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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故事該如何言說？
是否該將從我有記憶以來
到目前為止的所有事件
和盤托出，無所隱瞞？
或是從半中間起，談談
我如何遇見了阿嘉莎，
跟隨她，遭遇到多少
狗屁倒灶的事情。
我決定先談我母親。
她的名字也叫阿嘉莎，
不過她不是故事的主角阿嘉莎。
哈，不要以為我在玩文字遊戲。
我母親的確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主角阿嘉莎是個真正的女巫。可是
我那不是女巫的好母親，
卻被誣陷為女巫，死了。
死了，死了，我的母親死了，
在我七歲的時候。她是
「蘋果園」客棧的老闆娘，
來自法蘭克福的阿嘉莎。
(主角是來自伊利諾的阿嘉莎。)
她是望族之後，到她父親那一代，
家族就已經沒落，在嫁我父親之前，
家裡收入全靠她母親開當舖苦撐。
我的父親是德勒斯登的鐘錶匠，
來自馮內河的「誠實的寇特」。
他在工會中擁有極高的聲望。
他認真工作，博得許多讚賞。
他便是因此贏得我母親的芳心，
娶了當時從法蘭克福來，
在「蘋果園」做事的阿嘉莎，
隔年他們就有了我。
我的父母努力工作，
終於擁有了「蘋果園」，
令旁人又嫉又羨。
客棧在母親的經營下，
生意比以前更好。
(這可令前任老闆氣得咬牙。)
儘管如此，我們家不算富裕，
但還足夠送我到牧師那裡讀書。
讀書，讀書，讀書。
我隨老牧師讀路德譯的聖經。
我們家是抗議教的忠實信眾，
相信賺錢能榮耀上帝。
不必學神父偽善地賣贖罪券，
牧師純樸講道，一樣能賺信徒的錢。
所以我學希臘文、拉丁文、哲學與神學，
以後好當個牧師，幫家裡賺更多的錢。
可是有一天(那是做禮拜的日子，)
父親把我從牧師那裡領回家，
在我家客棧門口，有一群人圍著，
那中間是我媽，她被他們圍繞，
雙手被反綁，身子被推搡著走。
那些惡徒看到我爸，也圍過來，
把我爸爸也綁起來。
於是我父母都被送上法院去了。
據說母親遠在法蘭克福的
接生婆姐姐接了個死胎，
死胎的父母告上法院，
說她行使巫術害死胎兒。
法官認定女巫必有共犯，
對我這位大姨子用刑。
她很快招供，說是她的妹妹，
嫁到德勒斯登的阿嘉莎。
我母親上了火刑台，
因為人證物證俱在。
所謂「物證」是腋下長出的
據說是給惡魔吸吮的乳頭──
這些無知的蠢蛋！那只是瘜肉！
瘜肉！瘜肉！瘜肉！
偽證！偽證！偽證！
就為了這些，我母親上了火刑台。
我父親很快被放出來，
但作為女巫的配偶，
他已失去了他的聲譽。
德勒斯登鐘錶工會宣佈驅逐他。
在這座城市我們已無容身之所。
當母親被燒死在火刑台上，
我們父子倆也永久離開了
德勒斯登。
那天我看見我母親被綁上去，
我姨子就在她旁邊，痛哭著。
我不知道該不該恨那個女人。
(父親在台子拚命罵她。)
我看見我母親緊抿著嘴，
長髮飄散在風中，用眷戀的眼光
向父親與我的所在瞥來。
而面對死亡，她從未哭泣。
負責臨終懺悔的牧師
走上火刑台，詢問女巫
是否有悔改的意圖。
我母親的姐妹很快懺悔，
說她自己罪孽深重，
希望上帝解救她的靈魂。
牧師滿意地點點頭，
便走到我母親面前。
「妳是否認罪？」
他朗聲問道。
我母親並不屈服，
她說：「我無罪。」
火把一落，柴火燃起。
我母親就此消失在火中。
上帝。你清楚她的無辜。
請接收這清白的靈魂。
我隨我父親被放逐出城，
臨行欲拜訪曾經教導我的牧師。
和善的他卻拒絕接見我們父子倆。
德勒斯登！德勒斯登！你何其無情，
叫一切無辜的人受冤屈。
當城市遠遠落到我們背後，我父親
回過頭，吐了口唾沫，跺一腳，大喊：
「你們都給天火燒死吧！」
我們投奔在施內貝格的叔父。
我叔父海因利希在那裡
開了家叫「海因利希」的客棧。
那家客棧就是故事正式的起點：
我就是在那裡遇見了阿嘉莎。
那個白女巫阿嘉莎。
那個女騙子阿嘉莎。
那個來自伊利諾村的狼女阿嘉莎。
§2
那時我的父親已做了五年礦工。
每天晚上他的巨大鼾聲
都要讓人以為屋頂會被掀翻。
客人為此不下百萬次
向叔父抱怨這回事，
叔父為此不下百萬次
向父親抱怨這回事。
我父親依然每晚打他的鼾。
那時候我已經十歲，
是叔父店內的小廝，
每天幫忙端湯送菜，
兼查房與招呼客人。
每日客人如水一般，
流進來又流出去。
從來沒一個客人
值得我特別注意。
就算是阿嘉莎，
她當初住進來，
也跟一般客人沒兩樣，
對櫃台的叔父說要訂房，
然後挑了張桌子坐下來
──要了三盤烤雞！？
這著實令當時聽點餐的我
吃驚了一下。
阿嘉莎是個女人，
一個漂亮的女人。
(我好像在說廢話。)
她披著灰色的斗篷，
戴著灰色的斗篷帽，
放在桌上的手邊
擺著灰色的包袱。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灰的。
然而她本身是白的，
她的皮膚是白的，
她的瀏海也是白的。
她的眼珠則是漂亮的金黃色。
我長這麼大，
見過那麼多客人，在她之前
還沒見過有哪一個眼珠子是
金黃色的。
而這樣的美麗女子，
居然一次要三盤烤雞？
令人無法置信。令人無法置信。
只是這還不成我特別注意她的理由。
我走回櫃台，照她的指示，
端了三盤烤雞給她。
(不曉得擺了多久的冷盤。)
她馬上伸出手，對第一盤展開攻勢。
她熟練地拆下一隻翅膀，
快速地把它送進嘴巴裡
啃了啃，吐了些骨頭在桌上，
又送不久前才拆下的另一隻
到嘴裡。第一盤很快被她
解決乾淨。她轉向第二盤。
我還真替她的健康擔憂；
她必定吞了些骨頭進去。
只是這還不成我特別注意她的理由。
畢竟我應付過比她更為奇怪的客人。
我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並不好奇她怎麼對付第三盤。
反正她必定是按照相同的模式，
像狼一般地吞了那些好肉，
全然不加細嚼，糟蹋了
那些菜餚的美味。
我後來會再被她吸引注意力，
全是因為她在水井上擺了攤。
她在井邊拿著一顆水晶球，
整日念念有詞，見到誰就抓過來，
說看見那人未來的命運，
胡謅一些生死吉凶，
把可憐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最後都甘願掏錢給她。
那時我正走到井邊要打水，
看見這般景象，不禁啞然失笑。
這樣的騙術我很清楚。
那些算命師看不見未來，
但他們最會觀察一個人的言行：
當一個人趾高氣揚，抬頭挺胸，
他是一個成功者，聽不進任何建議，
絕不會是一位算命師的好顧客。
而當一個人彎腰低頭，長吁短嘆，
這時一個倒楣鬼的形象就出來了。
這個倒楣鬼需要指引，只要有哪個
言行似乎非常特別的人冒出來，
(例如一名披著灰斗篷在井邊念念有詞的女人，)
矇一句「最近是否遭遇到什麼不幸？」
他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急急地向那名奇人諮詢一切疑難雜症。
不管那名奇人說什麼
「最近要小心這個，」
「最近要小心那個，」
諸如此類的陳腔濫調。
他都會當作金玉良言，
轉運良方，用心聆聽謹記，
並掏出閃著銀光的錢幣
表達對救命稻草的感謝。
奇人騙到了這一個的錢，
坐回井邊，繼續念念有詞。
斗篷下她那一雙泛著金光的
眼珠骨碌碌轉動，尋找著
下一個冤大頭，下一個錢袋。
我不是冤大頭，還是個空袋子。
我主動走向她，劈頭就是一句：
「請問你看得到我的命運嗎？」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盯著我瞧。
我滿心以為接著她會支吾結巴，
答不上話，抱著她的玻璃球，
羞赧地離開井邊。因為她的謊言
一旦沒有顧客無意間自白的依托，
便無根無據，容易出現破綻，
再也圓不了謊。我滿心以為如此，
沒想到她會說出以下的話：
「你的母親是女巫，
但是她不是女巫。
你的母親被火燒，
但是她的確無辜。
你的母親是女巫，
她的兒子也行巫。
嚴刑峻法誣指下
母子皆死火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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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將小說改為敘事長詩，以後會陸續新增，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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