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竟如兒戲

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原亞美利加合眾國將化作一片荒漠。納薩共和國就位處在這座荒漠上,居民全是混有爬蟲類基因的人類,乃是原亞美利加生化武器工業的產物,有蛇頭、鬣蜥頭,還有鱷魚頭,諸如此類。他們不論雄雌,皆肌肉糾結,沒有乳頭,卵生,全身還覆滿鱗片,通稱「蛇人」。他們沿用原亞美利加合眾國的制度,採共和制,曆法亦然,但沒有星期制。(他們不做禮拜,也不過假日。) 西元二九八三年,納薩將亞美利加合眾國在東岸最後的勢力完全逐出。從此北亞美利加不再有人類的存在。呃──是還差了那麼一點。納薩北面還有加拿大,以及在合眾國滅亡不久便納入加拿大領土的阿拉斯加。遠在歐洲的不列顛國協之首,聯合王國,遂以「為亞美利加兄弟復仇」之名,在加拿大南境對納薩發動兩次不成功的戰爭,結果是拱手讓出了包括加拿大首都渥太華在內,聖羅倫斯河以南,一整個富庶的五大湖區。那塊區域是加拿大未來冬天唯一不結成凍漠的地方,對「沙漠之國」納薩來說,也是水源相對充足之地。

這是西元三○一四年,第三次加拿大與納薩戰爭的前夕。

五月二十九日上午八時,在加拿大渥太華河岸軍事基地的指揮室中,剛晉升為四星上將,倉促就任五大湖戰區總司令的狼獸人卡爾‧沃夫,在偉大的英格利王威廉十六的「非正式敦促」下,簽署了攻擊授權命令。然後,佈署在渥太華河岸中上游地區的所有飛彈,全部飛向下游的渥太華市,造成嚴重死傷──什麼,你問我精確死傷數據?很抱歉,納薩方面的網路新聞就是這麼報的,因為蛇人不太有數學概念。其它各國媒體也沒有報出此次軍事行動的「死傷人數」,因為對人類來說,那些死掉的是蜥蜴,不是人。於是納薩輿論密佈一片「譴責人類中心主義」的烏雲,呼籲「發動復仇之戰」,甚至有「消滅加拿大!」「消滅拉丁美洲聯盟!」「把人類完全趕出新大陸!」的呼聲。在這些喧囂之中,有一個名字被納薩民眾持續地呼喊。那是一個英雄的名字。那位英雄在兩次「北境戰爭」(納薩共和國對「加拿大與納薩戰爭」的官方稱呼)之中,遏止了加拿大南侵的野心,帶領納薩走向對抗「可惡人類」的輝煌勝利。他是納薩共和國第一位五星上將,把「人類合眾國」踢出北亞美利加的頭號功臣,近年來納薩共和國所有對外戰爭的總司令,現任陸軍統帥的──「迪歐元帥」。

迪歐元帥是誰?

五月三十日,迪歐元帥從黃石軍事基地出發,驅車前往執政廳,報告昨日北境衝突的狀況與細節。迪歐元帥是蛇人科莫多亞種,此亞種以驍勇善戰著稱,佔滿了軍事高層幹部的位置。只是科莫多亞種從立國以來,還沒有一個當上執政團委員的。執政團委員大多數是以聰明靈敏著稱的眼鏡蛇亞種。當然,這些種族主義什麼的,都是廢話。這裡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迪歐元帥的座車是台黑色賓士,加油的時候,他的司機大多會挑玉米油叫加油站員加下去。話說未來的汽車燃料主要有油與生質乙醇兩類,油有玉米油、沙拉油及橄欖油等,乙醇有玉米製乙醇、稻米製乙醇,與小麥製乙醇,諸如此類。兩者都以玉米製為大宗。但迪歐偏愛用油,因為乙醇對他來說,是用來喝的,當燃料多浪費。

補註幾點:在這個國家,加油站員大多是壁虎亞種。他的司機威爾,同時也是他的士官長,則是響尾蛇亞種。

賓士在沙漠公路上開了兩天,(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由壁虎服務的加油站,)總算在六月一日上午九時,開入首都維加斯。這座在舊亞美利加著名賭城的核爆舊址上所起的國都,沒有昔日賭城樓房、飯店林立,夜裡燈火如群星的繁華;反而如倒退回中古世紀,除了茅屋還是茅屋。嚴格來說,它不是城市,連小鎮都算不上,而是一座沙漠中的小村莊。而執政廳說是執政廳,不過是其中最大的一座茅屋,一棟村長的屋子,既沒有舊白宮的肅穆、克里姆林宮的宏偉,或是白金漢宮的氣派。「跟新約克比起來真的差太多了。」迪歐這麼嘀咕著。當他這麼嘀咕的時候,舌頭也不斷地吐息,這是蛇人說話的習慣。順帶一提,新約克是原亞美利加合眾國遺留下來的都市,現在是納薩共和國的最大軍事基地,保留舊亞美利加人的大多數硬體設施。不過自由女神像已經被拆卸,不再歡迎所有外人,取而代之的是參照馬雅傳說所造的羽蛇神巨像,以及駐紮於此的第二十二軍,對「不小心」駛入其領海的外國船隻、飛機亂射飛彈。

說到馬雅的羽蛇神,納薩人就因為「羽蛇神」這個名號,整個社會瀰漫了對馬雅文化的狂熱。就拿他們的服飾來說,他們居然按著那些大都會博物館裡所存放的馬雅人圖像,生產一條一條的據說是馬雅人所穿的那種纏腰布,再纏在他們自己的胯下。迪歐元帥的打扮正是如此,只是還多了皮製腰帶與背帶,背帶在左肩上的部分還裝了塊鐵製肩甲,上頭掛了五顆金星,外加七八枚勳章。

賓士停在執政廳門口,與在門兩旁停一排的十八台單車格格不入。迪歐元帥自己打開車門,腳爪踏上黃沙,睥睨那些上頭蓋滿一層黃沙的單車。(就在昨天,此地才剛颳過一場沙塵暴。) 完全沒有高官的氣派,他想,這種東西居然是十八人執政團全體愛用的代步工具,真是夠了。「生態恐怖主義的餘毒!」他惡狠狠地這麼說道。這些傢伙,這些沉緬於舊亞美利加時代的老傢伙,居然還是執政團委員呢,如果執政的人是我的話──才剛有這個念頭,他便猛然晃了晃腦袋,使勁要把它甩掉,可是沒什麼效果。他就帶著這個念頭走進茅屋。

「此次聯合王國軍侵襲我國北境,是為了奪回舊加拿大領地的多倫多、魁北克,以及渥太華等據點。這次敵方破天荒起用了狼人種的卡爾‧沃夫為主將,顯示他們對此次侵略的重視,已經超越了他們的白人中心主義情結。」

元帥口若懸河地在報告台上報告著,持木棍指著投影幕上的北境情勢圖,還用力地在圖旁的卡爾‧沃夫這頭白毛狼人的肖像上頭多敲了幾下。可是十八名執政團委員全都漫不經心。他們有的托腮,有的打著盹,有的甚至把MP666的電子貼片貼在下巴聽音樂,根本沒有聽他說話的意思。什麼,你問我MP666是什麼?我還想問你MP3、MP4、MP5是什麼呢。為什麼蛇人要在下巴上貼貼片?因為沒有耳孔塞耳塞嘛,他們只好拿貼片貼在他們下巴的聽覺受器上。電子貼片與隨身聽的完美結合──這可是他們適應人類科技的最偉大發明。

即使聽眾態度如此,迪歐仍然盡職地解說著。在他的示意下,他的司機兼士官長(此時正替他操作電腦)響尾蛇亞種的威爾,用滑鼠在投影片上按了兩下,播放出英格利王威廉十六的網路演說影片:

「各位不列顛國協的忠實民眾,以上帝之名,我們不能讓一群怪物繼續佔有我們的領土。自我們偉大的維多利亞女王以來,不列顛帝國,日不落國的稱號,就一直為我們所擁有。我們是上帝的子民。上帝照他自己的容貌形塑我們。而今,我們的加拿大南境,被一群惡魔的子民所佔領。他們佔有這些領土,明天他們就會佔領整個加拿大,然後是百慕達,接著就直逼不列顛本土了!若不列顛本土陷落了,那麼直布羅陀、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還能安全嗎?各位,當整個國協落到了魔鬼手裡,魔鬼還會對這個世界做什麼呢?我不敢想像。我敢說,這已經不只是納薩與聯合王國的戰爭,這是人類與惡魔之戰。為此,我呼籲各位,武裝你們自己,支持這場戰爭。我們要擊潰惡魔的軍隊!」

影片播出的時候,台下的席位起了一陣嘶嘶聲。那是執政團員在竊竊私語。迪歐半瞇起眼睛,露出陶醉的表情。沒錯,他要的就是這個。有效的煽動,再一次的戰爭,然後再一次的榮耀加身,全國的焦點再次聚焦:他是戰爭英雄。

「哼,他忘了提到夏威夷。」這一句話打斷他的幻想。這些傢伙居然只懂得抓語病?(夏威夷與關島等亞美利加海外領地在亞美利加亡國後即加入不列顛國協。) 他四處張望,卻找不到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誰。他抿緊嘴巴,心想這次報告的結果可能會不如預期。

「那麼,迪歐,」執政團軍事委員渥克開口問道,「你想要我們做什麼?」

「請在場諸位立即向聯合王國宣戰,並將北境第三次戰爭的指揮權交付予我。他們已經對我國宣戰並付諸行動。我們絕對不能悶不吭聲地給他們打。」

軍事委員沉吟了好一陣子,(不斷地吐息,)最後終於說,好吧。

隔日,納薩共和國正式向聯合王國宣戰,並任命迪歐元帥為北境第三次戰爭總司令。

迪歐得意地坐在他專用的AH-1W攻擊直昇機上,橫過了過去被稱為大草原的北亞美利加大沙漠,飛往北境前線。他所搭乘的這一部AH-1W直昇機自他名聲鵲起,晉升為四星上將以後,便一直是他的專機。其實很早以前AH-1W就被軍方淘汰了,為什麼迪歐元帥還挑這種直昇機當他的專機?那是因為AH-1W別稱「眼鏡蛇」──他看上的正是「眼鏡蛇」這個別稱。補充說明一下,雖然AH-1W攻擊直昇機別稱「眼鏡蛇」,不過那是舊美利堅合眾國時代就有的暱稱,並不是蛇人要將一切爬蟲化的後果。

執政團算什麼,傲慢個什麼勁?他們自己不會打仗,最後還不是要派我來。想到這裡,他不禁哼哼地笑。「什麼事情這麼開心,隊長。」開直昇機的仍然是他的士官長,響尾蛇亞種的威爾,這麼問他。而他說,「沒事。沒事。」

威爾,多才多藝的威爾,會開飛機,會開車,從他二十五歲那年將當時還在東岸茍延殘喘的舊亞美利加逐出美洲開始,那時才十八歲的威爾便一直追隨他。忠心的威爾。順服的威爾。有時有點叛逆的威爾。他拍拍前座正在駕駛飛機的威爾的肩,「等到了多倫多,」他說,「你繼續駕駛我。」他吐著細舌舔著威爾的側臉。威爾哈哈大笑地說道:「看來我親愛的隊長已經等不及了喔?」

同性戀其實在蛇人之間並不稀奇。納薩沒有婚姻制度,也沒有家庭。雌性蛇人產下受精卵即交由附近的孵育院照顧。納薩人民都是從孵育院、育幼院,與集體學校成長出來,晚年再進入養老院終老。他們很難擁有像人類婚姻或同居那樣的固定關係,發情期一來,便在熙來攘往的大路邊隨便抱住一個陌生人,逕行交配行為。(起初納薩政府對舊亞美利加法條大行刪減之時,便對人類所謂的「性侵害」「強暴罪」進行除罪化,這可考慮到了鱷魚亞種的習性。) 像威爾與迪歐這樣是特例。他們只對對方感興趣,而且他們跟人類一樣,終年發情──什麼,你問威爾為什麼叫迪歐元帥「隊長」?嘖嘖,如果你在部隊待過,應該知道部隊是很念舊的地方。對於關係密切的老上級,身為下級的人,就算老上級升官,偶爾還是會用他最初帶到你的時候所任的級職稱呼他。當初威爾進入迪歐麾下,迪歐正是一支區區小隊的隊長。隨著迪歐平步青雲,他幾次改叫迪歐「准將」、「將軍」乃至「元帥」,迪歐都要跟他鬧幾天彆扭呢。

就在迪歐和威爾正在眼鏡蛇直昇機上打情罵俏的同時,敵方將領卡爾‧沃夫正坐在渥太華河岸軍事基地指揮室的辦公桌前,思索著納薩共和國的迪歐元帥。他在軍校時期,就知道迪歐元帥這號人物。迪歐嶄露頭角,連勝舊亞美利加、舊北約組織與舊聯合國,不過二十來歲。可是現在,老元帥已經五十六歲了。「你還有哪招可用?」他問。他假想敵人就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敵人是頭外表看來愚笨粗魯,其實腦子裡詭計多端的冷血動物。他想到過去在課堂投影片上看到的那張照片,照片裡的巨蜥頭看來可笑,可是細看之下,一抹挾帶在那巨蜥眼中與嘴角上的詭異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他身上帶著已絕種的北極狼曾擁有過的基因,他的妻子和兒子也是。像這樣現在被認為是正常的核心家庭型態,到了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除了天主教徒、基督教徒與狼獸人之外,幾乎是亂七八糟的重組家庭、同居家庭和同性戀家庭。所謂「亂七八糟」,是出自現在的我們對未來充滿擔憂,以我們「現代價值觀」來看以後的世界會說出的話,可是到了那時候再看這樣的事情,並不見得真的像現在的我們說得那麼糟。

卡爾‧沃夫是一個愛家的人。對他來說,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依靠,除了從小他便生活其中,規律得能令他感到安定的軍事環境之外,就只有他的娜塔莎和小卡爾。這次他披掛上陣,擔憂的就只有他們。什麼軍事榮耀、國家至上的,於他毫無意義可言。而打贏這場戰爭就能加官晉爵之類的事情,即意味著他將更有能力讓這個家過上更好的生活。為了他們,他必須贏。他惡狠狠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巨蜥幻影。幻影依然不懷好意地對他笑著。他從墨水瓶中拔出羽毛筆,(復古的玩意兒,)朝那顆形象醜惡的頭擲去。羽毛筆穿過那顆頭,飄到地面上。幻影隨即消失無蹤。

六月四日,聯合王國兵分三路,由加拿大第三軍團對渥太華,皇家第五軍團對魁北克,總司令卡爾‧沃夫則率領本部針對多倫多,進行第二次大規模攻擊。納薩方面的應對是,迪歐元帥親領第二十二軍,忽略渥太華與魁北克之圍,直奔多倫多,看起來是打算和卡爾‧沃夫本部直接槓上。

他到底在搞什麼?下午三時整,在距離安大略湖岸十五英里處的軍本部駐紮處,卡爾‧沃夫正聆聽最新戰況,心裡這麼嘀咕著。這樣亂七八糟的戰法已經不能叫戰法了。領軍者真的是那個偉大的迪歐嗎?還是迪歐真的老了,而且痴了,瘋了?這可是戰爭,不是拳擊,不是下棋,不是一對一,不是線上遊戲!

同一時間的迪歐,正被他的士官長壓在身下。這裡是多倫多市內,第二十二軍已與城內守軍合流,準備打一場轟轟烈烈的城鎮戰。迪歐指定了以全市最高大樓,西恩塔頂樓的360度旋轉餐廳作為指揮所,明令下午六時之前,不准其他人進入指揮所,只能用無線電聯絡。但是聰明人都知道,到下午六時之前,絕對不要傳無線電打擾正在忙碌的總司令。

360度旋轉餐廳以一秒轉動1度的速率緩慢地轉動著。我們的科莫多蛇人與響尾蛇人就在中間的地板上,面對面交纏,用同樣緩慢的速率,一秒一回地前後顫動著。這期間不斷有沙沙聲,來自於威爾的響尾巴。無線電就擺在他們身邊,萬一有重大訊息,他們可以即時掌握。然而,萬一那敢在下午六時以前傳來騷擾這個甜蜜時刻的無線電只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那個傳無線電的傻蛋肯定完蛋。

「你有什麼打算,隊長?」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纏綿,威爾從迪歐身上抽離,坐起身來,點了兩根煙,一支遞給慢慢撐起上身的迪歐,先抽了一口,很快吐出一道煙線,(還吐出細舌來,)這麼問著迪歐。

「你說呢?」迪歐也抽了一口煙,吐出一道更粗的煙線,分叉的舌尖在空氣中顫動。「當然是打爆那隻大白狼,燒掉那些礙眼的楓葉旗和米字旗。」

「我的意思是具體計畫,隊長。」

「沒有具體計畫。」

「什麼?」

「如你所知,作戰大綱:把英格利軍本部拖在多倫多打城鎮戰。其餘細節什麼的等打起來了再講。現在還不知道那隻狼會怎麼做。」

「這樣太草率了吧。」

「戰爭的本質本來就是魯莽得如同賭局,你隨時都要在其中賭一把。你都活了四十來歲了,還不懂這一點嗎,我親愛的威爾?」

這時,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從外面傳了進來,我們的兩位蛇人警覺地爬起身來,一起鑽進窗邊的桌子下,只把眼睛探過窗台透著玻璃看。幾架機身上繪有英格利軍米字徽的直昇機飛過西恩塔,繞了塔頂的360度旋轉餐廳轉了半圈,往西南方向飛去。迪歐手中的無線電很快便傳來第二十二軍團長的聲音:「大蛇,這是巴比倫,發現敵偵察機,請求指示。完畢。」

「按兵不動。關掉所有無線電。完畢。」

根據偵察機隊回報,在多倫多沒見到地面上有部隊佈署,也沒有攔截到任何無線電。沃夫皺起眉頭,連鼻樑上的肌肉都皺起來。這表情可嚇壞了回報狀況的團長,沃夫倒是一點自覺都沒有,聽完報告敷衍一句「謝謝,你可以離開了。」對團長連一眼都不瞧,以致於沒有注意到團長在掀開帳篷布簾離開時,還回頭瞄了他一眼,眼神裡一半驚懼,一半不滿。

他用他的指爪搔搔頭,內心充滿疑惑。老迪歐明明領了第二十二軍團進駐多倫多啊。怎麼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動靜?明明還需要時間安頓軍隊與佈署軍事的,難道不需要用無線電聯絡嗎?還是這白痴打算用民間的細胞電話聯絡部隊?

難不成是空城計?

所謂空城計,出自支那共和國的古典名著《三國羅曼史》,這本書已經成為世界各軍事學校的愛用教材。沃夫正是在軍校的時候讀過這本書。他回想起那段情節:當時支那處於三國時期,蜀國的著名軍師諸葛亮,面對魏國大將司馬懿的攻勢,大開城門,從城外看,看不到有任何部隊守衛的景象。司馬懿一見此狀,認為內有伏軍,於是撤退。其實當時城內蜀軍已撤退大半,根本無力抵抗魏軍。諸葛亮敢玩這一套,是因為他知道司馬懿生性多疑又謹慎,看到這種情況,寧願推斷其中有詐,也不願輕敵,認為只是故布疑陣。

而我們謹慎的沃夫決定,請求空軍支援。轟炸機很快兵臨多倫多上空,首先對西恩塔拋下一枚炸彈。

你們以為迪歐還在那上面?不,指揮所早就已經從西恩塔上撤下來了。

多倫多幾乎每一棟大樓都被轟炸,有些還完全炸垮了。例如西恩塔。它的崩塌方式,就跟二十一世紀初,當時還矗立在新約克的舊世貿雙子星大樓被飛機衝撞,從頂樓慢慢向下垮的樣子一樣──不是攔腰折斷往旁邊倒,而是一層一層,由上而下直達地面──這真是太神奇了,傑克。

納薩第二十二軍與第十三軍(多倫多守軍)則沒有任何折損,因為他們所有的人員與裝備都撤到地底下了。


可惜指揮所早就已經從西恩塔上撤下來了。

多倫多幾乎每一棟大樓都被轟炸。納薩第二十二軍與第十三軍(多倫多守軍)則沒有任何折損,轟炸前他們所有的人員與裝備已經先撤到地下。


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兩方部隊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直到六月五日下午三時四十分,傳來渥太華淪陷的消息。經過三十小時的空中轟炸與坦克攻勢,早在七天前就已經被飛彈轟掉大半的渥太華根本無險可守,逕由加拿大第三軍長驅直入。

這對沃夫來說,卻不是件好消息,對迪歐來說,也不算是多壞的一件事。

「我們的進度遠遠落在托雷‧李(加拿大第三軍團長)之後了。」沃夫的副官,一級上將參謀道格拉斯勳爵,(他是在軍中唯一與沃夫友好的人類同袍,)對沃夫如是宣告。

至於迪歐,則是一派輕鬆。「反正,渥太華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守的據點,」他在地下指揮所對一群隨軍戰地記者(他們的血統大多數是古希臘寓言中最常出現的蝮蛇)誇耀說,「上次戰爭它就失陷過,還不是被我軍奪回來了。這一次大戰,我軍一定可以拿下整條渥太華河。」

當日下午四時,沃夫決定派出一支特戰隊,空降多倫多,對市內進行偵察。五時四十八分,無線電回報狀況:多倫多是一座空城。

入夜以後,平靜的假象被打破。在多倫多上空不斷有璀燦的煙花爆炸。「這是怎麼回事?」隔著安大略湖,站在多倫多對岸臨時瞭望台上的沃夫,不敢相信自己在雙筒望遠鏡見到的景象。加拿大第五軍團長法克斯匆促上台,在沃夫背後回報道,「報告司令,貓鼬小隊失聯。」

(此時,迪歐元帥鬆開了按在手中遙控桿按鈕上的拇指,嘴角往上勾成一條詭異的曲線。)

「那是他們最新研發的武器『煙火』,」道格拉斯勳爵在指揮帳中將上個月號的「納薩軍事」雜誌(不列顛國家傳播公司出品)遞給沃夫,翻到介紹「煙火」的那一頁,上面有張照片呈現的景象就跟半小時前在對岸上演的情景相同。「『煙火』是一種地下對地上武器,只要在一個點上發動,方圓十英里之內的地上部隊被殲滅的機率可說是百分之百。」

「老天爺。」沃夫無力地嘆了這麼一口氣。他的視線掃到那頁文字的最後一句:「虛張聲勢的納薩軍方又在吹了。」現在看來,這句貶抑成了最令人哭笑不得的反諷。
  
「我覺得我們的敵人真的是不會用兵的白痴,威爾。」蛇人老元帥跪在地下指揮室的地板上,用舌挑弄著靠牆站立的威爾,間或停下來對他說一些話。但威爾正陶醉,無法用腦袋思考,遑論回覆他的愛人。元帥倒也不在乎,一邊用指爪搔著威爾尾巴基部的事物,一邊繼續說:「我真的很想爬到最高的地位。這場戰爭真的不算什麼。它無法阻撓我。我要成為執政團委員。」
  
威爾對這般激昂告白的回應是,把老元帥壓倒在地上。兩隻蛇人很快又纏扭起來。
  
六月六日早晨五時三十分,沃夫展開心戰攻勢。他命令在湖這岸設一個巨大的擴音器,然後站上台子,拿著麥克風,向對岸的多倫多大聲呼籲──耶嘿,你以為他要說「不要再抵抗了,趕快出來投降」嗎?他可沒那麼笨,以為動嘴搖舌就能叫人投降。只是他這招激將法也沒多高明就是了。他把麥克風移到嘴邊,鼻頭猛吸一口氣,扯開喉嚨高聲吶喊:

「老迪歐,你這懦夫!有種出來!不要躲在地底下,玩你他媽的煙火!」

迪歐當然聽到了。他依然端坐在地下指揮室的地面上,語氣平淡地說:「他沒辦法了。」

又一個二十四小時過去。迪歐的部隊繼續待在地面下。沃夫的部隊則停在多倫多的湖對岸,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六月七日上午八時,魁北克市淪陷。這個消息透過加拿大廣播電台播送,在兩國間傳開了,當然,也包括目前在多倫多僵持不下的兩方部隊。

「你到底想做什麼,隊長?」威爾關掉收音機,背對著迪歐,這樣問道。

「現在就是把那隻大白狼……」

「這場戰爭不是只有那隻大白狼在打!」威爾打斷迪歐的答辯,轉過頭來瞪視他,「隊長,這不是你的戰爭。這是納薩的戰爭。你是總司令耶!至少也用通訊派另一些部隊過去救援吧。丟了魁北克?你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你是整個戰區的總司令,怎麼可以關掉所有通訊,不管其它的部隊,只顧著待在這地底與城外那群白痴部隊周旋!」

迪歐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地吐舌,靜默得連嘶嘶聲都沒有。威爾把頭轉回收音機的方向,打開它,繼續聽著新聞。

原來盤坐著的迪歐跪起身來,手腳並用地朝威爾的方向爬去。他抱住威爾,舔了舔他的嘴角。威爾並不領情,撇過頭不理他。他接著把手伸進威爾的纏腰布中,不停地套弄。

「別以為這樣做我就會原諒你。」威爾這麼說道,但他半瞇著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明顯是花費了極大的心力去克制這一番挑逗所激起的慾望。

「威爾,」迪歐在他臉邊一面吐舌一面呼氣,「我親愛的威爾。你說錯了幾點。」

「哪幾點?」威爾反過身壓住了迪歐,開始拆解纏腰布。

「第一點,」迪歐伸出一隻食指,在威爾眼前晃了晃,「你應該反過來講:這不只是納薩的戰爭。這是我的戰爭。我不只是這場戰爭的指揮官。我還是這場戰爭的英雄。我將會出奇不意,將會獨佔所有功勞,誰都不能跟我搶。魁北克市算什麼?通訊算什麼?指揮算什麼?我只要一支部隊,和一個多倫多市,就能把這一切奪回來。這就是第二點:沒有前頭一些小挫敗的錯覺,哪能襯出後來勝利的輝煌。第三點,所有的關鍵,都在於別的部隊是失敗的,只有我的部隊是成功的!

「你說得對……你說的都對。」威爾已經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了,他一邊機械似地贊同迪歐的胡話,一邊俯在迪歐身上開始扭動身體。

在另一邊湖岸的地面上,沃夫正在湖邊幾公尺不到的地方瞭望對岸。道格拉斯勳爵從他背後慢慢走來,腳步聲響得讓他晃了晃耳朵。

「我覺得我們被迪歐黏住了。」沃夫沒有回頭,不過這句話的確是對身後的勳爵而發。

「什麼?」勳爵停下腳步,一時無法理解沃夫的話。

「我覺得我們應該攻打別處,躲過迪歐所待的據點。迪歐不在的地方,我們就攻打,這樣一點一點把領土奪回來,讓迪歐在戰爭中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道格拉斯勳爵說,「問題是,我們的王堅持拿下多倫多。」

「是啊,我們的王堅持拿下多倫多。」沃夫輕蔑地從鼻孔哼出一股氣。

到六月八日上午十時為止,皇家第五軍團逆聖羅倫斯河而上,已攻下河畔的拉瓦爾與蒙特利爾兩大據點,在渥太華與加拿大第三軍團會師。沃夫的軍隊仍按兵不動。上午十一時四十四分,道格拉斯勳爵捏著一紙電文進入指揮帳。「不好了,卡爾。」他說,「你看這個。這是國王密令。」沃夫應聲接過電文,讀著上頭的內容,瞪大了眼睛。

密令:限三日內攻下多倫多,否則將處死娜塔莉‧沃夫與小卡爾‧沃夫。

「惡毒的傢伙!」他大吼,把那張紙揉爛、撕碎。威廉‧菲力普‧約翰‧大衛!他吼出英格利王的全名,用腳爪踩踏那些紙屑。

「卡爾!」勳爵架住盛怒的白狼獸人,試著讓他冷靜下來,好不容易把他拖到腳爪踩不到碎紙屑的地方。獸人用力把他甩開,低下頭,手重重地拍上木桌,就在桌面上撐著身子,閉緊雙眼,沉重地呼吸著。他身上的軍服都弄皺了,右肩上的星飾也歪了。

「對本部宣佈撤退。」白狼的呼吸漸趨平緩,睜開眼睛,首先說出這句話來。「什麼?可是這……」勳爵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會下這道命令。

「迪歐是個『玩家』,」白狼抬起頭來,「我已經知道怎麼對付他了。如果我錯了,我家人死了,我就吞槍自盡。除此之外,沒什麼大不了的。叫全軍準備拔營,移師渥太華,隨時防備敵軍偷襲。」

中午十二時,三架機身上繪有楓葉旗的巨型運送機飛過安大略湖上空。沃夫本部的大多數軍士兵乘坐其中。忽然,一枚巡弋飛彈從多倫多方向飛來,其中一架運輸機閃避不及,被炸出一個窟窿,迫降在安大略湖面上。

「他有行動了。」沃夫站在瞭望台上,透過雙筒望遠鏡看見這一切,如此自言自語。緊接著他拿起掛在胸前的無線電,對另一端呼叫:「飛鷹,這是主教。出發。完畢。」

尼加拉瓜飛行中隊,是沃夫本部所轄最精良的飛行部隊。他們開著最新一代的獵鷹戰機,飛向多倫多。果然不出沃夫所料,蛇已出洞,納薩第十三軍和他們所有的地對空武器全都暴露在地面上。戰機群順勢向地面發動攻勢,首要目標是發射飛彈的活動台。

他是個玩家。沃夫思索著,他把戰爭當成遊戲在玩。要引他帶領部隊走上地面,不,只要他走上來就足夠了,就是要把地面戰變得有趣,讓他覺得有意思,讓他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走上來。

迪歐在地底下咬著牙,發出一陣正在排便似的呻吟。「越來越有趣了,」老元帥哼哼地笑著說道,「本來還以為小毛球不想玩了,想逃走。原來是要引蛇出洞啊。不過蛇出洞也不是件好事,那小子還不了解呢。」

我早就有覺悟了。沃夫一直站在瞭望台上,肉眼眺望著多倫多,繼續內心獨白著。不跟你打,我的家人會死。跟你打,我還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拿下這座城池。縱然要犧牲我,縱然要犧牲上萬條不列顛軍人的性命,(反正人類也不重要。) 我都要賭這一回。

此次攻擊,納薩第十三軍全滅。沃夫領著加拿大第五軍團空降多倫多,收繳地面上良好的武器裝備,並進行清場──把所有還活著的蛇人全部幹掉。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勳爵皺著眉頭看著整座燒得焦黑的城市──這當然不是我們偉大的尼加拉瓜中隊所能造成的景象,而是敵方自己的武器「煙火」所造的傑作。「萬一地底下的他們再使用一次『煙火』……」

「他不會用的。」沃夫答道,「他會上來打城鎮游擊,而且會一馬當先。」

沃夫猜對了一半。二十二軍陸續有游擊隊上來,對第五軍團進行騷擾。但迪歐依然待在地底下,以無線電進行指揮。他是真的老了。如果談性的話他還精力充沛,可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他已力不從心。「就拜託你了,威爾。」他對領著部隊往地上走去的士官長這麼交代著。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威爾。

當晚十一時二十分,威爾領著一隊人馬進行斬首行動,(要斬的當然是大白狼的首級,)結果在近身肉搏戰中,被目標卡爾‧沃夫將軍一槍擊斃。

卡爾‧沃夫則毫髮無傷。

斬首小隊隊長向元帥回報情況,無線電的另一端卻遲遲沒有回覆。

沒有迪歐的指揮,第二十二軍幾近瓦解。

十日,多倫多宣告陷落。到了六月接近尾聲的時候,第三次加拿大與納薩戰爭結束,兩國在蒙特利爾簽訂條約,這次換納薩拱手讓出大沙漠以北的大片水源豐沛之地。

沃夫並沒有得到任何行政獎勵。畢竟他不是人類,而且他在多倫多這一仗也贏得很難看,(白白犧牲一架價值不菲的運輸機。)但是他不管這些。他只要家人平安無事就夠了。不久他便退役,回到安克治與家人團聚。

迪歐的下場呢?我們跟著敗戰拋下部隊逃離多倫多,在大沙漠北境被捕的元帥回到維加斯,來到執政廳這棟村長之屋的右面。從這方窗孔,我們可以看見茅屋裡面的情形。

十八人執政團在圓桌前圍成一圈。接下來的議程有關軍事,所以軍事委員渥克坐在首位。迪歐從桌邊的門洞(因為沒有門扇)被兩名響尾蛇亞種的執政廳衛士帶進房間。

其實執政廳衛士是以科莫多亞種為多數,響尾蛇亞種的衛士算是稀奇的。

在納薩,對於國家有重大損害的法律案件全交由執政廳快速審理。像迪歐這樣嚴重而無庸置疑的事例,行政權是有資格代替司法權對之進行處理的。「由於迪歐在第三次北境戰爭中,」渥克委員如是宣讀判決書:「判斷失據,恣意妄為,未盡心於指揮調度之責,不顧友軍安危,致使我國喪失密西西比河以東,阿帕拉契山以西的大片土地。我們因此在這裡宣佈迪歐有罪,並對其處以死刑。」判決宣讀一結束,衛士便要架著迪歐下去。「等一下!」他兩手往後一揮,甩開了兩名響尾蛇亞種衛士的手。「反正橫豎都是死,我就拉你們當我的陪葬!」執政團全體大笑。有的鼓掌,有的捧腹,有的還用自己的頭撞好幾次牆。「你不會是認真的吧?」軍事委員渥克忍住笑,語帶譏刺地說道。

我是認真的。他從腰帶後方的小方包中掏出一把手槍。本來還面帶嘲諷笑容的渥克垮下臉來。迪歐扣下扳機,眼鏡蛇的頭就爆了。執政團委員全亂了套,紛紛退出他們的座位想要逃跑,連本來站在他兩旁的衛士也拋下斧頭往門口逃竄,他都一一開槍射殺。(而且還有時間幾次換滿子彈匣。)當所有委員都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的時候,其他衛士才姍姍來遲地跑來。他們總是在最後一刻都結束了才趕來。於是納薩發生一次又一次的政變。他旁觀過好幾次政變的發生,這次他總算變成一場政變的主角了。

「來吧,好傢伙。讓我嘗嘗你們血的滋味。」他丟下子彈已經用罄的手槍,抄起已死衛士手中的一雙手斧,朝衛隊衝了過去,肆無忌憚地亂砍。這支衛隊的成員全配大刀,而且很諷刺地全是響尾蛇亞種。

一隻被他斧頭砍中將死的響尾蛇猛然抱緊他,在他右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對這傢伙的長頸子補上一斧,把他甩開,但毒液已經發揮效用。他仍在揮斧,眼前卻陷入一片迷濛。迷濛之中,只見一道大刀的閃光向他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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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七段是最先出現的段落,脫胎於我某次午睡的一段夢境。

此篇是我第一篇破萬字的短篇,算是一個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