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破軍
灰狗
恨意失控
灰狗剛睡醒,懶洋洋地搖動尾巴,從房間走到客廳,在面向陽台紗門的藤椅背頂上看見梁破軍黑壓壓的後腦。他依舊穿著病人裝,坐在藤椅上前後搖擺著。
我想你應該可以出去走走,當然,化裝一下比較好。灰狗說。
梁破軍沒有回應,繼續對著陽台發愣。
他也懶得對我生氣了。灰狗這麼想道,搖搖頭,轉過身去廁所刷牙。她在鏡子前面邊刷邊想著昨天還在醫院的梁破軍是多麼憤怒、多麼瘋狂,現在她的一雙尖耳朵還隱隱作痛,正是昨日梁破軍在狂怒之中用雙手扯拉的結果。人原來可以這麼瘋狂嗎?(她想著,含水,漱口。) 她就無法理解自己在墨古雅身邊待那麼多年,為什麼沒有一次這樣哭鬧過、怒吼過,對旁人拳腳(牙爪)相向過?為什麼?
她走出來,身體還在走廊,頭先探向客廳。哈囉。她說。
奇怪。
藤椅還在搖,上面的人不在。
梁破軍呢?
梁破軍在大街上狂奔──這是武廟路,這是輔仁路──這是什麼路?一切都變了。這三年,他昏睡。世界完全改變。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死了。(除了他的母親與妹妹。) 一切都步入了正軌。梁破軍死,萬事休矣。(死灰毛在病床邊向他展示那些刊登他「仇人」死狀的報紙:)林老師死了,202的同班同學死了。(他忘不了他們全體在法院的證詞,完全背離事實,卻又版本一致,毫無矛盾,令人驚奇。) 那個女檢察官夜文靜也死了。連那些之前常來看守所糾纏他的立委都死光了。(現在看守所那段他仍是記憶猶新。) 就這麼死了?也不等他來向他們尋仇? (可是他又要怎麼向他們報復呢?)
昨天還在醫院的時候,聽那隻死灰毛說他昏迷了三年──三年!他當初得到的判決正好就是在感化院蹲三年!他躲過了感化院,卻昏了三年,就是逃不過三年!他不敢相信。(她還跟他報告他家人的近況:)他的母親在原本工作的地方待不下去,淪落到火鍋店幫人洗碗。(老天!) 秀敏本來高中畢業可以保送到高雄師範大學體育系的,也因為他的案子而被打回票,現在居然在軍隊裡當兵──當兵!該死!該死!該死!
讓我死吧。我早就什麼都失去了。我的人格被損害。我的權利被剝奪。我的父親被殺。我的母親被懷疑擊倒。我妹妹的前途也因我而黯淡無光──只因為她是梁破軍的妹妹。啊,對呀,梁破軍,這個名字,這個恥辱的名字,這個不祥的名字,這個被審判的名字。而現在,沒有人會再想起我。這是一個什麼事都會過去很快的世紀。三年夠久了。這是個機會。沒有我比較好。家裡沒有我的這三年,媽和秀敏都挺過去了──我如果完全消失,事情會更好。
他站在人行道前。斑馬線對面,小綠人已經停止走動,換成了「請君止步」的紅燈。車流眾多,一輛輛橫過他眼前。他向前跨出一步。
那是什麼?
他突然發現對面的公園樹立著一柱奇怪的東西,那是銅像。
那銅像的臉!那銅像的臉!
他愣在原地。小綠人再亮起,他一路跑過斑馬線,衝入公園,一直衝到銅像前。
銅像是一名少年,表情堅毅肅穆,有如偉人。事實上,在它所站的平台面上,銘文寫道這是為一個「解放獸人的英雄」而立。少年的姿勢令人想到歷史課本上奧古斯都的石膏像:羅馬皇帝牽著象徵羅馬公民的小孩。同樣地,少年也牽著一隻高及其膝的豬獸人。
銘文標題:梁破軍紀念像。
啊!──
大風颳起,眾樹被猛烈搖晃,滿地樹葉被吹起來,繞著圈圈飛上天空。天空在旋轉,在旋轉──
有球落地。有個小孩看到他,大哭,尖叫,喊媽媽。他想他面容一定非常猙獰,不然怎麼會嚇哭一個小孩呢?他定睛看著那小孩。風還在吹,小孩在風中爆炸,血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有個女人尖叫,向小孩的殘骸跑了過來,小孩的母親?讓她也爆炸吧。
爆炸吧。爆炸吧。爆炸吧。
(他站在銅像之前,面對兩具屍體。母親俯倒在地上,離她孩子的屍首還有一段距離,她的一隻手伸向孩子,但離孩子的手還很遠。)
我做了什麼?
(他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所造成的結果,但只一會兒,他的臉變得冷酷起來。他以鄙視的眼神看了那兩具屍體一眼。然後轉身,面對為他立起的可笑銅像,恨恨地盯著它。)
我已經沒有未來了。所以我......
(他眉頭一橫,雙目怒睜──)
「做什麼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