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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道 7
你,
我,
心中
總有一隻野獸
在蠢動着
在高嚎着
在悲吟着
* * *
「……從行兇地點和前進路線推測,兇手下一次的犯案地點將可能是這一帶,」他站在掛牆地圖旁解說着案件,圖上多個紅色交叉被連成一線,線盡頭的區域被大大地畫上了一個圓。「我們沒有收到任何動物園走失或者目擊大型動物的報告。加上從前進速度估計,犯人可能擁有汽車等交通工具,管有估計長120公分,高80公分以上的大型攻擊性食肉動物。但這真他媽的太容易被發現了,所以全部人給我二十四小時在這區域去警戒!一根狗毛也不要給我放過!」說明以用力拍打地圖結束。
儘管檯上在聲嘶力竭地喊着,檯下的人只敷衍地從口中漏出回答,每一個人都拖着徐徐的步伐離開。眼前人群失神無力的感覺,讓仍然站在檯上的他,想到了那一位少年。
臉無血色,掛上不合身的衣服,濕黏的頭髮,淌着水的下巴,像極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時在案發現場和他擦身而過,現在回想起來,應該當下把他押下來的。
或許是自己太過敏,他總是對這種穿着的人很感冒,二十多年來看太多了,他很容易就憑衣著錯判一個人。但他卻不會看錯那一雙眼睛。
他穿起大衣,抽起了香煙,吐出一口霧在玻璃窗上,留意到窗外下起的新雪。
他最喜歡下雪了。
尤其是當命案發生在雪地之上時,那純白而又蓬鬆的畫布,不遺餘力地吸盡了紅色的顏料。每一位主角所擺出的身態,身上每一件衣飾都被安穩地貼在畫布上。
每一次到達兇案現場,他都這樣贊歎眼前的藝術品。
而在他誇獎兇手的同時,他也不忘稍微放鬆一下手腕,讓他們能在冬天創造出更多的畫作。
每一次在案發現場,抽着煙看着雪和屍體,他的心都如波濤般起伏着,久久不能自已。他只能以手掩臉,用顫抖的指根夾着煙,盡能力壓下亢奮的心情。他已經很努力在欣賞更多的藝術傑作和完案之間取得平衡,就如上一次連環殺手的案件,若果他認真徹查的話,兇手殺不到四人就能落網了。儘管他已經努力地自制這股變態的欲望,但最後還是使受害人增加到十二位。
這一次已經很克制了,和最高的二十三人相比,十二人已經少一半了。他這樣想,但眼前這一起案件,又挑起了他心中的渴望,欣賞屍體的渴望。被害人顫慄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恐懼,最教他受不了,只得不停抽煙把狂飆的心鎮下來,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他甚至有一次,只有那唯一的一次,在他當場槍殺了兇手後,他非但沒有解救半死不活的人質,反而模仿起兇手,完成他心目中的傑作。
當然,他不會忘記自己是一位高階警察。但為了看到更多作品,他只有繼續鎮壓着心中的創作欲,收起了主動殺人的欲念。
好了,是時候出發了。應該很快就會看到新的佳作了。
彈走手中的香煙,離開了會議室往自己的巡邏車走去。
* * *
他忘記費了多少唇舌,執行了多個特殊任務,才從長官手中接下了退役的文件。
這整整花了他兩年的時間,兩年之中,他都沒有待在他新生的兒子旁邊。
身為一名老兵,唯一能以身作則的,就只有軍紀和在戰場上各種活命的技巧。而這一切,都是他從狙擊鏡中看到的所有。這一切就是這老兵的所有,但當兵越久,他越難向兒子解釋這世界。
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所以在兒子成年時,他才認為他有資格接受這圓鏡中的一切。
兒子開槍的那一刻,他後悔了,好像太早了,有點超出他可以接受的界線了。
但沒問題的,任何事第一次總是會嚇人的。
想起當年,第一次在狙擊鏡中射殺敵人的一剎,讓他苦苦困惑了好幾天。敵人的臉在鏡中被刻意放大,那沾上泥污的臉頰,蒼白的嘴唇,不停地眨動的雙眼,那眼中的恐懼感,子彈射出後失采的眼睛,他沒有感覺到失去了什麼,因為他沒有時間意識到失去了什麼,他只能肩上死兵的恐懼,繼續爭取先機,搶下更多的恐懼和生命。
其實他心中也知道,這不是一份教授兒子的好教材。
狙擊鏡中的世界,不是一個正常人需要明暸的世界。
這是他扣下板機時就已經理解的道理。但他卻沒有停下扣板機的手,他希望在拍下無數的恐懼後,能夠在圓筒中看到別的眼神,例如說透出生命的雙瞳。
但這只是他的奢望,留在戰場上的不是怕得要死的新兵,就是已經習以為常,留下空洞眼神的老兵。沒有人會帶着充滿希望的眼神步上戰場的,縱使是有,那也是瘋子,被火藥和硝煙弄狂的瘋子。
或許是妄想,可能是奢求,更有點相信,他希望兒子能在這小小的管子中,看到他不曾看到的事。那一絲帶着生命力的眼神。這就是昨天他帶兒子狩獵的原因,讓他好好地看一看這個管子中的世界。
他輕撫手中的狙擊鏡,一件理應被報廢的損壞品,卻是多個替他抓住先機扣下板機的好伙伴。平凡不過的鏡中,他能觀看千里之外敵人的眼睛,那通往心神的門扉。
歷經戰場多次,觀人無數的他,從來沒有一人不透出恐懼的眼神。
恐懼是會傳染的,他的眼睛每離開鏡一次,他的恐懼就加深一層。不是貪生的恐懼,而是害怕再也看不到閃爍着生命的眼神,對,就像剛出生時兒子的眼神一樣。
荒謬,那有人可以在狙擊鏡中露出希望的眼神?
最終,他唯有回到大自然這個戰場上,揹上步槍,望於非人的眸中,找到生命。
或許,他在鏡中所看到的失神眼睛,都只是鑲在他人眼中,自己那枯黃的眼睛。
* * *
夜深,還有一段時間才天亮。
飛奔了一段不小的距離後,狼終於放慢了腳步,走了起來。在新雪的地上,留下了一行顯眼的足印,一個一個被綿雪覆蓋的爪印。
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可能是走累了,或者是走厭了,最後在郊外一公墳前停了下來。
黑,和白的世界。
感謝狼的夜視能力,通過他的眼睛,少年的靈魂能夠看清眼前的一切。
好美,他想,空中遍佈如雪片大的光點,在黑和白的世界中,泛出了幽暗的藍光。
少年隨狼人向前走着,他舉起手接過一兩片光暈,但雪片沒有停留在他的手上,有些凝在空中,有些隨隨下降,落到他那不留足印的暗白色雪上。
只有在這狀況下,少年才明白到自己身處於一件神奇的事情之中。
他死了嗎?
眼前的狼……人,是什麼?從此以後,都要這樣下去?
狼背靠着一通墓碑坐了下來,望向少年的方向。眼中閃爍着藍色雪片的影子,似在沉思,更像在等待,或者在確認什麼。會是接下來前進的方向嗎,但肯定不會是在想回頭的道路。
奇怪,雖然少年是看着狼,但通過狼的眼睛,他可以看到自己。
一名普通人,臉上掛着混亂,不知所以,無助無力樣子的青年。
「快了,太陽升起時就會到了。現在,休息一下。」少年也不感到奇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沒有開口,而狼又明瞭他想訴的問題。
「我和她,約定的地方。」誰?什麼地方?為什麼要到那地方?
腦中如充塞着無用的緒團,少年用力撥開無用無力的問題,只想得知他最感興趣的幾項瑣事。
「因為餓了。」這是狼人口中的答案,回答得真是輕鬆。
但在少年空洞的身驅之中,他感受到答案不只這麼簡單。
站在狼面前低頭看進他眸中,從狼的眼中向前觀看,少年看到一場狩獵正在進行當中。
緊咬住獵物鼻子的狼鬆開了口,掛上不少傷口的鹿無力地走着,血絲絲地流到雪上,周遭的狼們圍着圈,餓着肚子在旁等着。
當其他狼都在等待王用餐完畢之時,其中一隻狼停在鹿頭前,定睛看住了鹿的眼。
然後畫面中斷了。
「不要,多管閑事。」狼低頭,錯開被少年直觀的視線。
少年走到墓碑的另一端坐下,即便不從眼睛中觀看,少年閉上眼睛,還是可以從他們的連結之間看到最後的結局。
回到獵場,被按下暫停的定格再度起播。
那是一對祥和的眼睛,甚至可以說是帶上微笑的臉,安穩地接受了自己死的命運,將自己的生命和血肉,都完全交托給獵者們的情操。狼看得出神,這是第一次他從獵物眼中得到的肯定。肯定了自己給予致命的一擊,肯定了自己的能力,肯定了自己在族群中的價值。
這個眼神,就是現在狼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但真的有人能在被殺之際,從顫動扭曲的臉容之上露出這種眼神嗎?
沒可能。
即使是聖人智者世仕,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都只會手足無措地露出恐懼。
更不用說病死的人了,每一下牽動全身的呼吸,每一下用力的心跳,都不可能稱得上安詳。
沒可能,你是沒可能在大部份的人類身上找到這東西的。
「一切,都有定數。」這個時候,狼竟然說出了滿不在乎的說話,順其自然的意思嗎?
自然。
一切都在她的料算之內,真的會嗎?
狼抬頭望向極光中的月亮,銀白的月亮披上霞色的絲帶,像一對擁抱中的戀人,像伏在逝者身上的愛人,令人遐想當中的意境,其中有點悽慘,也帶點滄浪。
而狼他,昂首高嚎了。那是一聲令少年安心的吼叫,高亢有力,厚實而持久,但這一嚎叫,卻容不下第二把聲音,完美的嗥聲,但卻是孤獨的。
嚎聲很快就完結了,在墳地中新雪隨着聲滅而低落,整個墓地久久死寂。只餘下披上灰白新雪的狼,和在黑漆墳前的幽藍少年,背對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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