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那麼,喬安娜小姐……愛德加‧羅斯瓦特對著拿著畫具的年輕女士說道。
叫我喬西就好。年輕女士答道。
好的,喬西小姐,請容我再次強調,你千萬別跟別人透露關於這次委託的任何內容。
我知道。她答道。
於是愛德加打開門。喬西屏住氣,看著房間內沙發上那不可思議的事物。首先她眼睛感受到的是一片金黃的印象。影像很快就變得清楚,卻異常顛覆她對現實的觀感。她懷疑自己的視覺,用力搓揉雙眼。狼頭怎麼可能長在人身上呢?──不,人身上不可能長那麼多毛,太濃密了──大概是她把狼的身體看成人形了吧。可是為什麼會覺得那是狼呢?躺在屋子裡的不都該是狗嗎?
「請妳開始工作吧。」愛德加回過頭,對喬西說道。
門在她身後關上。她喉頭上下滾動了一回,便在沙發前的板凳上坐下來,架起畫架,放上畫布,拾起炭筆,再看向沙發上的人狼。人狼眨了眨眼,金黃色的眼珠子射出兩道令人恐懼的色彩。
「妳怕我嗎?」
喬西是如此專注地盯著眼前的半人半狼,以致於當她看見狼嘴的開合,聽見從中吐出的話語,嚇得把炭筆從手上摔落到地毯上。「你會說話?」她試圖使自己冷靜下來。
「太難的字……不會說。」狼很快應道,那是極其低沉的聲音,像是有一半還卡在喉嚨裡,而且口音有些含糊,子音不大明確。
「所以……?」
「妳怕我嗎?」狼重覆先前的問題。
「有些怕。」喬西彎下腰,用不再抖得那麼厲害的手拾起炭筆。
「愛德加要妳畫我。」狼說道。
喬西不曉得要怎麼回應狼。這句話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這時她才想到狼對於語言的掌握可能不是很熟練。
她在畫布上準備畫下第一筆,忽然皺起眉頭,視線移回狼身上。狼俯趴在沙發上,一隻手臂垂下來,指尖觸地。她不滿意這樣的姿勢。「那個……可以請你翻身嗎?」她說。
狼斜眼睨她,生氣了?不,牠說:「我聽不懂妳說的。」
「肚子朝上,聽得懂嗎?」她手心往上,上下晃了晃,動作像在掂東西。不過狼很快就理解她的意思,翻過身來。
她皺起眉看了一會兒。「你可以用右手撐起自己的頭嗎?」
狼晃了晃左臂。「不,另一隻。」她指點著,於是,狼彎起了右臂,慢慢按她的指示曲起手來,肘倚靠上沙發把手,接著把臉貼上掌心。
天哪,真美。她在心裡讚嘆著,幾乎要忘記她眼前是一頭半人半狼的怪物。不,那不是怪物,而是狼的精靈,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另一隻手放在腰上。」她繼續指示著,「撐著臉的手握成拳頭。對,就是那樣。好了!」她開始在畫紙上塗抹。
首先她畫出了大概的雛型:一個躺在沙發上的人體。只是這個人體上要有濃密毛髮,還要有一張狼的臉,一雙銳利的眼睛,濕潤有光的黑亮鼻子,還有兩隻靈活轉動的尖耳朵。空無一物的下腹暴露了她的性別,而在臂膀毛髮下隱約的肌肉線條卻又顯示了她的有力。真是令人驚訝,一隻身體線條兼具力與美的雌狼。多麼完美,多麼誘人。她多想摸摸狼那身金色的毛。她想抱抱她,想被她擁抱。
她甩甩頭,想甩掉這個念頭。她繼續作畫,試著不去亂想。至少她沒有上前付諸行動。她這麼想,開始著手狼的頸部。這時她才注意到狼的頸子上有項圈。項圈上有三個單字,她坐的距離並無法讓她看清單字的內容。是狼的名字嗎?沒想到她還有全名?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高貴的中間名,還有個顯赫的姓氏?(例如,羅斯瓦特?)
不知不覺,她已經離開了自己的椅子,走近了那匹母狼。她跪了下來,忘情地凝視那雙金色的狼眼。那雙眼剛才還令她悚懼,現在卻令她著迷。狼疑惑而有戒心地瞪著她。她全不在乎。她忍不住摸了摸那張臉。
只是這一觸摸換來不友善的回應。狼皺起鼻子,噘起了嘴,吻部往上一伸,牙齒一開一閤,喀!差點就咬住她的手。
「抱歉。」她縮回手來,才發覺她自己的魯莽,連忙道了聲歉。然後她終於看清了掛在狼頸上的項圈牌子──那行文字,那行簡單說明一切的文字:
Edgar Love Suleika
後來,狼不再跟她說話。她也不敢吭聲。她看著那美麗的金色雙眼,現在對這畫家流露出的色彩是冰冷的。她的視線依舊專心地在畫布上與沙發上來回。只是過程變得十分吃力。如果她沒有因為太急躁而搞砸的話,至少還有跟她成為朋友的機會。她畫了她那優美的腰身,那剛毅的野獸肌肉線條,和那些柔軟的濃密毛髮。(她曾用手指輕撫過那張狼臉上的茸毛。) 最後她在那雙眼睛當中加入了母狼從未對她展露的東西:熱情。
花費幾個小時的素描終於完成了。她急忙收起畫具,對沙發上的狼投下最後依戀的一瞥,(後者恢復了俯臥姿勢,閉上眼假寐著,完全不搭理她;)退出房間,關上門轉過身,被原先早就站在她背後的羅斯瓦特嚇到。「可以讓我看一下今天的進度嗎?」他問。於是,她將手中的素描畫板交給他。愛德加凝視著那素描,讚嘆道:妳畫得實在太棒了,連喬琪亞‧歐姬芙都比不上妳。
是啊,她在心裡暗自同意,那大概是她畫過最完美的畫了。她把她所有不可能實現的慾望,全部放進去了。
可以直接把這素描賣給我嗎?羅斯瓦特說。
咦?為什麼?她反問。
反正對蘇萊卡來說,顏色沒有任何意義。他答道。
「也就是說她會看這幅畫嗎?」她湊近羅斯瓦特的臉,說話的語氣透露出一種急切。
羅斯瓦特用一種懷疑的眼神,半瞇著眼睛盯著喬西。
喬西低下頭,想著在哪裡挖個地洞給自己跳進去。
「我會給妳足夠的酬勞。」羅斯瓦特保證說。可是重點不在錢──她在心中吶喊。原本她的確是為錢而來。但到後來她卻著迷了。只是對方心有所屬,她又把自己給她的第一印象搞砸了……
喬安娜‧懷特摩斯收下羅斯瓦特的支票,黯然走出羅斯瓦特宅。她沒再回去過,也沒再見過狼,那匹美麗的狼。
(註:這故事的三名角色,現在都不在了。蘇萊卡死於一八八八年。愛德加‧羅斯瓦特死於一九四六年。喬安娜‧懷特摩斯則死於一九五一年。然而,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那幅畫都還掛在蘇萊卡與喬西曾一起待過的房間牆上。)
-------------------------------------------------------------------------------------
此篇可與所多瑪之狼對照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