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死的國度
昏昏沈沈間,我感到自己正往下墜。眼睛被強光刺痛,但仍能看到自己穿過雲層,掠過高山,飛快地往下墜,而那道強光離自己越來越遠。
我就知道,我是從那極高極亮的天上掉下來的。
強大的壓迫感從身後襲來。沒能及時反應,背脊已重重撞上地面,後腦亦狠狠地摔了下去,巨響貫穿全身。我癱軟在地上,想著自己要死了。即使沒有痛楚,沒有暈眩,沒有呼吸困難,沒有躺在血泊裏那種濕透的感覺,也想著自己要死了。
一直這麼想著,直到想起自己應該還沒死,於是就站起身——毫髮無傷。毫髮無傷,甚至未染上半點灰塵。心中滿是驚訝,同時也開始驚訝身處之地。
我佇立在一個煙霧彌漫的國度,一條喧鬧的大街。左手邊有無數的汽車如鬼魅般掠過,右手邊一列商店裏有無數的人影閃爍,前後都是急速移動的人流,模糊的噪音飄浮在模糊的空氣,持續地加劇。
我試圖抓住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卻一無所獲;我試圖用尖叫來引起注視,卻沒得到任何回應;我盯上一個走得較慢的人影撲上去,他卻真的化為煙霧。我佇立在一個煙霧彌漫的國度,在那彌漫的煙霧裏我沒能看清楚任何一個人的模樣。
我踏步在這座國度,往任意一個方向走去。我不可避免地被撞到,包括迎面而來的人潮,包括迎面而來的車輛。不痛,真的不痛,只覺一縷白煙沾上自己衣服,緩緩地變幼變小,緩緩地消失。習慣之後我還能分出人影的男女老幼,車影的大小貴賤,只是仍舊的,我沒能看清任何一件事物的真面目。
偶然間抬頭,煙霧彌漫的空氣之外是放射著強光的天空,我依乎感受到在那裏的清徹。然後我偶然想到,我應該從那裏來的,亦應該回到那裏去。於是我走去煙霧彌漫的高樓,希望從那裏攀上去,盡可能地接近天空。我走了好一會,覺得自己接近了些;又走了好一會,覺得自己離高樓又近一些;又走了好一會,又走一會,又一會,依然只是更接近些。
於是我放棄了,稍微找了處覺得舒適的,坐在一旁觀察來往的人影。依然是那麼虛幻,真像氣體似的無秩序地高速移動、閃爍。他們都散播著薄薄的白煙,千萬縷輕煙重疊地濃密的灰霧,然後從那灰霧中又跑出一個人影,然後又跟著散播煙霧。
然後又是人影,然後又是煙霧。就只有我一個人如此清晰可見嗎?我看著自己紋路分明的掌心,陷入沈思。
死不了,死不了,真的死不了了。
從第一天掉下這裏就冒起的自殺念頭,到第七天的夜晚終於實行。在那之前的日子我一直重覆毫無意義的行為︰刻意撞散身邊往來的人影,往他們的輪廊搧一巴掌;闖入任何可以闖入的建築物,破壞能夠破壞的商品和設施;如同夸父追日一般向著永遠不能到達的高樓奔跑,直到自己信服自己永遠不能到達高樓。遭到我無理對待的人們,似乎會覺得悲傷和憤怒,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我依然未能看到一個悲傷或者憤怒的面容——我依然沒能看清楚任何一個人的外表,依然未能。
不知何時開始我竟變得膽小。我尤其害怕夜晚,因為那道來自天上的強光會消失。城市的夜晚其實比白天還要亮,彌漫的煙霧會散射詭異的螢光,可是在那片螢光以外的天空是一片厚實的黑,沒有日沒有月沒有星也沒有光。我尤其害怕夜晚,害怕在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們注視著睡覺,害怕那些看似無害的人群在我聽不懂的噪音中商量如何奪走我的魂魄,害怕在夜晚之後強光沒有再現,失去唯一的指引。
後來我醒覺自己根本從頭到尾都處於未知的危險之中,於是我的恐懼從夜晚伸延至白天。極端的恐懼使我反覆︰怒吼之後是痛哭,肆意破壞緊接著跪地乞憐,連自己也無法控制。
不過我又冷靜下來了,因為我發現了更大的恐懼——我竟然若無其事地度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所謂的「若無其事」是指沒有吃喝,連水也沒有進過半點。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身體。既然從極高處掉下也沒有粉身碎骨,被車撞到也沒有被輾爛,那麼不餓不渴也並非那麼稀奇吧?
於是我去試了,在第七天夜晚。死不了,死不了,真的死不了了。直接第八天早晨,石牆被我用頭撼出凹陷,周圍可以拿起的尖銳物都鈍了,被我拿來割脈掏心切腹而磨鈍的。而我呢?還有幸能看到第八天穿破濃霧的強光,還有幸知道自己是不死身,而且是不痛不癢的那種。一整晚的功夫只換來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才不是有幸。我始終無法逃離這個鬼地方。試過不眠不休地往同一方向走了七個晝夜,最後我又看到那堵凹陷的石牆。試過往下挖,只是挖不開。也試過什麼都不做,白天躺在地上看光,夜晚祈求自己能在睡夢中死去,飄浮回去那極光極亮的天上。
我佇立在一個煙霧彌漫的國度,來往這裏的是煙霧彌漫的人群。直到有一天,似乎是適應了環境,我居然開始了解他們。只要擦身而過,我就能讀出他們的名字,從扭成一團的臉容分辨喜怒哀樂。空氣裏的噪音也並非模糊難聽,而是可辨認的對話︰誰家的孩子考試砸了,誰人剛在市場裏撿到便宜貨……
我第一次覺得高興,覺得自己或許可以住在這裏,雖然自己依然是看不清楚任何一張面孔,雖然——
雖然沒有人意識到自己存在。
即使作出何種程度的參與,依然沒能得到任何理會。要幫忙的事提早為他們作了,人們只覺自己幸運;刻意搞砸了,只埋怨天不從人願。
絲毫沒有覺得他們背後實實在在地站了一個人。即使那個人繞過到他們眼前,他們寧願把頭扳著往後望。如果硬是扳回來,他們就索性化成煙霧,然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從空氣中重疊而成的白煙走回來。
「你們能讓我看清楚你們嗎?可以嗎!」
我喊道。街上的人幾乎都煞然停下,所有聲音瞬間中斷。尷尬的氣氛讓彌漫的煙霧幾近透明,然後,人們默契地返回軌道,好像剛才什麼都沒聽到似的。
第二次叫喊,少了些人停下;第三、第四次叫喊,人們已無理會。
真的好像什麼都沒聽到。真的好像。
讓我知道很多關於他們的表面資訊,也讓我感受到他們的日常生活,卻總是不肯褪去迷霧。然後,不論好壞,默默吸收我所作的一切,消除所有對我的認知。
我感到厭惡,非常厭惡。對他們的空殼越是了解,越是厭惡。在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連自盡也無法達成的國度裏,我厭惡每一件事物。
在只有自己被孤立的繁華國度裏,厭惡更甚。
在連報復也被無視的冷漠國度裏,厭惡無以復加!
我已經再沒有向那極高極亮的天祈禱,當然也沒有追逐高樓,因為那也是我厭惡的對象。我活在厭惡的世界裏,漸漸地也被這國度決絕的冷漠感染,開始漠視周遭的一切。人們的名字於我而言又變得模糊,傳播在空氣的話語也漸漸退化成無意義的雜音。我就這麼活著,漠視他人也被他人漠視地活著。
唯一會笑自己身上的傷疤,笑以前的自己愚蠢到竟想要逃避命運玩弄。
直到一天,那極高極亮的天上掉下一顆星來。一副實在的軀體掉在我眼前,如同當初的我。我瞄了一眼,沒有理會,繼續自己的路途。就像自己什麼都沒看到一樣。
走過幾步,回過身來,看到那人驚恐徬徨的神情,心裏莫名地覺得暢快。好久沒試過這麼暢快了,這種感覺迅即流通全身。
好開心喔。身體好輕。
視覺頓時變得清晰,周遭人影的面目,一個個細緻浮現。神情都是決絕的冷漠。再看自己,已是一團輕薄的煙霧。
突發奇想,找來一個人打招呼。他點頭了,雖然沒有比這更多的反應,但他對我點頭了。長久以來的鬱結也就打消了。
觀察身邊的人影,身上幾乎都有為數不少的疤痕。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心中泛起一陣哀傷;但看到那人無助的臉孔,哀傷很快就被沖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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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
於是凌晨三點起床,溫習到四點之後開始寫文。約五個小時後完成本文。
因為是即興寫作,加上太久沒動筆的關係,或許真的生疏了……還請指教。
主題是「冷漠」。冷漠的意識、冷漠的認知、冷漠的人際交流。
唯有冷漠才能融入冷漠的圈子。
至於標題,坦白說,亂取成分居多。(喂)
只是單純覺得「夢死的國度」比「冷漠的國度」好聽而已。(遭拖)
主角最後明白的事情很簡單,哀傷的源由很簡單,哀傷被沖淡的原因也很簡單,請解答吧X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