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悲傷、悠長的嚎叫！
那是一頭孤獨的狼。
你問為什麼孤狼會嚎叫。
(流浪的狼沒有領土，沒有嚎叫的權利。)
我說：因為他也有不孤獨的時候。
在他長久的孤獨生涯中，
曾經有一名友伴。
不是狼，而是狗，
他的名字叫蘇雷加。
一頭笨拙的西伯利亞雪橇犬。
我說他笨拙，因為他頭腦簡單。
因為他易怒，發狠起來也可怕，
卻對自己主人的棍棒毫無辦法。
(他的主人來自中國北方，不明白
阿拉斯加重視狗的傳統：他虐待自己的狗。)
一黑，二黃，三花，四白。
這是中國俗諺。他們愛吃狗肉。
還好他手下的哈士奇是黑白灰三色，要不就棕紅，
否則都成了這香肉文化人的盤中飧。
(大家都叫他毛，因他誇稱自己是「毛主席」的親戚。)
總之，在某一晚，灰黑的蘇雷加受不了毛的棒打，
趁著夜色濃重時逃出去。他的毛色與夜色相符，
一下就溶進樹林，不見了蹤影。毛是近視，
兼夜盲，(文革讓他缺乏維生素A。) 他看不清
夜色與毛色的差別，丟下棍棒生悶氣，但也無可奈何。
且不管毛了，我們來看蘇雷加。
他一直逃到樹林裡的空地邊上才停下腳步，
歇歇喘。月光照亮了那空地。
地上的雪白得令他幾乎睜不開那雙藍色的眼珠。
等他習慣了光，才瞥見空地另一邊有一道身影。
講到這裡，你應該就曉得，
那一道身影屬於那頭孤獨的狼。
他不管在哪一方面，從毛色、體形，
經歷乃至個性，都是一頭普通的狼，
沒有特出之處，不是西頓筆下的狼英雄。
是與蘇雷加的相遇使他變得特殊：
既不是蘇雷加，也不是他自己，
作為一頭特別的狗，或作為一頭特別的狼。
而是一頭普通的狗，和一頭普通的狼
相遇，使他們都改變，與以前不再相同。
他們驚懼。他們小心翼翼地移動。
他們相互打量。他們相互猜疑。
他們慢慢穿越空地，走向對方。
他們在空地中央交會。
鼻子碰鼻子，互相嗅著彼此的氣味。
這一段狗與狼的友誼建立得如此簡單。
不需要人類的語言，
不需要文字，不需要饋贈──
啊，關於這點，已經餓了三天的蘇雷加
倒是不客氣地吃了一隻剛由孤狼抓到的野鼠。
他們一見，如失散多年的兄弟，
很快就熟識起來。
他們在樹林裡奔跑。
他們一起捕獵。(小型的野鼠、野兔，
或是拾掇其牠捕獵者遺留的肉屑。)
就這樣過了一夜，他們分離。
蘇雷加又回到毛的營地。
你問為什麼他要回去。
我也不曉得。也許孤狼曉得：
他沒有阻止蘇雷加離開，只是目送他。
想也知道，毛把蘇雷加打了一頓。
拿著棍棒的主人照常追打他的狗。
但在狗的心中，已經有個念頭滋長生根。
晚上他又逃出那營地，以後每晚如此，
奔向那空地，在那裡，孤狼等著他。
他們整晚相處，有時什麼都不做，
只是躺在雪地上望著天空發呆。
有時他們抱在一起，就這樣睡著了。
孤狼會舔一舔蘇雷加的傷，
他則對狼的鼻頭回以熱情的濕吻。
他為了晚上的會面，可以忍受
整個白天的折磨。他會在躲著棍棒追打
或終於閃避不及被打到而痛楚的時候想
這一切都會過去，等到天黑了，
他就可以溜出去，到那片空地。
因為他的朋友就在那裡。
你會說他傻，他大可永遠離開毛。
他大可永遠待在那片空地，
與他的友伴在一起。
所以我才說他笨拙。
他從未採取那樣的行動。
某一晚，毛又在追打蘇雷加。
這次他打中了蘇雷加的腰。
蘇雷加再也不能跑，再也不能閃躲，
遑論飛奔到那片空地去見他的朋友。
棍棒如雨如雪，不斷地打在他身上。
一聲不祥的狼嚎響遍了毛背後的樹林，
激起了他的不安。(他的故鄉也有狼：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他本能地往後回轉。
一頭野狼已經浮在半空中，向他撲來。
他嚇得鬆了手。
狼咬住他的手。
他猛力甩，甩開了
這頭孤身的狼。
狂奔離開現場。
孤狼猛喘氣。
(他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他並不追趕毛。
他已經趕跑了毛。他救了蘇雷加。
他跑到蘇雷加身邊，舔了舔他傷重的朋友的臉。
最後他還是離開了。
有許多人接近。他害怕。
他躲在不遠的樹林內，
看著一群人把他的朋友抬走。
有兩個月，他看不到蘇雷加。
兩個月，蘇雷加不能拉雪橇。
鄰人都譴責毛狠心，不善待他的狗。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不能說毛都當它們耳邊風。
他也懂得收斂，但沒幾天又故態重萌。
這次他收斂了兩個月，
等著蘇雷加痊癒，
他也不棒打他其牠的狗。
他要等風頭過了，才繼續
他對狗兒的暴政。
兩個月，於這一對兄弟相當漫長。
孤狼不放棄地在空地邊徘徊。
蘇雷加也在病中不斷掙扎，
每晚想拖著病體跑出去，
去赴他狼兄弟的會。
兩個月也很快。蘇雷加傷癒時，正逢春季。
冰雪已消融，綠草由地裡長出來。
蘇雷加活動他初癒的四肢，
在日出之時，奔向了那塊空地。
在那裡，他的兄弟就在那裡！
沒有什麼可以形容
他們久別會面的喜悅了。
他們奔向彼此，跳躍著，
猛嗅著彼此，互相舔舐。
「好久不見，朋友──好久不見，我的兄弟。」
兩年過去了。
他們的友誼邁入第三個年頭。
有一天蘇雷加不再出現。
孤狼不知道為什麼。
而我要說，這都是因為毛。
你一定會疑惑，為什麼我一直強調毛的存在。
因為就是他，促使了蘇雷加與孤狼的分離。
他成功地把蘇雷加賣了。儘管蘇雷加
脾氣暴躁，容易失控。我實在很懷疑
那家人為什麼堅持買下他。儘管小孩堅持要他。
而他對小孩是那麼危險。那利爪，那利齒，
隨時可把那富家子撕成兩半。
不論如何，蘇雷加消失了。
他往南方去了，不再回來。
他從孤狼的生活中消失了。
蘇雷加有三天沒出現了。
一個月過去了，然後是兩個月。
夏天走了，秋季不長，接著是長冬。
孤狼還等在那裡，
等他的友伴在對面出現。
他就像被困在一個瓶子裡，
仰望瓶口，想逃，卻出不去。
那種感覺比失去自由更難受，
失去的是一段受珍視的關係，
孤獨的自由徒然令他迷失。
故事結束。
你問我這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搖著尾巴，歪頭看我。)
你問我，即使這一切都是真的，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一切。
我回答你：因為我就是蘇雷加。
這段陳述中，一半真實，一半謊言。
真實是我的兄弟與我，
那塊空地，還有樹林裡的奔跑。
謊言是毛，還有買我的小孩，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存在過。
謊言是為了掩蓋真實。
真實是我曾狠狠傷害了他。
真實是他離開了那塊空地。
真實是我每晚聽到他的嚎叫，
我從中聽到的悲傷，是我悲傷的投射。
他的確為失去的友誼悲哀過，
可是那次不是因為我：
他曾經擁有一個更珍貴的友伴。
當他失去了那名友伴，在那空地
他哀鳴一夜，我在一旁聽了也心痛。
被困在瓶子裡的是我。
在等待的是我。想逃的是我。
我可恥地撒謊，在夢中欺騙自己。
(我剛才講的故事，發生在夢中，
一半確實發生過，一半是謊言。)
蘇雷加，一頭笨到傷害自己兄弟的狗。
他的兄弟是一頭孤狼，到處流浪，
沒有自己的領地。他到處飄泊，
連那片我們曾共同相處的空地，
他也只是暫時停留。
我不知道，現在他過得好不好，
偶爾能聽到他的呼號聲。
也許他已經有自己的族群，
已經有自己的領地，
或將要加入，將要得到──
不論如何，我還在等他，
等他在你我身處的這塊空地對面
出現。我還在等待，
就在這塊我們相遇的空地等待。
謝謝你傾聽這段故事，
你路過這裡，陪我談話。
感謝你，而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你可以離開，也可以再待一會。
我們可以聊聊其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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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舊夢與真實。
而真實中的(暫時)分離
發生在
我把舊夢的內容告訴"孤狼"那晚(我跟他說打算把這夢寫出來)的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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