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 中國大陸 甘肅日報 文 : 劉秉永]
去年,我利用國慶黃金周回老家看望年邁的父親,在村口看到鄉親們爭先恐後拉著自家飼養的牛只,賣給畜產品公司去屠宰,心情非常沉重,使我猛然想起了30年前驚心動魄的往事。
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在隴東黃土高原涇河支流一個叫紅河的小地方。農民交公糧要送到原上的糧庫去交,從寬闊的川底到平坦的原上通常要走三四里較為陡峭的山路,人和牛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氣。
那時,我所在的生產隊飼養著二十幾頭秦川牛和蒙古牛的雜交後裔。經過長期的馴化,它們大都秉性溫順,變成了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老黃牛」。我比較喜歡栗紅色的那種,它們雖然個頭不大,但脖峰厚實額頭方正,一隻「旋」長在正中,兩隻半尺長的犄角從頭頂左右兩邊向前伸出,其秉性既不像黃牛那樣溫順,幹起活來慢條斯理;也不似黑牛那般急躁張狂。每天放學後,我總是挑栗紅色的牛,套上革頭幫助父親拉土、運肥、送糧。久而久之,便和一頭叫紅狸的牛建立了比較固定的協作與使役關係,也成了我兒時的親密夥伴。勞做小歇時我總會想方設法弄些嫩苜蓿、樹葉、玉米棒、高粱穗之類的飼草餵它,拉車爬坡需要出大力時,不用我喝斥,父親舉鞭,它會自個兒瞪圓眼睛,伸長脖子,身體前傾,四蹄如鐵鏟一樣深深扎進土裡,用盡全部氣力拚命向上拉。每當放學回家路過飼養站,它在晾場上曬太陽,總要衝我甩甩頭,搖動那長長的尾巴,「哞哞」地叫幾聲;遇上犁地歸來,即使渾身被汗水浸透,困乏無力,也要用鼻子嗅嗅我的書包,在我面前撩起兩條後腿小跑撒歡。
記得那年秋天,一個上交公糧季節的星期天清晨,雞叫過三遍,母親便把剛剛滿七歲的我從夢中叫醒。草草地吃完了略帶澀味的高粱餅,喝了幾口開水,從飼養站拉出紅狸,套上革頭,掛上父親已經滿載公糧的車子,和大夥兒一塊踏上了交送公糧的路。
一輪彎月像鐮刀一樣掛在這山與那山之間,被雨水長年累月沖刷而成的深溝大谷沉浸在昏暗的暮靄裡。運糧的車隊裡,小孩走在最前面牽著牛,牛通過革頭和繩索用力拉著糧車,大人們在兩轅之間扶著沉重的車把,並通過背帶弓身拉車,組成了一個「小孩———牛———大人———車」的最小單元。二十幾輛運糧車一輛接著一輛,四五十個人,二十幾頭牛,人喊牛叫,打破了黃土高原黎明前的寧靜,前後逶迤幾十丈,艱難地跋涉在蛇一樣纏繞在這道山梁和那道深溝之間的上原山路上。
快到原畔的時候,一隻山雞被吵鬧聲驚動:「撲楞楞」猛然從樹木茂盛、雜草叢生的山坡飛出,擦著我頭頂掠過,落到山谷那邊的樹林裡去。栗紅牛受到驚嚇,慌忙躲向路邊,把運糧車帶翻在路旁。等我們裝好糧食,繼續上路時,其他糧車已到達平坦的原上,掛車的牛完成了任務,和牽牛的小孩一同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上原後,父親為了讓我盡快追上前面的小夥伴,在路口提前卸掉拉車的牛,催我趕快下山。
這時天已泛白,路邊野生的苜蓿、山溝裡的樹木影影綽綽,寂靜的山谷陰森嚇人。我和通人性的紅狸互相壯膽,疾速行走在人煙稀少的山間小道上。
在一個叫妖崖窪的地方,隨著一陣清風吹過,「唰」地一聲,一隻埋伏著的大灰狼突然從路旁樹叢躥出,緊緊跟在我和牛的後面。
牛再次受到驚嚇,先是一怔,隨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用脖子緊緊把年幼的我護在它的胸前。
我頭嗡地一聲,頭髮都豎了起來,眼淚也止不住流了出來,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緊緊扶著牛的脖子驚恐地向山下跑。
狼聽到哭聲,像感悟到什麼似地緊追幾步,妄圖從牛身旁衝過來撕咬我。沒想到紅狸驚慌之中猛然放慢了腳步,在狼靠近它的一剎那,抬起有力的後蹄對準惡狼的前額狠狠地踢去。毫無準備的狼當頭遭到重重一擊,疼痛難當,慌忙雙爪抱頭,發出「嗚嗚」的慘叫。
我抓著牛的脖子,哭喊著繼續往山下走,狼尾隨了一會,突然改變策略,跳下路邊的山谷,消失在朦朧的晨光裡。我止住哭,以為狼受到打擊,放棄了侵害行動。但在前面野狐溝畔險要處的路中央,它居然提前來到我們必須經過的隘口,蹲在那裡,像強盜一樣擋住去路。一雙前腿高高舉起,放在胸前,嘴裡不停地發出淒厲的嗥叫聲,兩隻眼睛放射出凶殘的綠光,貪婪地盯著驚慌失措的我和牛。
牛預感到生死關頭已經降臨,一邊把我護在身後,一邊急促地喘著氣,弓下腰伸長脖子,勇敢地晃著堅強有力的犄角,「哞哞」地低吼著,並用蹄子狠勁挖掘僵硬的路面,像決鬥的勇士那樣鬥志昂揚。
紅了眼的狼豎起灰白的毛,張開血盆大口,由蹲改爬,先貓下腰,身體後仰做了一個預備衝刺的動作後,嗖地一聲,像射出的利箭朝我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牛似一顆出膛的炮彈,脫韁而出。只聽「咚」地一聲,狼和牛迎面相碰,紅狸頭頂堅強有力的犄角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狼的脖子上。狼一個趔趄,栽倒在地。紅狸乘勢向前,用盡渾身氣力對著狼的前胸,將它頂在土崖上。
狼受到致命的壓,瞪圓眼睛,艱難地轉過頭來,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四顆長長的獠牙,撕咬著紅狸因用力而血管暴突的脖子。
牛強忍著劇烈的疼痛,嗚咽著,瞪著通紅的眼睛,更加用力頂著拚命掙扎的狼。
我被眼前這幕牛狼殊死搏鬥的悲壯場面嚇呆了。直到天大亮,父親在去糧管所的路上感到情況不妙,中途聽見兒哭、牛叫、狼嗥,拚命趕來,這時我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看到眼前已經僵硬的牛和血泊下奄奄一息的狼,父親馬上明白了一切,滿目含淚用力將我摟在懷裡,我這才放聲哭出來。
與此同時,趕到的鄉親們手持木棍跑到牛身旁,發現僵立的牛氣管、血管被撕裂,早已氣絕身亡,頭下著的狼七竅流血,舌頭伸出口外有半尺長,也已斷氣了。
此時,人們在初升的陽光下驚奇地發現,這頭個頭不大的牛豁出性命,將一隻尾巴上有個白圈,曾被四五個打獵高手包圍數次卻總能逃之夭夭的惡狼置於死地。
在父親的勸說下,人們在那個極其困難的歲月,放棄了吃牛肉、剝狼皮的打算,將捨身救人的牛和智勇兼備的狼,就近挖了兩個大坑分別埋葬。至今,每當我路經那裡,心仍被揪得緊緊的。悼念著牛,也想著那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