陣,伴隨陣陣呻吟似的驚蟄雷鳴。
然而,七月十五中元節當天,彷彿晴雨表被割裂,只有那天是熾熱的晴天。
好日子,可以散散陰氣——老一輩大概會這麼說吧?
不過我只覺得煩懊,尤其身邊是熊熊的化紙金爐、滿天是灼熾的紙灰時,我只希望雲多一點,要不風多一點,吹動陰影,吹落汗珠,可能的話,再吹幾片雲來。
等到風終於吹起,我已經在收拾供品了。
現在想想,那風也吹的很奇怪,供桌上十二炷清香竟在剎那同時熄滅,然後才晃悠悠的亮起,連煙篆,都稀薄的不成形狀。
雲攏,雨落下,沒有半點前兆,像是潑水一樣降下,金爐的餘燼轉瞬成了黑水,亂七八糟淌了一地;遠遠的,有人喚我:「來。」
「喔。」只記得我應了一聲,然後就昏倒了。
等我醒來,不在家裡,也不在醫院,香煙繚繞,卻是過年拜拜去過的天公壇;天公壇有個大大的匾額,有個大大的「一」字,一字四周繞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那時也沒打算仔細看,只是呆呆的站著、望著那匾。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發現廟裡面一個老先生正在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四目相交,他發現我在看他,突然比著手勢要我回家去。
然後,我就回家了,從濕淋淋的地面醒來,匆匆忙忙鑽進浴室裡用熱水沖洗身體,除了一身污水,還有一身莫名其妙的寒意。
當晚我就發起高燒,掛急診住進成大了。
爸爸媽媽那個時候應該有說話吧?醫生也是,在我身上插管時應該有說什麼吧?護士也是,我看到她們的嘴一張一闔,確實說過些什麼,但是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我只記得我總是夢到水、夢到海、夢到風雨波濤裡,唐山過台灣時沉沒的船隻,一落落的白骨都在朝水面招手;也是七月,暴風雨裡,有天女鳳冠霞帔,乘著雲迢迢的飛過來飛過去,用長長的衣袖遮掩風雨,吹幾口清風送小船遠離風雨。
然而總是有幾艘小船在漩渦裡打轉,船老大捧著神像,在船頭呼告:媽祖婆、媽祖婆!緊來救阮!緊來救阮啊!
天女聽到了,又從天空的一端折返到另一端,四望著呼告的聲息;風停風動,潮起潮落,天女救了一艘又一艘,卻總還是有人在呼告:媽祖婆、媽祖婆!緊來救阮!緊來救阮啊!
然後,一隻大手伸了出來,那是波濤,輕輕一握,那些聲音就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隻隻乾枯的手臂,從波濤之底招手:「來。」他們說:「來!」
呼告媽祖婆的聲音越來越少了,慢慢的,漩渦滿佈的海上滿滿都是手臂,都喊著:「來!」
天女默默的看著,鳳冠霞帔紅光如火,七道流蘇墜子遮住她的面孔,看不出她想著什麼;很慢很慢的,她飛向兀自沈浮的船體,幾千幾百隻想要抓住什麼的手,就這麼沉在海底。
天女歸去,帶著幽幽嘆息,鬼卒一湧而上,逝去的人們永遠都待在水底,一直一直待在水底;然後,然後我看見了,沿著普渡的香煙,他們一個個的從海底升起,從三百年前到今天,每年陰曆七月風雨裡,就向著天空、向著大海,一隻隻的說著「來!」
身體應該還在發燒吧?我卻完全沒有感覺。又是下雨的夏日,我看到醫院裡面,許許多多朦朦朧朧的身影,走了出去就不再回來。
——對了,再往前走,就是赤嵌樓、就是安平古堡,普羅民遮城和熱蘭遮城,那裡以前是海。
來。來!他們還是這麼講著,漸漸、漸漸我在沉睡時也開始低吟:「來。」然後招手「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有一個朦朧的身影,從醫院、從住宅、從街上、從山裡,一步一步往湮滅的海走去。
「來!」我說,在海上。「來!」我說,在天上。「來!」我說,在海底,在亂石森森的海底裡,有奇異的溫暖。「來!」我說,在病床上,吊著點滴,身體越來越冷,溫度計卻一直指著四十一。
「來!」我迷迷糊糊的說著,隱約看見家人把我送出醫院,拖進廟宇,門神的視線燙得我齜牙裂嘴,氤氳的檀香讓我從耳朵流出黑色的血。
「來!」我喊著,在黑暗中,天公壇那個老先生看到我搖了搖頭,一句話不說又把我推了出去。
「來!」小姑姑從教會帶了些聖水,輕輕撒下,我每一吋肌膚都起了灰暗的水泡。
「來!」我招手,身體不動、我發聲,喉結不晃;已經不知道我在床上還是海底,冰冷的海水溫暖無比,下意識的招手、下意識的呼喚,從一開始就沒有掙扎,現在也沒有思毫不耐。
「來!」天公壇那個老先生給家人一人一個香灰護符,從那以後他們就沒聽見我的叫喚;很快我也被他們遺忘,自己一個人在安寧病房,在夢與現實間繼續叫喚。
「來!」我的聲音漸漸乾枯,我的氣息漸漸衰微;猶記七月開始時,公媽牌前三炷香,中間左邊都好端端的,只有右邊一炷一口氣燒得乾乾淨淨。
對了,香譜說:那叫催命香,有人要死了才會這麼燒。
也許今年暑假結束的時候,我大概就已經在海底,永永遠遠向岸上招手,在七月喊著「來!」
來!
應薩拉徵稿而作。
背景廟宇、風物等都是實際存在的事物,有機會不妨一遊。
那麼,請評點。(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