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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關於醫生與病人的故事。橫書文字版橫書連結版
病癒
還能說什麼呢?菲利普醫生只能默默的再添上一筆紀錄。
那本來似乎只是某種難纏的感冒,與初夏一起造訪卡爾維森鎮;唯一的症狀只是咳嗽,沒有發燒、反胃、鼻涕或是濃痰,往往今天出現症狀,明天就消失了——然後在下周重新來過。
「好個煩人的蒼蠅。」守門的老柏托是這麼說的。菲利普深以為然。
還能怎麼辦呢?反覆無常又來去匆匆,醫生前腳還沒到,病魔的後腳已經溜到天邊了。煩不勝煩的藥師只能千篇一律的建議用大蒜熬燉雞湯,一服見效;當雞肉開始漲價的時候,就改為加熱紅酒,加一顆蛋拌勻飲用;等到連雞蛋都開始漲價,那就改用老祖母的防風草湯吧!一樣有效。
對於這來歷不明的流行感冒,離卡爾維森鎮有十里路的諾曼農莊裡,菲利普醫生也傷透腦筋,原因無他,只在農莊主人、自稱是貴族後裔的諾曼爵爺身上。
按照一般的說法,諾曼爵爺是位魁梧的熊人,性情開朗,卻又注意小節——這真是過份美化的說法——實際上他貪生怕死又怠忽保養身體,同時貪愛美食兼之好酒好色,至於外表——該怎麼說呢?他是熊人,據說在熊人的審美觀中,有個圓圓大大的肚腩是件美事,意味著開闊心胸與快活性情。不過諾曼爵爺實在有些過頭,他一個人有三個人寬,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稍加喘息心臟就快要停擺——如果就只是這樣也就算了,被豐厚脂肪壓得喘不過氣的身體時不時總會小小故障一番,這時他就會衝到菲利普醫生眼前,迅速扯開所有衣服,要求醫生開「最好最貴的藥」好救自己一命。
幾乎每次都是虛驚一場,然而菲利普醫生只能默默開無關痛癢的藥給爵爺,以免被說是居心不良、見死不救、意圖謀財害命以便與女主人雙宿雙飛。
對於最後一項指控,七十餘歲的老羊人菲利普醫生只能淚眼潸潸,他寧可和自己的影子結婚也不願碰諾曼爵爺夫人一根指頭。諾曼爵爺夫人是位勢利、神經質、迷信又頑固的女人,而且還搞不清楚醫師和巫師的差別,總堅稱藥物可以驅邪,甚至可以改善親子關係。(爵爺的唯一的兒子無法忍受父母,已在數年前獨自前往大城市發展,從此音信全無。菲利普醫生不只一次讚美他的明智,同時懊惱自己居然沒一同離開。)
雖然每次的診療都只是虛驚一場,菲利普醫生也不斷強調:只要爵爺願意節食減肥,去掉兩人份的脂肪,就可以立刻改善症狀,不過爵爺寧死不屈,認為這只是羊人傳統上,對於消瘦結實美的不良偏愛而已。
和這固執一起騷擾醫生的,乃是諾曼爵爺堅信感冒症狀乃是死亡前兆,在流行感冒散播得嚴重的那幾天,他幾乎每個小時都找菲利普報到一次,希望醫生能為自己毫無病痛的身體開藥。同時他堅稱自己的作法有理,因為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據說都是這麼死的:於某個無風的夜晚,躺在病榻上,面色潮紅、汗如雨下、低聲喘氣、時不時咳嗽一聲——忽然一聲長長的呻吟,或是一串長長的咳嗽,死神就輕輕鬆鬆收割了他們的命。
(見過前三代農莊主人,年高德劭的菲利普醫生總是會插嘴表示:諾曼爵爺的曾祖父其實死於痛風、祖父死於肥胖引起的心臟衰竭,而如果諾曼家一直堅持為病人蓋上三層被褥、燃起三尺火光好避免受寒,那麼偏高的體溫和潮紅的面容絕不可能避免。
當然他也同意諾曼爵爺的父親死於嚴重的風寒,卻要補充一點:那時他與侍女偷情卻被妻子捉姦在床,為了逃避暴怒妻子的剁刀與簳麵杖,他只得赤身裸體逃進正在下雪的森林,不幸一腳踏穿正在結冰的湖水,直直落進冰冷徹骨的地獄。)
無法拒絕他的要求,菲利普醫生只能照樣開最無關緊要的藥片給他,同時忍下開鴉片酊或烏頭的衝動;那段時間裡,無數個夜晚,菲利普醫生都一面對希波格拉底誓言懺悔,一面祈禱諾曼爵爺快快病倒、速速倒在那張華而不實的四柱厚帷大床上,好讓自己耳根清靜、身體舒適些。
在秋天造訪的時候,這場流行感冒忽然銷聲匿跡,被騷擾多時的人們漸漸鬆了一口氣,其中也包括菲利普醫生——某天爵爺突然恍然大悟,自己毫無病痛,於是不再煩擾菲利普醫生,而是開始計畫如何躲避爵爺夫人的目光,好和年輕的侍女蒙尼卡談一場熱辣辣的戀愛。
日子本來就會這麼平靜下去,直到秋收以後才要煩心過冬。然而就在平靜一個月以後,感冒捲土重來——或著不能叫做感冒,這次雖然還只是咳嗽,卻會咳出鮮血,而且帶著異樣的豔紅光澤。病人往往不到一週就一命嗚呼。
當這個消息傳到莊園的時候,爵爺立刻宣佈自己「病倒了」,症狀包括想像中的吐血和頭疼,同時要求菲利普醫生開藥診治。
同一時間菲利普醫生已經趕到廚房,要求所有的食物務必煮到全熟——就算太老太軔也無所謂——同時所有的飲水都需要煮沸,所有的餐具也都要用熱鹽水消毒一遍。同時向總管建議在此刻進行大掃除,所有的窗簾地毯床帷都需要仔細清洗,更重要的則是驅逐老鼠——他甚至為此調了一瓶劇毒,藥性猛烈、效果絕佳,絕對足以把全莊園的住民毒死二十遍。
對於所有的病症,處理的方式大概有四種:滋養身體、抑制症狀、清靜病原、分割患部。但是就預防來說,卻都是一樣的——只要把可能的源頭統統封住就好了。
最後他才走進爵爺的房間,用最簡單的手法重新確認他健康的令人咂舌,所以只放了點血好安他的心。
爵爺對此不做表示,爵爺夫人則是昂起了半邊眉毛:「就——這樣——而已——?」拉著長長的音節,她發出字正腔圓的質疑:「只是放點血就好了?」
妳老公根本健康的要命「這是我六十年經驗的判斷。」老醫師躬身行禮,一面忍不住在肚裡碎碎唸:「當然還會有藥,能讓侯爵好好睡一下。」早點睡著,少些囉唆。
瘦瘦高高的爵爺夫人只是從鼻子裡長長噴了口氣:「我不以為然。」她這麼說:「既然你有六十年的經驗,怎麼會不知道今天正好是巨蟹座角度不好的日子?這種日子,最容易有胃部疾病!」既而得意洋洋:「這可是醫生的本分!結果你居然沒作任何預防?」
那要在三個世紀以前才會是醫師的本分。「……那恐怕在我的學識裡派不上用場。」菲利普醫生完全不同意爵爺的胃有毛病:他在早餐時分乾淨俐落的吞了三人份的餡餅。
「還有火星!」她尖聲叫著,完全不理會醫生說了什麼:「火星闖進心窩了!這分明是心臟病的前兆!你怎麼會不知道!」
「……恐怕現代醫學不需要這些。」菲利普醫生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小半是因為禮儀,大半則是不想見到爵爺夫人的尊容:以熊族來說,爵爺夫人的臉型呈現少見的橢圓形,猛然一瞧會以為是隻怪模怪樣、毛髮斑駁的鴨子。
「現代!」夫人尖聲叫著:「現代!你這個有了新人忘舊人的混蛋!難道古代的東西沒有半點重要?沒有前輩哪裡會有你?嗯?」
「……再好的湯醙掉,也只是廚餘。」菲利普冷冷的撇撇嘴:「還是夫人比較喜歡吃酸肉、喝濁酒、穿麻布縫製的衣衫?」
爵爺夫人張著嘴呆了好一陣子,接著伸出一隻手指指著菲利普,開始放聲尖叫。
「喔,住嘴。」爵爺皺著眉頭呻吟,不過沒有用。那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響,震耳欲聾之外還帶著金屬般的顫音,震得玻璃窗咯咯作響。
「住嘴。」爵爺又說了一次,不過還是沒有用。菲利普忍不住摀住耳朵。「啪」的一聲,就在此時,床頭櫃上的玻璃杯憑空粉碎。
「喔!閉嘴!閉嘴!閉嘴!」爵爺大聲怒吼,接著咳嗽連連,有那麼一陣子,整個房間裡只有他咳嗽的聲音。好半晌,才又擠出一句:「閉嘴!」
於是,爵爺夫人開始啜泣、掉淚,最後一言不發的轉身,掩面而去……稍等一會再走好了,現在出去,自作多情的爵爺夫人說不定會把自己當成訴苦的對象,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著平凡瑣事……菲利普一面想著,一面為爵爺重新檢查了一番。
「我不會有事吧?」爵爺的嗓音有些嘶啞,無關病痛,只是剛才喊得大聲了些。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沒有任何不健康的跡象。」菲利普醫生淡淡的說著,平靜的開著助眠的藥物:「好好睡一覺比較好。」他這麼說著,無聲把藥單遞向爵爺。
爵爺只瞄了一眼就放下了,每個字母他都認得,只是排列方式與他素昧平生。「對了。」爵爺忽然開口:「那女人——」他瞄了一眼門口:「說要找幾個巫師來驅邪,菲利普,你覺得呢?」
「不會有什麼幫助。」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啊……」爵爺又了一眼門口:「你也看到她那個樣子了,我擔心……嗯,其實也不是擔心啦……不過……你知道的,有時候……嗯嗚……」他眼珠又轉了回來:「實在是……沒辦法啊……」
菲利普醫生停下手邊的動作。
爵爺吞吞吐吐、毫無擔當、希望別人幫忙擔責任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次又想怎麼樣了?到底是要找不找?還是只是想趁機找那個自稱會通靈的史塔碧戈拉夫人偷情——菲利普暗暗不滿,嘴上卻圓滑的說:「我不覺得哪裡有『邪』可以驅——莊園裡沒有半個人生病,就算來了也沒用吧?」他繼續剛才停下的動作:「不過就算來了,我也不反對——如果夫人會因此安心的話。」
「喔,對,我再和她說說。」他客套的說:「謝謝你,菲利普,可以下去了。」
「嗯,先告退了。」於是菲利普也客套著回應。
然後,菲利普直奔執事房。
不管是誰,只要踏入莊園,都可能帶來病原,巫師亂七八糟的藥材更是佼佼者。
靈媒呢?天曉得那種混濁的薰香、黯淡的紗幔沾過什麼東西!
至於史塔碧戈拉夫人——她是菲利普見過最癡愚、最俗不可耐的女人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的馬車伕和馬,兩者都活像是從腐屍堆裡爬出來的,身上的皮膚病和爛瘡數量之多、品類之繁,堪稱百科全書——只是披了件光鮮亮麗的禮服、戴上大大小小的寶石,就足夠晃花爵爺和爵爺夫人端詳讚嘆了!
一想到那在馬車伕頭上陣陣環繞的蒼蠅、在刺繡絲綢底下流淌的膿水,陣陣涼意爬上菲利普背脊,他加快腳步,走向總管的房間——一定要阻止才行!
不管怎麼樣,一定要阻止。
不管是放火、謀殺、賄賂、欺瞞、誤導、還是讓本來會被支開的夫人發現這檔事,統統都好。
絕不能讓那尊活瘟神進來!
出乎菲利普意料,整整一個月,位在鄉間的莊園並沒有人造訪。
不管是巫師、祭司、法師、術士、靈媒統統都沒有出現。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與其跑來這鄉間的僻靜莊園,待在天翻地覆的大都市或小市鎮顯然更有賺頭——只要記得在被感染到以前逃之夭夭,把病魔、債主、苦主都拋在背後就可以了。
不過,也只是一開始而已,感染隨著時間經過擴大、惡化,來歷不明的傳言甚囂塵上(包括患者會在死前一面噴血一面高聲褻瀆神靈的奇異傳聞),促使人們紛紛離開城鎮;至於離開的方法與樣貌,不妨從喪禮開始看起:在這種非常時刻,誰還敢要求舖張隆重呢?因此禮儀形式一概從簡,往往十數家聯合舉辦、神父由不識字的掘墓人充當、用雜草頂替鮮花、棺材來自板條木箱重新拼裝——這也都是沒辦法的事。
同樣也是考慮到此刻的非常狀況,「效率」成為最重要的指標;充當神父的掘墓人只是動動嘴皮,連模仿拉丁文的功夫都不用,下面的人就已經忙著把遺體打包、裝箱、出貨到冥界,在五分鐘內致哀道別,用一秒鐘唏噓悲嘆以後,齊聲高喊「阿門」,然後就各自跳上馬車,各奔東西去了——特別該提一下神父,儘管只是臨時頂替,卻保持了古代禮儀的良善風度,比喪家還要晚離開墓園。
當然,大部分的原因是他得把墓掘開,好騰出位置給下一位過客,小部份的原因則是他還得當下一場喪禮的司儀、神父、接待,以及其他盡可能可以兼任的職務——唯獨他會鄭重否認:他絕不是因為覬覦陪葬品才留到最後的,畢竟他可是仔細看過、翻過、找過每個細節,手指從棺材夾縫仔細摸到內衣暗袋、用心掰開緊閉的牙關以及乾枯的指節——然後信誓旦旦的指天大罵:天曉得這些傢伙有多吝嗇!竟然讓他們家的老爺沒東西打賞我這個下人!
帶來這番笑談的是老亨利,莊園裡的馬車伕,以前每週五要帶夫人去一趟沙龍,不定期要帶爵爺去未必受邀的社交晚會。如今馬車一個月用不到一次,也就只好說說笑笑打發時間,同時妄想洗馬佣人要搶他的位置。
這番笑話是某個下午,他去找菲利普治療肩痛的毛病時說起的(「戒酒,睡軟一點的床。或著從左側睡改成右側睡。」菲利普診斷後如是說,同時拒絕開任何有酒精成份的藥劑給老亨利。這點讓老亨利忿忿不平,同時決定要花一個晚上構思菲利普的壞話),菲利普只是淡淡的應了幾聲(這點也讓老亨利非常失望)。
瘟疫持續下去的話,不知道會怎麼樣——擔心過史塔碧戈拉夫人是否造訪後,菲利普又擔心起疫情,雖然莊園裡面自給自足,衣食無虞(當然夫人企盼的絲綢衣料、爵爺熱愛的五磅沙朗不算在內),但長期被困在莊園裡,一股凝滯、僵硬的氣氛四處蔓延,有些人已經開始脫序、自言自語——比方老亨利,似乎更喜歡碎碎念了。
長長吁了口氣,菲利普把醫案分門別類歸檔,越來越厚的醫案暗藏著菲利普的得意: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半個人出現症狀——爵爺獨斷宣稱的不算。
看冬天吧!降雪以後,傳染會被封鎖,開春以後要是沒有繼續,那就度過危機了。
對,就先度過冬天吧。菲利普這麼想著,隨手把月曆翻了一頁。
就在這個時候,「巫師」造訪了。
那是位無色的狐人,沒有色素的皮毛一片霜雪的白,沒有色素的眼睛一片落日的紅。
他穿著學者愛用的袍子,帶著幾疊學者才有的拉丁古書,帶著怯生生的表情與笑容,在爵爺夫人帶領下,走進莊園。
「這位是艾德溫教授,艾德溫.史密斯。艾德溫,這位是菲利普,莊園裡的醫生。」一開始,夫人就迫不及待的闖進醫務室,跳過爵爺與總管,匆匆把狐人介紹給菲利普醫生。
「嗯。」而菲利浦只是應了一聲。
前幾天,守門的老柏托突然病倒;發燒、頭疼、囈語不斷。這與正流行的瘟疫全然無關,被發現時的模樣透漏:他似乎是半夜喝醉了,敞著衣服睡在路邊,吹了一夜的秋風——該有的藥物手邊都有,只要讓他服上一劑,睡上幾天,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然而,爵爺一聽到守門人病倒的消息,立刻倒抽一口氣,直挺挺的昏倒在那豪華的四柱絲帷大床上。一分鐘後醒來,立刻一疊聲的呼喚菲利普來幫忙治病。
「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咆嘯:「叫菲利普快點把這該死的病治好!」
沒有農夫能收割不存在的稻穗,沒有詩人能吟誦不存在的詩篇。所以菲利普決定用麵粉、糖、香料、橡樹汁、蜂蜜酒混合成毫無意義的酊劑,搪塞過去。
「別想騙我!」出乎意料,爵爺的大腦似乎有生一來第一次轉動:「這東西一點用都沒有!你想見死不救還是害死我!」
於是菲利普悄悄改了幾道配方:「喝下去吧,爵爺。」他說:「這對你總是有好處的。」至少可以再次補充爵爺已經多到滿出來的營養。
「你想殺了我!」然而爵爺還是不領情,要求菲利普除非調製出可以一服見效的良藥,否則絕不輕易嘗試。相較以往,這次的「病」又猛又烈,頭痛腹瀉失眠反胃一應俱全——確切的說,除了這瘟疫最重要的特色,「咳嗽」以外,一應俱全。
當菲利普說破這件事的時候,爵爺呆了片刻,然後露出猙獰的笑容:「菲利普,你很聰明。非常聰明。」
「謝謝您的誇獎。」菲利普摸不著頭緒,只好隨口敷衍。
「不過你休想騙我!」他瞬間翻臉,一串來歷不明的言詞連珠砲般飛出:「症狀改變了對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同一種病症引起的症狀會隨時間改變——你一定是覬覦我漂亮的小心肝史塔碧戈拉對不對?還有俏麗的蒙尼卡?我呸!就憑你這付模樣活該到老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啊啊……不對,你太老了,不是為了她。你是為了錢!為了錢!為了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我怎麼可能會告訴你,我最重要的寶貝就藏在金庫裡,而鑰匙就在我的枕頭下?你這老糊塗!混帳!」
「……看來爵爺健康無虞,我就不打擾了。」菲利普默默的離開爵爺的臥房,開始煩心另一件事:爵爺擔心被傳染,所以禁止老柏托踏入莊園,直到痊癒為止——初秋野地風正涼,對於老柏托的病情只有雪上加霜,逼得菲利普只能三不五時殷勤探望,順便夾帶藥劑、或著伙房大廚熱心贊助的一隻活雞。(「相信我。」大廚波納斯是這麼說的:「到底熬湯用了一隻雞還是兩隻雞,甚至根本用的是鴨子,那兩個笨蛋絕對嘗不出來。」)
「……所以艾德溫對降靈很有一套喔?」等到菲利普回過神,眼前正是爵爺夫人,她不懷好意的笑著:「也許你會想見見希格波拉底?或著阿波羅尼阿斯?又或著阿維森納?還是——」她故意拖長語調,試圖營造高潮:「阿布.阿里.海珊.本.阿卜杜拉.本.哈桑.本.阿里.本.西那。你知道的,就是那位最優秀的異國醫師,作品有一百本那麼多——」她換了口氣才繼續說:「難道你就不想和他們討論一下這場瘟疫?」語畢,她得意的看著菲利浦,胸口劇烈起伏。
「嗯。」而菲利浦仍然只是應了一聲。他大半心思用來關心老柏托,小半心思用來應付爵爺,能夠回應夫人話語的,只有細碎的零頭。
他也不打算提醒爵爺夫人:阿波羅尼阿斯不是醫學家,而所謂的「阿布.阿里.海珊.本.阿卜杜拉.本.哈桑.本.阿里.本.西那」就是「阿維森納」,一百本著作歷史悠久,本本過時八百年;而「希格波拉底」也應該是「希波格拉底」才對。
相對的,艾德溫教授只是淺淺一笑。
「叨擾了。」輕輕躬身,肢體猶如層層疊起的綢緞剎那滑開,輕盈、優雅、滑潤:「很榮幸認識您。」艾德溫語音偏高,帶著狐人特有的柔和腔調,清澈透明,一若抹去菱角的琉璃,雕鏤著斯文的言語,輕盈滑入耳中:「在這種日子裡,要照顧這麼多人很辛苦吧?」
「嗯。」菲利浦緊繃的眼角瞬間鬆緩;「那麼你是來……?」
「我來請求庇護。」艾德溫微微苦笑:「想必您也知道,這種時候,待在城裡實在不合時宜。」
「嗯。」菲利浦回以一笑:「城裡很亂吧?辛苦你了。」
「喔,關於這個;坦白說,城裡一點也不亂,一點也不。」艾德溫眨了眨眼,神秘一笑:「您知道的:枯井不起漣漪,朽木無葉可落。」
菲利浦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麼說也沒錯。」用來抵禦病魔的心思消失的無影無蹤,菲利浦一面笑著一面搜索枯腸,想找個笑話以饗貴客:「由我來說,或許逾越,不過我衷心祝福你在這裡過得愉快。」依例寒暄以後,他裝著漫不經心的語氣接下去:「對了,你聽過嗎?詩人瑟雷溫這麼說過——」
「艾德溫對醫術也很有研究。」爵爺夫人突然插嘴:「身為『好』醫師,你應該不會介意我讓他看看爵爺吧?嗯?」
而菲利浦只是沉默。
這真是連應付都懶得應付的挑釁。菲利浦想著,看了艾德溫教授一眼,後者臉上滿是尷尬的苦笑。
「我沒有意見。」菲利浦醫師淡淡的說著,又繼續埋首醫案:「要我說的話,爵爺身體相當健康。」除了腦袋以外。「夫人想嘗試什麼,我都無權干涉。不過我建議最好先徵求爵爺的意見。」
爵爺夫人回以冷哼:「大可不必。」菲利浦態若自然的態度讓她相當不滿,她昂起頭,冷冷的說:「我比你,還有那個老匹夫更清楚他的身體。」隨即轉身離去。艾德溫在菲利浦與夫人之間東張西望了一會,最後向菲利浦淺淺鞠了一躬,也匆匆離去。
「夫人慢走。」菲利浦只是淡淡的這麼說。該不該多加一份薄荷預防鼻塞呢?或著加一小匙肉桂?還是多放一點鼠尾草?他設想著藥方,越來越懊悔:剛剛夫人造訪時,應該假裝不在。
出乎意料,一個禮拜後,侯爵真的被「治好了」,同時企圖召開宴會以資慶祝,讓掌握莊園支用的總管頭痛萬分。
當消息由老亨利傳來的時候,菲利浦只是笑笑。然而當總管愁眉苦臉的來找菲利浦開頭痛藥時,他直接去找艾德溫。
「坦白說,我只是先讓爵爺生病而已。」當菲利浦問起時,艾德溫教授只是眨眨眼:「然後把病治好就可以了。」
「……這是詐欺。」菲利浦目瞪口呆,過了半晌又接了一句:「這是詐欺。」
艾德溫再度苦笑:「我別無選擇。」然後他指指周遭。
這是莊園裡最華貴的客房,天鵝絨壁布、桃花心木書櫃、波斯地毯以及四柱羽絨大床,鍍金香爐在角落氤氳異國香料。「收了什麼就得回報什麼。」他頷首:「爵爺的病只是妄想,要安他的心,卻又只能讓他被『治好』——我想來想去,只好先讓他生點小病了。」
菲利浦一臉不以為然:「你最好能確定病情不會失控。」
「我會的。」艾德溫教授笑嘻嘻的說:「不過,大概也不會有下次——爵爺應該不會不清楚,您才是真正的醫生。」
菲利浦醫生還真的不敢確定。
慶祝爵爺康復的晚宴如期召開,在總管強力要求下,規模大大縮減:只有爵爺夫婦、貴客艾德溫、醫生菲利浦四人。雖然是非常時期,不過大廚還是細心炮製了一桌的料理:分開烤好又重新拼回原貌的鴨子、用不同高湯浸煮過的各色鵪鶉蛋、混入燻肉的茴香沙拉、用蜂蜜和牛奶作成的甜餡餅,加上整整三甕的葡萄酒。壓軸的則是用麵粉和糖製作的藝術品:死神塔納托斯匍匐在地,艾德溫得意洋洋的踩在他身上,高舉一隻長矛準備要洞穿祂的胸膛。
「喔!我的天!」艾德溫驚呼:「這實在太僭越了……我怎麼可以……」
「這是你應得的。」爵爺醉醺醺的說著:「你比菲利浦厲害多了!」
菲利普立刻全身僵硬。
「噢!話不能這麼說。」爵爺夫人急著打圓場:「至少菲利普讓你好一段時間都沒有惡化,不是嗎?」說完,她向菲利普眨了眨眼,似乎希望菲利普感激她。
「他是個狡猾的傢伙!」爵爺大聲嘟嚷,不忘帶點飽嗝:「我都快被折磨死了!還不快點給我解脫!他只是……只是……只是……」說到這裡,爵爺停了一下,小眼睛轉來轉去,急著從自己貧乏的詞彙裡找出某個單字:「企圖!對!企圖!他企圖讓我病得更重,好讓最後治好我的時候我會感激他!自以為是救世主!敵基督!」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千萬不能這麼說。」艾德溫站了起來,覺得不對,又猛然坐下:「我只是鋪上最後一塊磚的人,碰巧發現菲利普先生沒注意到的事……榮耀應該歸於他,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助手而已。」說著向菲利普抱歉一笑。而菲利普應以苦笑:就某些角度來看,艾德溫說的話一點都沒錯,自己確實是遺漏關鍵;雖然即使想到也不會用,但是沒注意就是沒注意。
「當然要這麼說!」爵爺繼續大聲嘟嚷:「他是壞人!想謀奪我的財產!想強走我曾曾曾曾曾祖父留下來的財產!他想殺了我!搶走這棟漂亮的莊園!還有我可愛美麗的小心肝、小寶貝、小甜心蒙尼卡——」
「——蒙尼卡?蒙尼卡!蒙尼卡是誰啊?嗯?」
瞬間悄然。
就在剛剛一瞬間,餐桌變得無比安靜。
兩道銀光在燭火下不斷顫抖,那是爵爺夫人手上的刀叉,還有一對紅光也在顫抖,那是夫人憤怒充血的眼瞳;在這兩者之間的,是這麼一道笑容:咬牙切齒、一縷血絲從嘴角淌下。
「親.愛.的。」她這麼說,聲音異常溫柔:「可不可以告訴我……蒙尼卡是誰呢?我……很想……很想很想……見.見.她.呢?」那是最甜美最甜美的笑容,和充血眼瞳一起直勾勾的瞪著爵爺。
艾德溫開始咀嚼根本不存在的餡餅;菲利普則假裝在反芻茴香。
「親愛的?」爵爺不答,爵爺夫人稍稍提高聲音:「親.愛.的?」爵爺依舊不答,爵爺夫人再度提高聲音:「親……愛……的?」爵爺稍稍闔上眼簾,爵爺夫人的聲音直比尖叫:「親——愛——的——!」
爵爺的眼簾很慢很慢的闔起,就在夫人瞪視之下,他的鼻頭發出了很輕很輕的音符:一個鼾聲,然後又是一個,最後連綿成一片——爵爺開始裝睡。
夫人不再保留甜美的笑容,只見她沉著一張臉,很慢、很慢的提起銀光閃閃的餐刀,手向後仰起成一個美好的角度,眼神刀尖都瞄準爵爺咽喉——
「夫人,請嚐嚐。」艾德溫不失時機的遞了一塊沾滿糖霜的脆餅,這是從那座僭越的糖雕上拆下的:「菲利普先生也請嚐嚐。」他也遞了一塊給菲利普:「還有茶,兩位。夫人要不要來一點?菲利普先生也請嚐嚐。」說著,他斟了三杯濃濃的甜茶,把最滿的一杯遞給夫人。
甜美的滋味暫且壓下了殺意,夫人咀嚼著甜餅、喝著甜茶,眼簾也慢慢降下:「他要是有你一半好就好了……」他朝艾德溫嘆了一口氣,秋波流轉,又嘗了幾口甜餅:「菲利普。你有辦法嗎?」
「啊?」
「讓丈夫回心轉意的藥,古代的醫生都會的啊?」
「……那恐怕只是謠傳。」
「哼,你只會講這句。」雖然問的是菲利普醫生,她卻一直望著艾德溫教授:「你呢?艾德溫,你會讓我失望嗎?」
「啊……這……」艾德溫很快的在夫人和菲利普之間各望了一眼:「我是有辦法,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
艾德溫舔了舔自己發乾的嘴唇:「不一定會成功——我雖然知道,卻從來沒用過。」
爵爺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那也只有這樣……等等到我房裡談,好嗎?」她的手輕輕擱上教授手背,後者顫了一下,半晌點了點頭。
大半的過程爵爺都看在眼裡,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醒來」,瞇著眼悄悄偷看,接著眼睛越睜越大,先是詫異,接著是呆滯,最後是瞪視著一切。
就在宴會後不久,爵爺詢問菲利普能否調製毒藥或是男性雄風閹掉的藥物,菲利普則以大聲朗誦希波格拉底誓言回應。
讓菲利普厭惡至極的是:對此,自己居然有那麼一點高興。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爵爺夫人和艾德溫一直沒有出現。
根據掃除女僕的證言:艾德溫先到夫人房裡待了半小時,隨即帶著夫人一起進到自己房裡,然後從此沒有出現。總管為此不只一次敲過貴客的房門,老亨利也三不五時在門口徘徊,企圖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好來點「說不盡的刺激」。
菲利普也曾為此感到疑惑,不過他很快就沒放在心上;夫人不在,爵爺毫不猶豫的直奔蒙尼卡臥房,把他的小心肝、小寶貝、小甜心抱到自己房間,享受熱辣辣、甜蜜蜜、情綣綣的晚上與清晨。沒有爵爺和夫人的干擾,菲利普輕輕鬆鬆的把老伯托偷渡回房,病情控制進展神速,一下子就把病魘打得潰不成軍——眼下似乎只剩輕微的低燒和疲憊而已。
如果沒出什麼事的話。菲利普想著,那時他站在窗前,對著明媚的陽光流下心曠神怡的淚水:最好他們倆都一直躲著、別出來找麻煩。
四天、五天、六天過去了,爵爺和夫人仍然沒有出現。
總管也有同感,這幾天他睡得再好不過;大廚也有同感。這幾天他不用忍受自己精心的料理被糟蹋;一眾僕人也是如此,這幾天心情愉快、不用擔心無理的要求、忍受莫名的對待,於是窗明几淨、地毯清潔,連平常看不到的角落都熠熠生輝。
「要是一直這樣就好了——」不知道是誰不小心說了出來,他急匆匆掩住了自己的嘴,面帶驚惶;身旁的人一臉平靜,輕聲附和:「再好不過。」
七天、八天、九天過去了,消失的人還是消失,彷彿本來就不存在一樣。
然而就在第十天,夫人出來了——或著說,有位自稱爵爺夫人的女士,從艾德溫房裡出來了。撞見她的管家立刻倒吸一口氣。
那是何等惡俗壯麗的美!
將一位相貌典雅莊嚴的熊人,畫上膠水似的眼影,黏上蜘蛛網狀的假睫毛,穿著一身高貴的黑紗禮服,蕾絲裙襬搖搖,綴滿無數沈重鮮艷的寶石;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無數個鐲子掛在手上,由臂自腕,大大小小、層層疊疊,輕輕一晃就釘鈴鋃鐺;項鍊也不遑多讓,珍珠瑪瑙祖母綠水晶鑽石藍寶石黃金白銀紅玉髓雜攏在一起,分不出哪串在上、哪串在下;遺憾她的雙腳終究只能穿一雙鞋,所以她選了釘上特大號鑽石的一雙,又在腳踝上套滿光輝燦爛的金環。
這實在是太富有衝擊感的裝扮,總管目瞪口呆,活像是被幽靈馬車狠狠撞了一下。
被失神的總管盯著,爵爺夫人一笑嫣然,以為那是種褒美,繼而在珍珠與寶石間,緩緩舉臂,轉身,歪斜著展露美好姿態。那是屬於青春的言語,重現在年華老去的夫人身上,略略豐腴的體態豐滿柔滑,每一簇露出的皮毛細美如初春嫩芽,在反光時折射出玫瑰般的色調:「來。」聲音清澈如風鈴,不復以往聒耳,她喚著總管,說著諾曼爵爺快被遺忘的名字:「帶我去找愛德華。」
服侍這座莊園四十年的總管楞了十分鐘才有反應: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女性,一面懷疑對方的身份、一面努力安撫自己的眼睛。
「帶——我——去——找——爵——爺——」貴婦咬牙切齒的說,這一刻,她的嗓音稍稍顯露刺耳的本色。
「爵爺在忙。」他舔舔嘴,那尖銳、讓人不悅的聲息讓他認出了夫人的痕跡:「您知道的,就在那房裡——」
「沒關係。」她體諒的一笑:「我自己去。」輕盈邁步,她走向蒙尼卡的住處,那姿態宛若薔薇被微風吹動。艾德溫教授靜靜頷首跟在背後,陰影垂下,看不見他的表情。
到底房裡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連喜歡說閒話的老亨利也探聽不到什麼。
只知道爵爺很快的就宣佈她是爵爺夫人,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將是如此。反而把蒙尼卡冷落到一旁。
「我只是治好了衰老和敗亡。」不待菲利普問起,艾德溫笑嘻嘻的說:「連我都嚇了一跳……菲利普先生要不要也試試?」
「不必。」菲利普沒好氣的說著。入秋以後,天氣驟寒,莊園裡的人接二連三的感冒發燒,光是要過濾有沒有人得到傳聞中的瘟疫就讓菲利普頭痛不已。唯一安慰的,反而是侯爵身陷夫人與女僕間的情感戰爭,根本忘了過問這件事。
這麼說的話,還真該感謝艾德溫——剛剛的反應是不是太過情緒化了?想著,菲利普淡淡的說:「不過你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如果真的能用藥物辦到,或許很有參考價值。
然而,一向溫潤的艾德溫只是詭秘一笑:「這是秘密喔。」他說:「除非菲利普先生想要加入,不然我不能說出來——」他停了片刻:「否則,那個方法就會失效嘍。」
菲利普驚訝的抬起頭來,艾德溫已經走遠了。
那天晚上,菲利普作了個夢,夢裡他躡手躡腳走近客房,悄悄窺看艾德溫的房間。房裡一片漆黑,沒有風,沒有溫度,沒有聲響,沒有人影;只有股濕淋淋的味道,有種濕黏黏的觸感,有東西蠕動,有血腥味。
「救我。」菲利普想聽到些什麼,不過沒有聲息,在一片黑暗當中,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醒來的時候已近正午,窗外的天空藍得又高又深,遠方一朵烏雲緩緩壓來,伴著溼潤的風。
「要下雨了。」不知道誰這麼說了一句。
在夫人變漂亮不久後,蒙尼卡也跟著變美了。她本來就是高䠷的美女,現在更是美得猶如陶瓷玩偶,晶瑩、細緻、光潔、優雅、每一吋線條都穠纖合度,帶著無機質般的美。
然後是阿德拉、艾德琳、阿曼達、貝基、布倫達、卡梅莉塔、辛迪瑞拉、艾琳……還有一大堆菲利普沒見過、叫不出名字的女僕,都悄悄的失蹤片刻,變化出美麗的模樣。不再需要十天了,現在只需要片刻時間,造訪艾德溫的密室,那就會脫胎換骨,變成或妖豔、或甜美、或柔弱、或放蕩、或楚楚可憐、或高貴冷豔的美好模樣,令人目不暇給外,也都帶著一種彷彿用尺規圖形一般精密、完美的感受。
「我實在不覺得她們漂亮。」仍然臥病的老伯托虛弱的說著,他隔窗見過幾次那些美麗的倩影:「像蠟像一樣!」
菲利普只有默默點頭。
爵爺卻完全不這麼想,樂得成天在鶯鶯燕燕裡面打滾、閉門不出,只還記得要催促大廚波納斯送來餐點:小山高的甜餡餅和濃稠芳馥的蜂蜜酒。甚至還要求菲利普提供「諸如西班牙蒼蠅或馬鈴薯之類的強精劑」——對此,菲利普只是冷哼一聲,全都用營養劑代替。
當菲利普哪裡不妥時,時序已經步入仲秋,那時他剛徹底解決老伯托的病痛,讓他能帶著毛毯繼續守門。在為醫案做結時,他突然想到:自從那天以後,那些美麗的人兒漸漸不再人前出現,似乎只要待在爵爺的房裡就心滿意足、身康體健。
或許是因為她們忙著爭寵,所以不打算主動找我看病吧?菲利普是這麼想的:既然任何的不適或痛楚都很可能讓自己處於下風,那又有誰會主動攤出這件事呢?
該不該主動去幫她們檢查一下?菲利普想著,在大廚波納斯來拿燙傷藥時提了兩句,換來一串抱怨:主軸都圍繞著自己精心準備的料理,不但被硬生生放涼,甚至還放到蒼蠅嗡嗡作響——也沒人動上一動。
「爵爺下定決心節食了?」菲利普醫生不確定的問,而波納斯廚師大力用鼻子發出不以為然的哼哼聲,不知道是不是某種補償,矮個子的波納斯長的活像顆碩大的橄欖,聲音卻大的像鐘:「怎麼可能!那傢伙吃的比以往還多……我說的是那些夫人們。」
菲利普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用手指塞耳朵的衝動——這實在太過無禮了——他本來就想打聽她們的飲食狀況,所以他接著問:「她們怎麼了嗎?」
「不管我做什麼,她們連動都不動,看都不看一眼。」波納斯一臉忿忿不平,皺成醃漬橄欖狀:「我看她們喝水就飽了!」
菲利普稍稍皺起了眉頭,不太相信大廚的說法:凡間生靈不太可能只靠喝水就能活一個月。「會不會她們和爵爺一起享用你端過去的餡餅?」菲利普提出比較可能的揣度。「是這樣嗎?」大廚波納斯皺起眉頭,菲利普也跟著皺了起來;爵爺確實貪花好色、驕奢放逸,卻也同時傲慢自大、饕餮貪食,他倆實在想像不出爵爺和婢女下人共享一盆餡餅的畫面。
「隨他去吧。」菲利普突然冒了這麼一句,廚師跟著點點頭。基於禮儀和厭惡,波納斯不太想理會爵爺的私事;而菲利普一方面固然是禮儀使然,另一方面,不久前爵爺才懷疑強精劑的效果,把他找去罵了一頓。
當然,實際上菲利普調製的都只是營養劑,洽能滋補爵爺浪費掉的體力,理論上可以讓爵爺在床帷間表現的更為持久、更為出色——至於爵爺妄想的車輪戰、流水席,那是萬萬不可能。
「為什麼不調製些麻醉藥?」艾德溫眨了眨眼,殷勤詢問:「和字面一樣,只要讓爵爺『不知疲憊』就夠了吧?」
「我不為妨礙健康之舉。」菲利普冷冷的回答。
艾德溫只是微微一笑,逕自把一瓶灰濁濁的水帶進去了——從爵爺的聲音聽起來,效果好極了。
往好處想,艾德溫來了以後,菲利普的苦惱煩憂迅速消解。一來爵爺無暇幻想自己有病,二來是不管什麼要求,艾德溫似乎都能迎刃而解:先是讓夫人們變得美貌妖豔、形貌符合他低俗的口味;接著又調製了強效的精力劑,還有可以治療脹氣、牙痛、視力衰退、腰酸的秘藥。
雖然菲利普怎麼看都覺得那只是普通的濁水而已。
往壞處想——
喜歡說三道四的老亨利冒險嘗試過一回:他問艾德溫有沒有辦法讓自己黯淡褪色的皮毛重新煥發光彩,然後就治好了。
「就好了?」菲利普昂起眉:「也是調藥給你嗎?」
「不不……比那美妙的多。」老亨利咯咯笑著,他的皮毛又滑又順,還散發著淡淡香氣:「我只是睡了一下,就好了。」
菲利普皺起眉頭,老亨利笑得更得意了。
「醫生啊……醫生。你怎麼不試試看呢?」從進門開始,一直到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笑聲都沒停過:「治治頭痛、牙痛、彎腰、駝背……治治衰老、憂鬱、疲憊——」菲利普揮揮手止住他的話頭。
「我想,我會照顧好自己。」菲利普的語氣裡滿是厭惡,卻說不上是為什麼。
老亨利露出擰笑:「喔,醫生,別嫉妒他。他比你年輕、比你厲害!」
「或許吧。」菲利普淡淡的說著:「我老了,不過我也還知道:判斷一件事是否合宜,最好的方法就是能否檢閱背後的理由和原因——你不覺得無知無覺中完成的事,多半很可疑嗎?」
老亨利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以為然。「你只是嘴硬而已!」他尖聲叫著,氣沖沖的衝了出去,差點和老伯托撞了滿懷;後者是為了向菲利普醫生道謝而來的,不幸在門外聽到老亨利的粗野的話語,暗暗為菲利普醫生惶急。
「醫生,不管怎麼樣,我相信你。」他這麼說著,雙手巍顫顫奉上一只花籃,裡面裝著精心烹調的蜂蜜蘋果派。
菲利普只能苦笑著收下香甜的蘋果派,一分六份,靜靜的在診療室裡,和唯一的探望者輪流享用。
在仲秋即將結束前,艾德溫突然向爵爺商借馬車,說想要去城郊看一看。
「我只是好奇。」他說話的時候,態度還是一樣溫婉、謙卑,一如來時,卻讓菲利普加倍的不順眼:「過了這麼久,那瘟疫是不是有什麼轉機了?」他單膝跪地,頭垂得低低的:「能不能借我馬車呢?我想去城門外看一看……看一看還有多少人在。」
「你……要走?」爵爺的體型更加碩大,兩顆眼珠嵌在浮腫的臉上,又小又圓,正飛快轉動:「那、那、那……」他悄聲說:「萬一我病了,我該依靠誰呢?」
艾德溫露出一臉詫異與茫然:「難道菲利普先生不適合嗎?」
「哼!他懂什麼……」爵爺嘟囔著,卻又揮了揮手,傳話叫老亨利送他一程。
艾德溫來得真不是時候,本來爵爺可以好好招待他的,只可惜起居室和爵爺的腦袋已經被佔領了。
攻佔起居室的是爵爺肥碩的身體,還有日漸纖細的一眾美人;爵爺坐在鴨絨沙發的正中央,右邊是年輕貌美、珠光寶氣的爵爺夫人,左邊是妖嬌嫵媚的蒙尼卡,其他的美如人偶的女子圍了他一圈;敞開在眼前的則是滿桌子的美味:甜餡餅、鹹布丁、燻製又還原的鵝肉、口感細膩如紗的蛋糕,以及「馬背上的天使」——即使知道美味終究會被浪費,大廚波納斯仍然保有工匠的矜持,這是用培根包裹生蠔的串燒,塗上異國的辛香料後,加以燒烤,微脆的培根與柔滑的蠔肉相輔相成,最適合搭配一旁塗好奶油的小圓麵包。
當然,廚子的用心沒有傳到。
攻佔爵爺腦海的,乃是一股濃稠黏膩的幸福感,來自身邊的美人和眼前的美饌。食慾和色慾被馴化的服服貼貼,服貼在他的雙眼與心扉。
美味啊美味,愉快啊愉快,諾曼爵爺愛德華全心全意的滋養那已經過於富饒的身體,用摻糖葡萄酒把美食沖入肚中,肥膩的舌頭在口中緩緩蠕動。
還有什麼能更幸福呢?他動了動身子,讓已經消失的腰身橫過佳人大腿,發出幸福的哼哼聲。
還有什麼比這幸福呢?
唯一美中不足得,只有他的右腳拇趾,隱隱漲著、熱著,像是在一片漆黑的夜裡,不何時宜的燈塔,對想歇息的船客閃著紅光。
應該提早問問艾德溫的,他想著,很快就不放在心上,艾德溫遲早會回來的,再說,這些微的不適感也不是常有。
於是他親吻了一顆嬌美的頭顱,從她的唇裡吸吮酒液。浪蕩的滑進夢中。
「這是痛風。」菲利普冷冷的聲音猶如刀鋒:「爵爺,你必須節食,就是現在。」
「喔……這……節食?」爵爺楞楞的說著:「節食!」
「是,非常遺憾,這是絕症。」菲利普決心忽略爵爺的目光,低頭翻了翻熟之又熟的醫案:「不良體液帶著痛風石堆積在肢體的末梢,無藥可救——不過節食可以抑制他。」啪的一聲闔上卷宗:「衷心的建議,爵爺,衷心的建議——您從明天開始,只能吃生萵苣和清水。」菲利普看了一眼爵爺,後者一臉蒼白:「酒當然也要戒掉,女色……能免則免。最好每天再健行十里路,如此,或許能稍稍延長壽命。」
而爵爺已經完全蒼白了。
除了他的腳趾,紅腫而鮮艷,猶如毒蘑菇。
想像一下,有千萬支燒紅的針筒,插進一只用奶油作成的針插裡,然後一齊注射濃濃的醋;想像一下,有萬萬隻暴躁的雄蜂飛進了血管,奔向身體盡頭,向四周的壁壘傾注毒素;想像一下,在平緩的睡夢裡,突然被燒紅的烙鐵燙醒;想像一下,在奶油濃湯般的甜美愛撫中,右腳大拇趾卻被燒紅的鐵鎚砸了下去……
爵爺啜泣了起來。
還是艾德溫教授辭行時的起居室,美人們都站在牆邊,豪華俗豔的設計燒灼著菲利普的視神經,和大而無當的水晶燈一起逼著他低頭,默默翻著潔白的醫案,冷冷的向爵爺報告他的身體近況。
「可以把它切掉嗎?」
菲利普昂起眉頭,彷彿知道他早有此一問。
「也可以,不過接下來就換到食趾、中趾、無名指、腳跟……您要把全身切掉嗎?」醫生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說得未免過份了一點:「而且切掉的話,就沒辦法好好走路了嘍——還是節食吧!」
「不不不……救我!艾德溫!救我!艾德溫!你在哪裡!」
「艾德溫先生還沒有回來。」一旁的總管悄悄提醒。
「從明天開始,只能吃生菜和水。」菲利普醫生假裝沒聽到爵爺的哀嚎,輕聲重述。
啜泣停止了。爵爺很慢很慢的低下頭,像是正在拉開的弓弦。
「惡魔!你們都是惡魔!滾出去!滾出這個地方!」酒壺飛過菲利普的頭顱旁,稍稍擦過那對蒼勁的尖角,在地上碎成片片,摻糖葡萄酒如血,暈染在垢膩的地毯上。
「那麼,告退了。」菲利普醫生輕聲說著,倒退出房。按照常理,他接下來要吩咐大廚如何調整爵爺的晚餐;不過他這次不想這麼作——
爵爺不僅貪色貪食,還貪生怕死,就菲利普的了解,他大可能會在痛苦幾天後自己下令。
「菲利普!」
菲利普回過頭,風姿綽約、金光閃閃的爵爺夫人就在眼前;許多不曾與她對答的菲利普毫不意外的發現,她的聲音仍然有那麼一分傲慢與蠻橫。
「夫人。」菲利普頷首行禮。
「你這麼作真的不對。」夫人輕輕搖著頭,開始數落:「你怎麼能讓病人痛苦成那樣呢?醫生最大的職責,不就是解除病人的痛苦嗎?如果不能解除要醫生何用呢?為什麼你不能向以前一樣開點藥給他呢?我確定鴉片酊可以很有效的處理這種症狀。還有你查過星辰的方位了嗎?這一定是火星闖進腳底方位才會引起的。再說發炎的話,你不能乾脆用冰水泡一泡嗎?還有我記得發炎四十天之後就會復原,你為什麼要說得像絕症一樣——」
「是絕症沒錯。夫人。這是無藥可救、只能控制的症候。」菲利普忍不住打斷:「只會發炎四十天也只是誤傳——說到健康,夫人,我到想問問妳,您最近好像吃得越來越少,沒有大礙嗎?」想想,又補充了一句:「即使愛惜身材,也不要傷到身體。」然後沈默不語,靜靜的盯著夫人。
夫人的臉色變了。像萬花筒一樣變動,青一陣、白一陣、黃一陣、黑一陣,雙眼大睜,黝黑的瞳孔微微顫動:「救……」她輕輕發了一個音節,隨即又板起面孔:「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用變得柔細的聲調嚴厲的說著,讓菲利普大感違和。「總管!」她大聲呼喚一旁的總管:「再拿一壺葡萄酒來。我要和愛德華聊聊。」
「啊……這……」總管的目光在夫人和醫生間往復穿梭:前者倨傲的抬著頭,後者冷漠的看著地毯。過了半晌,總管吞了一口口水:「……遵命。」
離艾德溫教授回來還有半個月,這十天或許是爵爺最痛苦的日子。
一如菲利普所預料,起頭爵爺還是豪不忌口,不過被痛醒幾次後,他只能乖乖吃起生菜沙拉、喝清但無味的水。
「好歹給我些沾醬吧!」他懇求,不過沒有人理會。
綠油油、水靈靈,微帶苦味的萵苣輕美甘甜,像是一層層碧綠的水波,可以滌淨髒污污膩的血液;然而爵爺就像泥鰍、就像蚊子、就像蒼蠅、就像某種必須在泥濘與不動的死水裡才能徜徉的生物。
那清澈的滋味讓爵爺目光呆滯,甘美的芬芳讓他手足顫動。短短幾天就瘦了一大圈,失去支撐物,鬆垮垮的皮膚反覆折疊,竟讓爵爺像是老了十多歲。
美人們還是坐在他四周,他卻不再有所動作,整天只是用目光盯著窗戶的陰影,看著它出現、收短、消失、拉長,最後沒入深夜中。
「艾德溫……」有時候,他會喃喃:「艾德溫……救我啊……先生……救我啊……」
當菲利普醫生好意提醒他痛風症狀已經解除時,他只是默默點頭,不再言語。
入冬前最後幾天,艾德溫教授終於回來了。車夫老亨利駕著爵爺的馬車緩緩駛到門前,艾德溫隔窗對總管舉手致意。
「先生這一趟去得真久。」總管輕聲問著,小心翼翼的揣測真相:「卡爾維森鎮怎麼了嗎?」
艾德溫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啊,真是太可怕了。」他的聲音有種刻意壓抑的味道,無喜無怖,甚至有些做作:「一個人都沒有了。」他這麼說著,又搖了搖頭:「啊,可怕、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總管忍下皺眉頭的衝動。
「是的,我去得比較久。」他溫文儒雅的解釋著:「想必您也想像得到,空蕩蕩的城市會是什麼光景……站在那種地方,難道不會想看看其他城市也遭到了同樣的……『禍患』。」他說到「禍患」時,語氣壓得很重,彷彿有什麼秘密一樣。
「所以我就去了,阿維農、邁克里多、艾塞克斯、默西亞……這附近的城鎮都一樣。」他詭秘一笑:「一個人都沒了——可怕、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這段時間,爵爺朝夕盼望先生平安回歸。」總管決定無視艾德溫的態度:「先生何不去打個招呼?我想爵爺會很高興的。」
「啊!這個自然。」他輕輕點頭:「這是一定要的。」說著,緩步向前,走進大廳,背後的斜陽把他的影子先推了進去。
總管撇下心中的違和感,依禮凝望著艾德溫的背影,目視他走進大廳。回頭卻看到老亨利仍然保持著駕車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這次他毫無保留的皺眉:「把車停好。」他冷冷的說:「然後等等來見我。」
老亨利沒有回答,唯一發出的聲音是粗重的喘息。總管輕輕一碰他就歪向一旁,紅豔豔的臉異常熾熱,像是燃著帶毒的火焰。
「咳!」老亨利咳了一聲,豔紅血花開了總管滿臉。然後又是一聲。
不幸的老總管呆了一分鐘才開始尖叫:「瘟疫!」他喊著,四周的僕役衛士紛紛散開,驚懼的看著老亨利和總管。「拿水來!點火!」總管尖聲下著命令,還要說些什麼,卻覺得喉嚨有什麼在蠕動,像是要吐些什麼——他迅速無比的以帶著絲質手套的手遮住自己的吻部,「咳!」的一聲,血花從指縫間撒了出來。
就在他目瞪口呆的時候,他真的嘔吐了,吐出一股圓柱狀的壯麗血泉。「快……快找菲利普過來!」跪倒在自己的血泊裡,下人們都遠遠跑開,他只能徒勞的下著最後的命令。
而這也就成為了他的遺言,從發暈的眼裡望出去,爵爺的寢室和艾德溫的背影都很遠,菲利普醫生狹小的診療室更是遠得無法見聞。
唯一接近的,只有天堂,地獄,還有自己的屍體。
當騷動開始時,菲利普正默默看著艾德溫。
艾德溫一到爵爺的寢室,爵爺就跳了起來,彷彿受了委屈的小孩見到父母,眼淚撲簌簌跌落。他一把揪住艾德溫的領子:「艾德溫!救我啊!艾德溫!我快被那老傢伙折磨死了……」完全無視菲利普就在旁邊;當然,菲利普也懶得理他。
「啊……這真是不幸。」艾德溫還是輕輕笑著,彷彿午寐醒來,見到瓶中花開時的笑容,閑靜、優雅,彷彿不屬人間所有:「是痛風嗎?爵爺,痛風——」他拖了長長的音節:「是無藥可救的。」
這實在是太過意外的發言,連菲利普都愣住了。
至於爵爺,怎麼說呢。他彷彿瞬間被抽乾了血液、注入了泥漿,整個人也就如沼澤泥水泡一樣,緩緩跪倒地上。
「不過——」艾德溫又接了下去:「有辦法讓它不再是阻礙。」
「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過可能要付出一點代價……」艾德溫看了菲利普一眼,自顧自的說:「當然,不會是切腳趾,那樣太沒效率了。」
菲利普沒有理他。
「我……可以喝酒嗎?」爵爺怯生生的問。
「可以。」
「肉呢?」
「沒問題。」
「美女呢?」
「嗯……這個嘛……」艾德溫刻意賣了個關子:「如果她們也同意,那就沒問題。」
「我做我做!」爵爺雙眼發著狂亂的光:「要我花多少錢都沒問題!」
艾德溫的微笑在這一刻,無比深邃。「那好吧。爵爺,實在抱歉;另外,菲利普先生。」他笑著轉頭:「樓下這麼吵鬧,你不去看一看嗎?」
菲利普一愣,隨即豎起耳朵——確實,從樓梯井的方向,有什麼騷動聲傳來。普天之下,凡是有騷動的地方,很難沒有受傷流血的。
於是菲利普緩緩站起來,提著隨身醫箱下去了。
「來,爵爺,這邊請。」艾德溫這麼說著,爵爺就真的站了起來,姿勢僵硬、腳步虛浮,差仿於懸絲傀儡之舞。
菲利普醫生到樓下時,他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何等荒誕莊嚴的景象!
人們半跪在彼此的血泊裡,筋攣的姿勢彷彿游泳;用咳嗽打著招呼,呻吟聲綿延成了圓舞曲。夕日紅輝斜照血泊,竟爾撒上了些許金粉,瘟疫的毒火在人們體內竄燒,鼓動人們穿著紅衣裳、紅舞鞋,跳著沒完沒的瘋狂舞蹈。
且都側躺,掙扎,像是被困在無形的棺槨裡,直到力竭沈寂。
天花板畫著的四季女神圖默默看著下方,表情似乎興味盎然;柱頭上的羅馬人像表情嚴峻,如今看來卻像在嘻笑。
菲利普下意識想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卻先戴上了猶如鳥嘴的尖口罩,充填其中的藥草讓他與瘟疫懸浮的大氣分離,他安心的深呼吸、再度深呼吸,直到自己冷靜:「出了什麼事?」他急急問著最靠近的人,趁著他不再咳嗽,而立刻得到答案:「是老亨利傳染的!」
「他人在哪裡?」
「死了!」
「死了?」
「死了!死了!他死了!」那人開始歇斯底里:「醫生!快救我!咳咳咳咳咳咳!救我……」又是「噗」的一聲,他吐出一口鮮血,就此死去;那口鮮血大半濺到菲利普臉上,不過被口罩擋住了。醫生匆匆脫掉口罩還有沾血大衣,急急奔向艾德溫的房間——他當然不會不知道,艾德溫就是讓老亨利載回來的。
對了。菲利普想到:他怎麼知道爵爺是得到痛風?
是管家跟他說的嗎?還是……
如果其他人一下子就會被老亨利感染,為什麼他沒事?
難道是天賦異稟?還是……
奔上階梯、穿越走廊、一口氣掠過兩側十二道房門,他握住客房的門把,一轉、一拉,艾德溫的秘密就要暴露在眼前——
什麼都沒有,房間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菲利普楞楞的待在原地。
是走錯了嗎?不、不可能。
他來過艾德溫的房間,見過這裡的一切:天鵝絨壁布依然柔滑、桃花心木書櫃仍舊一塵不染、波斯地毯顏色鮮艷,四柱羽絨大床柔軟的猶如雲端。
就連鍍金香爐,也仍然在角落吞雲吐霧,消化異國香料。
如果這不是艾德溫的房間,這會是哪裡?如果這不是艾德溫的房間,爵爺他們又去了哪裡?
正疑惑間,空中有聲音傳來:
「感覺怎麼樣?」艾德溫的聲音問。
「好!很好!真是太棒了!你果然沒讓我失望!」爵爺的聲音回答。
然後是一段輕輕的笑聲,高雅、柔滑,來自艾德溫獨有的風度。
「——你在做什麼?」冷不防,爵爺夫人出現在背後,讓菲利普嚇了一跳。
「沒什麼。」菲利普飛快的轉過身:「我只是……只是有事找爵爺……」他呆呆看著夫人,後者的臉似乎在剝落:「夫人?您是不是補個妝比較好?」
「——補妝?補妝!」夫人吃吃笑了起來:「再也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菲利普,你知道嗎?再也用不著了!」
「什麼……?」
「愛德華來了。」她指指菲利普背後,咯咯笑著:「艾德溫也在,你問問他們吧?」
菲利普轉過頭,立刻倒吸一口氣。
「菲利普!你看!你看我!」爵爺從椅子上站起來,炫耀他不著片縷的身體:「多麼健康!多麼舒坦!艾德溫比你厲害多了!」
「菲利普先生啊……」艾德溫輕輕說著,聲調彷彿苦笑或感慨,臉上的表情確是無限深邃的笑容:「你還是忘了關鍵吶……那關鍵就是——」他微微一頓,又接了下去:
「病人並不想要真的病癒,他們只要『沒有痛苦』就夠了。」他輕輕笑著:「背後的理論、實驗、諸如此類,只不過是平添煩惱而已。」
艾德溫的話,菲利普沒有聽到,事實上,爵爺一炫耀身體,他就立刻跌倒在地。
那是屬於死者的胴體。蒼灰的肌膚、黯淡的毛色、混著的眼瞳——那是已經死去又風乾的肉體,正親切的等著黴菌入住;肚子上有洞,看得出胃袋和小腸互不聯繫(「有眼光!」爵爺大笑:「這樣就再也不會吃太飽、喝太多了!艾德溫比你厲害多了!」)
當他用驚疑顫慄目光,點向艾德溫時,艾德溫又笑了一下:「是的,他是死了,不過有什麼關係呢?他本來也不太像活著,不是嗎?」——這正是菲利普想問艾德溫的話——菲利普一呆,艾德溫恍若不覺,自顧自的說:「至於樓下的人……我想,只有感同身受,才能讓他們衷心服侍爵爺……忠心耿耿可是美德喔?」又一次,他搶在菲利普發問前回答:「至於我。」他說著,回答嚅囁著脣吻的菲利普,他沒問出的第三個問題:「這是興趣,也是工作。」他稍稍掬了個恭:「我樂在其中,就和您一樣。」語畢,他輕輕招手,夫人緩步向前;艾德溫用手刀猛力一敲,夫人的臉就劈哩啪啦碎了一地,猶如古典的陶器。
「抬起頭吧?」艾德溫溫柔無比的一笑:「讓他看看,有什麼關係?」
於是,夫人把頭顱轉向已經呆滯的羊人,後者差點昏了過去。
那純然是屬於骷髏的臉龐,帶著骷髏獨有的笑容。兩隻眼睛虛懸眼眶,一條舌頭在沒有血肉的口腔裡蠕動。只見骷髏拿起拿黏土緩緩搓揉,敷上白骨面容,不一會兒,又變回稍早的美麗模樣。
爵爺夫人歉然一笑,撐到現在的菲利普再也受不了,大叫一聲,就此昏迷不醒。
「今天真是太快樂了!」爵爺大笑著:「總管、總管在哪裡!我要開宴會、我要好好招待這位恩人!」然後他想到什麼似的,這才轉身詢問艾德溫:「先生,你方便參加吧?不會干擾嗎?」
「當然不會。」艾德溫彬彬有裡的掬躬,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他剛到莊園裡的日子:「我卻之不恭,那就叨擾嘍。」
還能說什麼呢?菲利普醫生只能默默的再添上一筆紀錄。
剛剛還在血泊裡的人現在已經站了起來,再也不會有病痛、再也不會有憂傷。紛紛用遺憾的眼光看向菲利普醫生——真是太可惜了,他不是和我們同一國的。
遠近五個城鎮,卡爾維森、阿維農、邁克里多、艾塞克斯、默西亞的居民也將齊聚一堂,光榮觀禮:諾曼爵爺會跪在地毯上,向「艾德溫教授」感謝、感謝、再感謝。然後就是狂歡、狂歡、再狂歡。那將會是永遠不會饜足、永遠不會厭倦的快樂。
負責招待賓客的,是榮耀的大廚波納斯——他將用自己的身體製作點心,直到永遠。
然後,只有唯一一個人會被當作唯一一場主菜:那就是醫生菲利普,誰叫他既冥頑又多管閒事,讓這美好不朽的永恆國度,拖了這麼久才降臨呢?
菲利普醫生還是在寫著醫案,在被反鎖地窖裡寫著,愛德華侯爵、愛麗絲夫人、老伯托、老亨利、老道格、波納斯……阿德拉、艾德琳、阿曼達、貝基、布倫達、卡梅莉塔、辛迪瑞拉、艾琳……他得在所有人的醫案上註明「已故」。
不管誰都好,請庇佑我吧!
然後,就要努力逃跑了,從少爺當年脫逃的地窖密道裡逃出去,然後在降雪前越過海峽,想辦法去找少爺的落腳處——他會想要繼承爵位嗎?不管怎麼說,總該知會他這件事。
這是最後的責任了。
不管誰都好,請庇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