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旁觀清
我說,旁觀迷
您和我,
根本不能為對方設想

* * *

這是一個詭異的地方。
只有站在高點上俯瞰,才能看出這地方怪異之處。
即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有問題的地方。

夜風凜凜,於此區最高的大樓之上,他站在天臺的護牆後,向下觀望一切。
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熟悉得不得了,但當下卻是如此陌生。
為什麼?他腦中充斥着無數的疑惑。
他不應該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熟識,但為什麼此刻對任何一件事都熟知非常?

城市和人類,他應該只清楚眼前這兩件事物。
酒吧、夜生活、霓虹燈等等的事,他不僅知道名字,還能明白背後的涵義。
太復雜,太多了,眼前所有煩嘈雜囂的人類活動,都在他腦海中印出意義。

他需要時間來處理理解這些活動背後的意思,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奇吧,他這樣想。
但這一連串繁瑣的資訊,也不能解釋為什麼人類會造就出如此的一個混凝土森林來。

腦內龐大的資訊,會是因為「他」的關係嗎?
稍稍別過頭,向站在防火門旁的他看了一眼。

他是那位殺狼的少年。
亂風吹響烏雲的晚上,月光偶爾照下來,可以看到縷縷的藍煙。煙絲形成藍色絲線,一針針縫於黑布之上,點點絲絲裁出柔弱無力的少年身軀。
好些時候,絲線會交織成薄布,裹出少年的身體。布如極光,色彩變幻不能預測,這一刻,是冷調的藍色。
風一吹過,烏雲一蓋,失去了銀色光輝的照射,少年也就暗淡下來,虛弱地倚坐在灰色的牆壁前。

這就是他眼中靈魂的模樣。
能夠建起一個又一個歪曲森林的人類的靈魂,竟然如其他生靈們的一樣,沒什麼特別。

眾生皆均,嗎。
哪有可能!
嘖。

他不再對這少年的靈魂感興趣,回頭繼續研究腳下的城市。
夜深,時蔽時露的月光,映在每片如絮的細雪上,落到被刺骨寒風吹打的街道,沒有一樣能打斷人類的生活活動。
街燈霓虹光照亮了所有的人和物,川流不息的車路,肩摩轂擊的人行道,人流如風一樣鑽入任何一間餐廳商店地下鐵的入口,感覺,如夏蟲撲火一樣。

才不過是剛入夜,就已經嘈雜起來。人們,難道就不能安靜一點嗎?
閉上眼睛,還是看到萬花筒中的五光十色;
以手蓋耳,還是聽到高腳杯相碰的清脆音;
掩着口鼻,卻仍嗅到食物體味混和的濁氣。

無論看多久都是一樣的風景,一樣沉悶。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不會精彩。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你看這個地方,像什麼?」破口而出,解惑的好奇心讓他失去了矜持。
「只是一坪墳地!」不等少年回答,他就誇口說出,這是他所能找到最接近的形容詞了。

「每摘去一坪花木,就在其上立起一座前衛的墓碑!不同形狀的,不同顏色的。沒有人前來悼念,沒有人前來追憶。」

少年受到他言語的刺激,身驅如受到干擾似地起伏不停,藍色的絲線也漸變成灰色的粗麻線。
少年心中有點意氣用事,很想立即反駁他的言論。但稚時的回憶一幕幕被掛起,兒時那裡不是綠油油的?怎麼長大後一轉眼,都變成大樓了?

不行,不駁斥不行。
但,無論是如何有力的回應,他應該都不能理解。
畢竟,這二人是兩個世界的存在,根本不可能相互理解。
因此,少年沒有回話,只能在心中咕嚕着不滿。

冷場了許久,雙方都沒有說話。少年搜索枯腸,慢慢構築起有力的句子來反駁。
少年正想開口,對面大廈突然傳來破空的聲音,隨之而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從窗縱身跳下,穿過上昇的汽車廢氣白霧向下直墮。
在他背後的靈魂猶豫了一剎,啪的一聲過後,才問︰『為什麼不救他?』

「沒有用的。」映在他黃色的雙瞳中,是血泊中一具不成形的屍體。
少年的身體又在劇烈地波動,但站在護牆後目睹一切的他卻冷靜得很,沒有為此而泛起一圈漣漪。
空洞的嘴巴憤怒地說︰『你絕對有能力救他,為什麼你不去!』

「不要忘記,現在誰才是首領。」就只有人類才會求死,心意已決,誰又能擋?
沒有身體的少年,什麼也做不出,唯有無奈地停在半空,向下觀望那人灰濁的靈魂,緩慢但輕鬆地飄升。

這座廢墟,會榨乾一個人的生命。
機械式的工作、枯燥的人生、得過且過地生活着,每個人周遭的空氣彷彿凝住,失去活力。一個,一百個,一千個,整個城市的生命就如押花一樣,被凝在最璀璨的一刻,那已經再抓不回來的,年輕而充滿夢的一剎。

其他尚有熱誠的,浸溺在乾涸的芬圍之內,如溺水的魚,同樣是人,卻不能在水中呼吸。一點一滴,喘息着僅餘的生命,在繁華美麗的大城市中,把如晶瑩的生命流光。

『你不是有地方要去嗎,快出發吧。』
過了一會,這是少年最能發洩不滿的方法了。
「不用你說。」
這樣的一座廢墟,還是早點離開為妙。

夜風凝住了,月光灑照在天台之上,照出了一隻狼人,灰色的身軀拉着藍影向未知的方向奔去。
少年的靈魂,如極光一樣,於夜空中舞動。

少年想說,花木縱使被摘去,還是會在關愛牠們的人的心中植下根來,最後一定會變成一座森林。這樣,無論去到那裏,都身處在心林中。這樣,就不會乾涸。

「嘖,美好的自我安慰。」人類真的是難以理解。
填不飽肚子的東西,再多也沒有用。

但在狼人的心中,一直都存在着他生活的森林,一座很安靜,但閉上眼睛卻會響起狩獵號角的地盤。一個應該屬於他的地盤,但卻沒有能力奪得的獎品。

雪慢慢飄下,月光打在雪花上,反映出片片銀光。
從大廈的天檯向下跳去,竟然勾起了狼腦中死亡時,走過的那一條銀白色的道路。

不停向前跳着跑着,越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物,眼前的景像伴着風聲凜然地過去,卻只有死前的一刻雪地景像徘徊在腦中。

「不要再讓我看到了!」狼緊咬着牙關,眼睛緊閉只剩下一條線。
不能死,這一次一定可以的,有了這次機會,有了這個身體,一定可以的!

在這樣的一個冷夜裏,狼裹起了極光,繼續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