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跟著那頭死灰毛。

清明時節,她居然也要掃墓?就他所知,死灰毛的野狼父親死在阿拉斯加,母親的屍體則被那死變態墨古雅處理掉,連撮骨灰也沒剩。她是掃誰的墓?

走在路上,沒有人看他。但他仍然沒有鬆懈。隨時都可能有人,在他的淡妝與及肩長髮的掩飾下,發現他的真面目。什麼「拯救獸人的英雄」?如果有誰認出他,第一件事肯定是把他扭送警局,讓他再一次接受荒謬審判。

「她」是孫長卿。然而「他」其實是梁破軍。對不知內情的人來說,「他」是有些男性化的女人。鼻子靈敏的獸人把他當有變裝癖的男人,並基於某種體諒的理由不公開說他的真實性別。只有死灰毛和那一伙一起逃出實驗室的獸人知道他是誰。有些人類也知道,例如,虎人「提格」的女朋友林嘉華。死灰毛叫他阿軍。(大家都想成是「阿君」,雖然她假名裡沒一個「君」字。) 林嘉華則沒那麼明目張膽,她剛好在跟他簽稿約的那家出版社當打雜小妹,美其名為「非正式助理」,在那裡她都叫他「阿卿姐」。有時提格來找女友看見他,會戲謔地叫他「阿卿嫂」,他並不搭理,隨他去。對他來說,別人怎麼叫他不重要──他的字典裡早就沒有「重要」這個字了。

他停下腳步。他看到死灰毛走進一間教堂。

噗,她要按清明節的習俗去拜基督徒嗎?他嘴角上揚,浮現一種嘲諷的笑,搖搖頭,走進教堂大門。

這間教堂佔地甚廣,差不多是外國教堂的規模。在台灣,教會多半困在公寓裡,平日鐵門深鎖,進去還要按門鈴,感覺一點也不像天國大門會為所有人打開的感覺,倒像是耶穌提過天國是窄門的說法;像高雄聖母院就算稀有了。「我倒是沒想到,」他自言自語,「這裡也有個帶墓地的教堂。」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教堂墓地,就在教堂後方有一座不大的草坪,上面稀落幾座墓碑。那頭死灰毛就站在其中一座石製十字前,低著頭,凝望著那座十字架。

他慢慢走到她背後,看到她轉了轉那一雙豎耳。

「你來了啊。」她說,並沒有回頭。

他是誰?他問。

我朋友,以前一個很好的朋友。

他看見十字架前方的地皮上斜躺一面石碑,上面寫著:

李立秋
(2099-2117)

名字上方是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名少年在微笑。

他觀察那個低頭看著石碑的死灰毛。他發現,他看得見的那一邊,那隻黃色的狼眼珠泛著水光。他看著那個水光凝聚成一點,落下來。

居然哭了。

他的心融化了。他的倔強崩潰了。他的心還有柔軟的地方。出於同情,伸出手去,他碰觸小灰的手。

他碰觸梁小灰的手。

世界在他眼前崩裂。他看見一支發光的藍色十字架。他看見蘇全忠。他看見蘇全忠踩在他仰臥的身體上,伸出一隻手覆蓋梁小灰的左眼。梁小灰的左眼,梁小灰的藍色狗眼睛,一支紅色十字架。(那支十字架在狗眼的瞳仁中浮現。) 他看見林老師,他看見二年四班的同學,他看見檢察官。(他記得檢察官叫夜文靜,那個姓是夜晚的「夜」,一個很特別的姓氏。) 他看見他們一個一個躺在梁小灰腳邊。一片血海,梁小灰踩在血水上,咧嘴獰笑

墓碑遺照上的李立秋變得活生生的,穿著橘色囚服,站在他面前,背後有一道金色十字。(怎麼都是十字架?眼花撩亂之中他仍然沒有失去他一向對事冷嘲熱諷的批判能力。) 「遊戲結束了。」他聞聲望去,看見梁小灰惡狠狠地瞪視十字架上的人。一支紅色的光箭從梁小灰的狗眼珠飛入李立秋的雙眼。緊接著,場景轉移到一間像是看守所會客室的地方。李立秋與梁小灰隔著一道玻璃。(他想到自己曾有許多次隔著那樣的玻璃跟人講話。) 李立秋把手伸出玻璃洞口,觸摸了梁小灰的毛手。

他掉入第二層幻境。他看見蘇全忠。他看見李立秋。他看見蘇全忠手握一支黑旗,(那看起來像是廟宇會有的樣式,他想。) 那黑旗竿頂觸了李立秋的眉心。李立秋原本緊閉的雙眼睜開,兩眼瞳仁各自浮現金色十字。「我要改變這個世界。」那個假救世主說道,坐在電視螢幕前。螢幕上新聞不斷變化,都是一些關於政商名流死亡的訊息:心臟病,心臟病,心臟病,他們大多死於心臟病。最後螢幕停在「梁破軍走出高等法院」的Live直播,他瞪大眼睛。

「這個時代需要一個烈士。」李立秋說,然後他朝螢幕上的絕望少年瞪視。

我的心臟!那感覺又回來了。他回到高雄法院大門前,在梯階上往後仰躺。有人伸手接住他倒下的身體。他看見白天空中浮現藍色的星光,超新星,是超新星爆炸!

啊!看守所裡的小灰尖叫。「你去死吧!」

啊!他也尖叫。

「阿軍!」小灰尖叫道,抱住了手腳胡亂揮舞的他。但他掙脫了。他站起身來,把死灰毛推倒在地。「不能原諒!不能原諒!我不要再原諒!我不會再懦弱了!我要恨下去!你,還有那死人,」他伸出食指,先指小灰,再指向墓碑──

「全部、下地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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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人提格和林嘉華認識吧?〈少女與虎〉的男女主角

對於"嗜血煞星"這構想熟悉的朋友,應該知道我這囈語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