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肯船長
獻給狼人巴肯與Jim Hawkins
被一對分道揚鑣的朋友捨棄的兩個身分
第一章:船長的黑斗篷
我曾經發誓絕不再回到那萬惡之島上。然而,我還是打破了這個誓言。那時約莫是一八──年吧──我肯定是給魔鬼附身了。我回布列斯特去,回到當年屈列勞尼先生買下希司布紐拉號的地方,回到當年我隨一群「紳士」啟航的地方,用我剩下的錢買下「鯊魚號」,雇用巴肯船長和他的水手們。這個故事是這麼開始的:那日天氣晴朗有風,我走向鯊魚號停泊的地方。船在港邊輕輕地搖晃著。在它旁邊站著一個全身用黑色斗篷包得密不透風的人,臉上還戴了個狗頭面具,在白天的碼頭上顯得特別突兀。我走近他,伸出一隻手說道:「很高興遇見你,巴肯船長。我是吉姆‧霍金斯,你的新船東。」
巴肯的種種事蹟,我已有所耳聞。據說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在斗篷和面具底下的樣子,而自稱見過那模樣的人都說,他長得就像是一頭魔鬼,沒被綁到柱子上燒死真是奇蹟。儘管這之前沒和他接觸過,我一見到那身黑色斗篷,便意會到那就是他。
「也很高興遇見你,先生。」一道非常低沉但還算正常的人類聲音從狗頭面具下傳了出來。他也伸出一隻手。我看到那隻手長滿黑毛。當下我愣了一兩秒,很快回過神來握住那隻手。
那的確是一隻手,不過不是人的手。人的手不會如此多毛,也不會在該長指甲的地方長出爪子來。他的手心很粗糙,長了些很奇怪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有些野獸的腳底也會長出這樣的東西,叫作肉墊。就是我最熟悉的狗,腳底下也有這樣東西。不過那都是我之後才會知道的東西了。
「這裡不適合我們談話。」他放掉了我的手並說道,「我們是否可以上船去談以後的航行事宜?」
雖然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我仍然表示同意,與他一同走上船梯。
鯊魚號是一艘柚木製的三桅船,木質表面油亮滑溜,似乎欲以此展示它是多麼地堅固耐用。我剛一腳踏上甲板,差點滑倒,手握住梯子扶手才沒跌在地上。巴肯船長轉過身來,狗頭面具斜對著我的臉。我想像那面具底下的表情,大概不是訕笑便是鄙視。我尷尬地笑了笑,為自己作一點微薄的辯解:「我太久沒上船了。」
「看得出來。」他答道,口氣裡沒有一絲嘲諷,亦無鄙夷。然後他再次伸出了他的多毛大手,把我拉起來。我們一直走入艙內,在船長室裡坐下。
緘默了一會,他清清喉嚨,開口說道,「相信閣下已經聽過不少關於我的傳聞。我身上唯一藏不住的手,或多或少也向你透露了不正常的跡象。」他頓了一秒,忽然站起身來,「也許現在你要斷定這是先天性多毛症之類的疾病,但是我異常的地方更多。有人說我是怪物,是魔鬼,我同意──以後幾個月的航程裡,我是你的船長,你是我的船東,我們必須互相信任。反正,」他摘下面具,「這也不是我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了。」
這真是不可思議,一隻黑色大狗的臉就這樣生長在我面前坐著的人體上。狗的右眼珠是黃色的,而一道鮮明的紅布遮住了牠的左眼,在後腦處綁出一個結。牠的尖耳朵上各長了一塊白斑,與全黑的頭臉毛髮對比起來是非常顯眼的。我就這樣傻在當場,直瞪著眼前以兩足站立的大黑狗。
但過不久,我就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試著讓自己說話。現在想來,那些話根本都是些陷入譫妄的胡言亂語。可我那時居然還能說話,也算是個奇蹟了。
「船長。我相信你。說真的,我相信你將具有聖徒克里斯多夫一般的修為。俗話說,外表不代表一切。你知道的,以前在希司布紐拉號上的那個廚子,我曾相信他是好人,結果卻是壞東西一個。就算你是隻狼人好了,也有好的狼人嘛。像亞瑟王就封了兩頭狼人當騎士......」
「我是狼人沒錯。」他打斷了我的滔滔不絕,板著臉孔說道。
「狼人?」我不敢置信地重覆這個早應深埋在中世紀迷信廢墟之中的古老詞彙。老實說,我本來已經要認定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印度的狗頭人了。而自稱狼人的船長繼續說下去:「不過我不能確定有沒有其他跟我一樣的人。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的身體特徵與某些行為模式更接近狼,而不像狗。」
我生在海岸邊,還沒見過一匹狼。在我小時候聽過的每一則故事裡,狼既邪惡又貪婪。而這匹狼剛才與我的應對卻顯示他是一個既誠懇(至少表面上是)又相當嚴謹的人。不論如何,我不能受先入為主的觀念影響,事先認定他極好,或認定他極壞。我將對他有所防備,卻又不可對他有太多成見,以免變成冤枉好人。事實上,不只在多年前的希司布紐拉號上,(如各位我的老讀者所知,)我曾錯把斯莫雷特船長看作刁鑽的惡棍,在之後的許多年,我依舊犯過不少這樣的錯誤。
「那麼,」我對他開了一個拙劣的玩笑,只希望能緩和當下的尷尬氣氛,「你不會吃我的肉吧?」
「不會。事實上,熟食對我來說,味道比生肉好多了。」他依然語氣嚴肅地回了我的話。可是,感覺起來他那段話還是有回應我這個拙劣玩笑的成份的。我呼了一口長氣,再度向他伸出了右手。「請多指教,巴肯船長。」我說。
「請多指教,霍金斯先生。」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有力地搖了搖。接著他說,「容我先帶你參觀你的房間。」我點頭表示同意。
船長室在船艙一端。而我的房間在另一端,窗戶透光,比船長室明亮許多,是個居住的好處所。我在床沿邊上坐了下來,掃視著尚是空無一物的寬廣空間。他站定在房間門口,說了聲:祝你愉快。很快就走開了。
之後我們又見了幾次面。船長大多約在鯊魚號上的船長室裡。他嚴肅且莊重的談吐給我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出航那日,天還濛濛亮,可以聽見水手和碼頭工人在港邊工作的聲音。我因為航行前一晚的緊張而徹夜未眠,翻來覆去,最終從床上一躍而起,走出我寄宿的房間,直到碼頭。船長那一身熟悉的黑斗篷也在那裡,大聲吆喝、指揮,督促著那些工作的人。我注意到,有好些水手的表情相當不悅,有時向船長的方向瞥了瞥,眼神帶有一種輕蔑。
這些水手據說都是巴肯船長的老班底,我並沒有一一跟他們談過,所以並不清楚他們對船長抱有什麼樣的看法。我原先以為既然是老班底,他們對他們的領導應該是忠心以待,不過這一景象讓我先入為主的觀點為之動搖。我決定先不管這些,直接走近黑斗篷。「船長,」我出聲問道,「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了?」
「預計早上十點啟航,你可以先讓人搬上行李,霍金斯先生。」他的聲音聽來十分喜悅,且有止不住的得意。我從中懇切地感受到這個人對航海的熱情。緊接著我便找人把行李搬上船。
很快地,我那些少得可憐的家當全都在那明亮的房間裡登陸了。其中有一大部份是書,包括詹姆士二世王欽定版聖經、莎士比亞第二對折本全集,還有幾部珍‧奧斯丁女士的小說,而這些便是我所有的藏書。想到這些數量不多的書籍居然占了我目前財產一大部份,我不禁一陣鼻酸,跌坐在那床鋪的邊沿上,環視這沒有多出多少東西的空蕩房間。哎,到底我是為了什麼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十點整,我走上甲板,岸上的人群立即發出一陣歡呼。他們都讀過里布吉醫生與我合寫的書,都知道我是誰。我是吉姆‧霍金斯,當年希司布紐拉號出航時擔任船上的小聽差,因而參與了一場奇妙的尋寶冒險,現在則再度踏上同樣的冒險旅程。
他們不知道的是,我的負債已與我的資產相等。如果選擇一次償清,我將一貧如洗。我只得賭一把,花費我所有的錢再回到那萬惡之島上,把剩下的銀條全都發掘出來。瞧,我有好些債主也在歡呼的人群之中,為我將帶回來的財寶歡呼呢。
我走到舷邊,雙手放上欄杆,一手拍了拍,又輕撫了它幾下,感受著那柚木的油滑觸感。鯊魚號肯定是艘好船,也許還比希司布紐拉號好上百倍。它不只好在它堅固耐用的材質。它的外型,用時髦的科學用語來形容,「流線型。」據說這樣的船型在海上航行的速度可是一等一的快。我挑上這艘船的考量就在這一點──我的債主們可不喜歡等太久。
巴肯船長也出現在甲板上。他在我身後不遠處,狗頭面具斜對著我。我不禁開始猜度起在他的面具下有著什麼樣的表情。對群眾的輕蔑?傲視?漠然?不曉得為什麼,我聯想到船長身上的詞幾乎都具有憤世嫉俗的意味,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是這樣的人。
碼頭上繫船的纜繩正被逐一解下,同時鯊魚號也在起錨。甲板上的人各在工作崗位上,有些還忙裡偷閒地對碼頭上歡送的群眾招手。當最後一條纜繩落下,船與碼頭也不再存有任何連繫。風帆揚起,船緩慢地駛出港灣。到了港外,鯊魚號的速度就快起來了。
船駛出布列斯特後不久,船長把大部份的船員召集在甲板上,準備發表對下屬的講話。他先摘下自己的面具。水手們看見了他的狼臉,倒沒有什麼吃驚的反應,大概早已見過了他的長相。然後他脫下斗篷,拋在地上。斗篷下他穿的是高級船員制服,長袖外套加長褲,束上一條腰帶和兩條在胸前與背後交叉的背帶。唯一沒包住的地方是一雙腳,也是長滿黑毛,又長腳爪的。
他講話的內容大致如下:「我知道你們不歡喜這次航行,因為領導人是我。不過既然都受霍金斯先生雇用,組成了這樣的一個團隊,那就要齊心一致,不看在霍金斯先生的份上,也要看在這次航程的目的上。霍金斯先生也承諾這一次發現寶藏,我們都能分紅。各位,就為了我們將發現的寶藏,努力奮鬥吧。」
這樣的講話實在是令我感到不安的,因為帶有一種海盜求利的色彩。可是我選擇對此保持沉默。當船長最後講到「寶藏」的時候,海員全體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立即鼓譟起來。看來在人心之中,金錢永遠至高無上。這是不變的真理。就算不是海盜,其他種類的人依然會把利益擺在第一位。
海員們解散以後,我走近船長。他正要拾起被丟在地上的斗篷與面具。我腳上一雙皮鞋在甲板上敲擊的聲音如此響亮,使他不禁晃了晃雙耳,抬起頭望向正在走近他的我。「怎麼了嗎,霍金斯先生?」他問道。「讓我幫你吧。」不待他出聲拒絕,我已蹲下去撿起狗頭面具,並拉住了他的斗篷一角。
「不用你勞心了,先生。我自己把它們收起來就好。」
「喔,你說『收起來』是什麼意思呢?」
「啊,」他愣了一下,接著用手指上的爪子搔了搔頭,才回答道,「意思是在接下來的航程裡,這些偽裝都不會再派上用場。畢竟,這些水手大多跟我共事過,也看過像現在這樣毫無遮掩的我。我完全沒有必要繼續穿戴面具和斗篷。」話說完,他從我手上完全接過他的偽裝衣物,轉身走回船艙。
第二章:憎恨船長的人們
接下來幾天,巴肯船長都把自己關在船艙裡。大副夏爾‧凡爾納每日站在船長室門口向他報告船上狀況。聽差米爾曼則定時將三餐送入他的房間。有次我決定在自己房間裡用餐,請他把餐點送入我的房間。趁這個時候我向他探問起船長的狀況。他的回答令我驚訝。
「今天她胃口大開。」
「她?」我立刻懷疑是我自己聽錯了。
「先生沒聽過嗎?全布列斯特的人都知道巴肯船長是個女人。」米爾曼臉上帶著一抹怪笑,像是在嘲笑我的大驚小怪。是,我當然聽過這個流言。可是謠言虛虛實實,我總不能全部相信吧?事實上,我一直弄不清楚巴肯船長的背景。關於他的傳聞有哪些真實,哪些又是虛構,到那次航行結束後很久的執筆此刻,我仍然無法辨別它們各自的真假。因為巴肯的秘密太多,偽裝太多,被抹黑的地方也太多。反正從這裡開始,我就用「她」來代稱巴肯船長吧,至少鯊魚號上的其他成員都是這麼稱呼的。儘管我一直想不通一名女性是怎麼能夠通過公家考核,取得船長資格的。
正如船長所說的,海員大多數是她領導過的固定班底。而正如我在出航日在港口對他們的第一印象,他們大都厭恨著船長。我常常無事而漫步在甲板上,可以聽見船員們一邊做事一邊嚼舌根的談話內容,關於船長的都是負面的評價。在他們的嘴裡,船長不只是一種異類,還成了一種詛咒,可以用來罵人的字眼,甚至是嘲笑取樂的對象。有時大副會怒不可遏地走來,揮舞雙臂要他們中斷談話專心工作,他們才停止對船長的議論,閉上嘴巴,安靜地做他們手邊的事。
在這些痛恨船長的船上成員當中,有一個人最引起我的注意,他便是船醫喬伊‧吳爾夫,得了先天性白化症,一如其病名,有一層慘白的皮膚,還有一雙粉色的虹膜,活脫脫像是一頭白兔,不禁令人擔心那層細緻的皮膚會不會被曬傷。在他身上看不到男子氣概。他反而更像是一個女人。如果再帶把傘,牽一隻迷你貴賓犬,那就更像是一名貴婦了。每次我同他說話都感到一陣惡心。因為他說話的口氣彬彬有禮到幾近偽善。他的聲音也是尖細的,不像一般男人的嗓音低沉。我甚至看不出他有喉結。他真該給人扒光衣服,讓人全身上下仔細檢查一番,好核定他的真正性別。說巴肯船長是名女性,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有人說這個娘娘腔實際上是個女人,我一定毫不懷疑其真實性,馬上找個港口把她送下來,請別的船把她載回國,順便殷切囑咐她:別再扮男人嚇人了。
不像其他船員都是私下談論,他常常公開地對船長表示敵意。不管是在甲板上,或是在船上成員共同用餐的餐桌上,他似乎把船上四處當成了演說台,演說的題目是:我如何痛恨巴肯船長。滿口是巴肯這樣,巴肯那樣,連海鷗大便掉到他頭上,他也要怪巴肯,尖聲咒罵她一番。
他並沒有因為跟其他大多數船員一樣都討厭船長,而能和他們沆瀣一氣。相反地,他跟水手們處得很不好,由於他那女人一般的氣質,簡直是個宮廷閹人,有人會樂意與之相處才怪。於是發生了這樣一種乍聽之下令人吃驚,但細想來卻十分合理的現象,那就是他的名字常常在水手們的談話裡,跟他所痛恨的巴肯船長連在一起。這時常令他氣得跳腳。有一次他就在甲板上跟兩名正在拖地的水手爭論起來。大副跑過去了解情況。我也湊過去,聽到吳爾夫用他的細嫩嗓音尖聲叫道:
「不要把我跟巴肯那怪物相提並論!」
在這些人嘴裡,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和船長連在一起,真是令我哭笑不得。我很能體諒他們對吳爾夫感到惡心的心情,因為我也受不了他的舉止。但是他們對船長的痛恨如果光是因為她的外貌異於常人,那真的是很沒有道理。而他們是透過什麼樣的共同點把船長跟這樣一個人相提並論的?因為他們都是「異類」:一個是不像人的人,另一個是不像男人的男人──真是可怕的笑話。
這些議論聽久了,我漸漸歸納出一些我認為最主要令他們討厭巴肯船長的原因:有性別、長相,以及「不好相處」──他們覺得他們自己身為男人卻由一個女人帶領,有失體面,又恐怕這個女人在船上為他們帶來惡運。(海上的迷信:船上有女人會招來不祥。) 並且那女人還是一個狼頭、渾身長毛,嘴裡有尖牙,手腳長利爪的「非人」──他們這麼稱呼她。至於他們說她不好相處,居然只是因為覺得她太嚴肅、乏味又不幽默!總之這些原因,毫無道理!而這樣的評價與其造成的結果,只會令我想到一個人,那便是斯莫雷特船長。沒錯,斯莫雷特船長。巴肯就跟他一樣,能幹、忠於職守,且無愧於船長這個職稱──人際關係的處理卻不太拿手。
這樣普遍又毫無道理的仇視情形,到巴肯走出船長室的那天更加顯明了,不過我也看到了其他的東西。先說她一走出船艙的情形吧。那時她身上的穿著不正式得令我驚訝。出航第一天,她在全體船員面前脫下斗篷之後的穿著是全套的航海服裝,長筒褲搭配下襬及膝的滾邊外套。但是她終於再度走出船長室的時候,穿的是一件黑色及膝短褲,以及一件鈕釦全未扣上,故而敞開著的背心。她的胸腹因而敞露。然而,她敞露的部位並沒有什麼羞於見人的特徵,只見那上頭長滿濃密的黑毛。這並不讓我驚訝。雖然大家都說她是一個女人,至今我對「她」到底是不是「她」仍有疑慮。總而言之,她最讓我錯愕的地方是,作為一個船長,她居然讓自己穿得比水手還要邋遢。
她的頭一冒出船艙,平常一邊工作一邊閒聊的船員們即刻陷入沉默。他們都停下手邊的動作,抿著嘴,瞪著他們內心所鄙夷與排斥的對象。她完全走出來,把艙門關上,環視那些充滿敵意的眼神,兩邊豎耳前後轉了轉,忽然睜大原來還懶洋洋地半瞇著的獨眼,狠狠地反瞪那些瞪她的船員。結果他們都低下頭來,大概是不敢直視的意思。很快他們就恢復回工作狀態,不再抬頭看她。
大副跑到船長身邊非常客氣地問候她的情況,兩個人肩並肩在甲板上走動,離我有一段距離,不曉得是在談什麼內容。等到船長走回船艙,我才立刻走向大副。「你好,霍金斯先生。」他看到我向他走來,立即向我問候。
「你好,凡爾納先生。」我回應他的問候,接著劈頭就問,「你跟巴肯船長算熟識嗎?」
「先生?」他的聲音裡充滿疑惑,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麼問這樣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你跟船長在同一艘船上工作,不只這一次吧?」
「道格拉斯號,五次。鯊魚號,三次。」他答道,眼中依舊充滿懷疑,直盯著我。
「看來你跟船長關係不錯。」我說。「沒什麼,」他答道,「都跟船長工作那麼久了,如果還跟她鬧不和,那不是很無聊嗎?」我聽了,很疑惑「還跟她鬧不和」這一段話是什麼意思,可是我只是點點頭,沒問下去,便這樣結束談話。
至於從幾年前就開始在鯊魚號上服務的聽差何瑞修‧米爾曼,我也找過他,談巴肯船長的事。比起大副的平淡回覆,他對船長倒是推崇備至。「巴肯船長是全布列斯特最優秀的船長,」他這樣對我說,「只可惜帶到一大票對她有偏見的船員。」
到目前為止,我看見船上至少還有兩個人支持船長:大副與聽差。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其他人和船長站在同一陣線了。以後發生的事件也顯示事實的確如此。很有意思的是,這兩個人是船上僅有的外國人。大副凡爾納是法國人。聽差米爾曼則來自丹麥。這讓我禁不住想抱怨:我們英國人是怎樣?作為日不落帝國的臣民,容人的氣度居然不如幾個外國人嗎?
那晚我在自己的房間裡來回踱步,苦惱著船長在這艘船上不得人心的景況。從第一次與她會面開始,我對她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我實在無法想像船上其他大多數人那樣討厭她是出自什麼樣的感覺。她幾近孤立,船上只有兩個人站在她這邊。這令我憂心至極。到最後我煩躁地打開房門,走到走廊上,往左一看,另一邊盡頭的房間微微透出亮光。那是船長室。我一直走到那扇門前。黃光從四邊的門縫微微透出來。我敲了敲門。
「誰?」房間裡傳出船長沙啞的嗓音。我回應:「霍金斯。我可以進來嗎?」
門打開,黑色狼首探出來,紅色頭巾鮮明得對我的視覺造成不小的壓迫,我忍不住退後一步。「請進,先生。」她說。我進了房間,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正對房門的書桌,桌上攤著一本大開本子,空白的紙頁上已有幾行字跡。羽毛筆就擱在大本子旁的墨水罐裡。大概是船長剛才正在撰寫航海日誌吧。總而言之,她領我到會客桌旁。我立刻坐上第一次與她會談時所坐的位置。
「船長,」我坐定以後,開始說明來意,「我想跟你討論這幾天甲板上的情形,以及,」我停頓幾秒,「船員大多數對你的觀感。」
船長翹起一隻腿放在另一隻腿上,一邊臉頰倚靠著右掌心,隻眼在指爪之間注視著我。她仍然穿著今天早上那一身邋遢服裝,尾巴從腰際褲頭延伸出來,懸在椅座邊。聽見我一番停頓後再說出來的那句話,她尾巴左右掃了一趟,其它表情和動作倒是不見變化。
「如果霍金斯先生是擔心船員與我的摩擦問題,那我要請你放心,因為那不會影響航程目的。我們的共同目標是幫助先生找到金銀島上剩下的寶藏,所謂不和並不影響這個共同目的。」她放下翹著的腿,原本倚著椅背的身子向前傾近,長長的鼻吻部幾乎要碰到我的鼻頭。「抱歉。」她重又躺回椅背上,雙手抓緊木製把手。她這一抓緊,我才注意到那對把手上頭有不少的刻痕,約莫是她指上爪子的產物。
「我問一個問題,」我變換一下姿勢,身體在椅座上頭扭了扭,好讓自己坐得更自在,「你跟水手們共事也有一段時間了,為什麼你們關係還是那麼糟?」
這句話問得太直接了,但因為對船上當時的氣氛十分擔憂,我才撇開對船長個人感受的顧慮,直接提出我的質疑。我覺得船員與船長之間的緊張關係並不會因為什麼「共同目的」而不會有任何負面影響。相反地,就算之前的航行沒發生過什麼大事,這次的尋寶行動牽涉到極大量的財寶、利益與分紅之類的問題,很有可能因此爆發出什麼了不得的後果。
而她對於這個疑問只是聳聳肩說道,「這就得問他們了。」
第三章:喬伊‧吳爾夫
與船長談話那晚過後沒幾天,我突然開始嚴重腹瀉。船醫喬伊‧吳爾夫診斷是痢疾,開了藥給我還是不見好。我在昏昏沉沉中發覺他似乎整天待在我床邊,用那雙粉色的眼睛緊盯著我。這令我身心兩方面都飽受折磨。
吳爾夫的甜膩聲音時常在我的耳邊響起。當他用細瘦的雙手攫住我的身子,讓我半躺起來,端著碗要把苦澀的藥湯灌入我喉嚨的時候,老用一種似乎是在哄小孩的語氣對我說話,使我不禁全身戰慄。他會說:「親愛的霍金斯先生,要吃藥嘍。來,張大嘴──不能吐出來喔。要喝下去,病才會好。來──乖!」喔,老天。就算這只是惡夢也不能讓我鬆口氣,我連做起這樣的夢魘都不願意。
這段期間唯一的安慰,就是巴肯船長的探視。她一進來,吳爾夫便退出房間去,他帶給我的苦難也暫時中止。接下來她在我身旁的木椅上準備坐下。我對她說,「別坐。」她不解地看著我。我補充道,「那是吳爾夫坐過的椅子。」她只是聳聳肩,還是坐了下來。
我深呼吸幾次,感到腹部的疼痛稍微緩解才又開口,「一切都順利吧?」
「是的,一切正常運作。沒有鬥毆。沒有過大的事故。」
「小事故呢?」我往門外瞟了瞟,「你知道的,門外頭那個傢伙。」
她搖搖頭,「先生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我應該已經說得很明顯了。那個討厭鬼!他一定又有鬧事。該死!」我惡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如果能中途靠岸,我一定要把他換掉。或是掉頭,請里布吉醫生上船也行。雖然他很老了,也比這個討厭鬼好上千百倍。」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依然寡言。約過了幾分鐘,她才又開口說,「我問過吳爾夫醫生。他說你的痢疾實在嚴重,大概是食物不潔的緣故。我已叮囑廚子注重清潔,也巡視過廚房,都沒什麼問題,也沒有其他人出現痢疾的症狀。」她彎腰傾身向前,狼臉俯對著我的臉。「還有什麼吩咐嗎,先生?」
「沒有了。」我說。我實在是沒說話的力氣了。她起身就要走向門口。我又費一番力氣才在她要開門出去的前一刻出聲制止她,「等一下。」她轉過頭來,狼臉斜對著我。我在恍惚之中一度以為她又帶上了那件狗頭面具。
我緩慢又吃力地把以下的話說出口。「請多留一會。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我不希望外面那傢伙早點進來。」於是,她走回位子上再次坐下來。我不知道她接著又坐了多久時間,因為我很快就昏睡過去。再度醒來的時候,面前當然又是吳爾夫那一張令人厭惡的白臉。但至少在船長的陪伴下,我總算安穩入眠並且睡了一頓完整的覺。而吳爾夫每次坐在我床邊不曉得是在胡搞什麼東西的時候,我根本無法入睡。
又過了些天──喔,這些天對我是多麼長久的一段煎熬啊──巴肯總算又來到了我的病榻前。她這次是向我報告航行狀況,說估計再幾天金銀島便會出現在我們視線之內。我聽了感到非常驚訝。我在床上躺了多久了?一個月?兩個月?我搞不清楚,我只知道,我那時的確是臥病很久了。
我趁她這次進來報告,特別請她這幾天盡量抽空來訪。雖然這樣講不大對得起船長,但是我真的很感謝吳爾夫對船長的厭惡為這段期間的我帶來的好處。因為每次船長進來,他都會退出去,這樣我就暫時不用看到那討人厭的白臉。尤其是那雙粉紅色的雙眼,乍看來十分可笑,但你越仔細看越能發現其中所充滿的陰險、賊性,與狠毒。我相信再由他看護我,我的病非但不能好,還會早日蒙主寵召。我已經不只一次提出換人看護的要求。當然,並不對吳爾夫表露明顯敵意,我所持理由大都是站在他的立場。例如,我有一次就說:「醫生,你這樣整日待在我的床邊也不是辦法,就換個人來代替你看護我吧。你辛苦了。」他說什麼都不肯。我還說:「那至少找人輪班吧。醫生你也是需要休息的。」他卻說能整天坐在我床邊看護我是他的榮幸。他不怕累。他還很感激我對他「很體貼」之類的鬼話。我實在想不清楚他這樣百般討好我(卻又適得其反)是為了什麼。我只清楚我一開始見到他,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惡心。
那一晚,我是多麼想念里布吉醫生。記憶中,他待人是多麼的寬宏、慷慨而且親切──是誠懇的親切,而非吳爾夫那種令人煩厭的故作親暱──我卻從金銀島的故事出版以後,很久很久都沒跟他保持聯絡了,不知道他好不好。
對於床邊的那張白臉與那雙紅眼,我已經徹底麻木了。我已經懶得跟吳爾夫客套應對,懶得再跟他有所互動,懶得回應他的喋喋不休,決心視他為無物,假裝聽不見他的話,緊閉雙眼不去看他,把自己完全封閉。我決心要到明天船長再度來到這個房間,才把眼睛睜開,舌頭鬆開,讓自己向一個更誠摯更可信賴的對象敞開心胸。
本來吳爾夫還絮絮叨叨地講著話。後來我聽到他靜了下去,看來他似乎已經注意到我的沉默與封閉。但是他的下一步行動卻是我怎麼都意想不到的:他把我拉下床,讓我重重摔落地面。我驚愕且周身疼痛地睜開眼睛,只見他的面容展露出瘋狂的神色,粉紅色的眼珠因憤怒而充血,變得鮮紅。他一邊甩了躺在地上無力反抗的我一巴掌,一邊歇斯底里地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清楚的話。他說話像連珠炮串那般急,以致於我只聽懂下面這句:
「討厭鬼?我就讓你看看我有多討厭。」
這句話充分說明一個事實:每次船長來探訪我,吳爾夫退到房間外頭之後,都會在門外偷聽。而且他已經積怨很久了,只是基於自己諂媚與虛偽的天性,並沒有馬上表現出來。當我以沉默與封閉來表現我對他的鄙視與輕蔑時,他的脾氣便像火山一樣爆發了。
他抓緊我的腳踝把我拖出房間,在船艙口下的樓梯前放下我的腿,轉而抓緊我的兩脅,把我提起來。我完全沒料到這娘娘腔有這麼大的力氣。當我被拖上樓梯,腳跟在梯階上磕磕碰碰的時候,我連一點因撞擊的疼痛而發出的呻吟都發不出來。我不是不想抵抗,不想掙扎,不想呼救,而是無力抵抗,無力掙扎,無力呼救。他一直拖著我拖到甲板上。值班的水手盤腿而坐,額邊倚著甲板上的木桶桶身熟睡著。沒有人聽到吳爾夫拖行我的身體過程中所發出的巨大摩擦聲,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他把我抵在舷邊。我的上身因此向外彎曲,腰以上的身體部位都落在舷外。這時我才明瞭了他的企圖,試著扭動自己的身軀。可是我當時的力氣實在是由於久病而虛弱得一點都不剩。於是,他並不費力地攏緊並抬起了我那一雙無力的腿,準備讓我翻落入海。然後,我看見一顆金色的光點接近。它安靜地移動,在吳爾夫的後方停下來。我的頭歪斜著,在月光的幫助下勉強看見一個狼頭的輪廓,還有兩塊明亮的白,就在那狼頭的兩隻耳背上。
那是巴肯船長。而金色光點,正是她的獨眼。
搏鬥開始了。船長的兩隻毛茸大手伸到吳爾夫的腋下,彎起胳臂就夾住他的肩關節。吳爾夫只得丟下了我的雙腿,後退幾步,掙脫了巴肯船長的箝制。本來我很可能失去重心,向舷外翻一個身就落入海裡。還好我的腳不過是重重落地,上背依然靠著扶手,身體倚著舷歪曲地站著。我傻傻地看著巴肯船長與吳爾夫搏鬥,驚訝於為什麼他們爭鬥都已經激烈到在甲板上扭打成一團了,卻不發一點聲音。值班海員仍然睡得香甜。我疑惑著巴肯為什麼不大聲喊叫,叫醒整船的人,以制服這個瘋狂的傢伙。但是我自己也沒有發出呼救聲,只是這樣傻傻地看著。
我只是做了一件事。我瞥見我腳邊居然平放一根木棍。我實在不曉得為什麼會有一根木棍在我腳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有了力氣,有辦法彎下腰,彎曲雙膝,把木棍撿起來,再用力往正掐著船長脖子的吳爾夫腦袋敲下去。啪一聲,木棍斷了,斷下來的一截落在甲板上又彈跳了幾下,發出響亮的匡啷聲。吳爾夫沒有痛得大叫,也沒有昏過去。他鬆開掐著巴肯的手起立,反過身來掄了我的臉一拳。我的身體又倒回舷邊,莫名其妙恢復回來的力氣在那一瞬間又全部流失掉了。
血從他額邊的髮際流出來,順著臉的輪廓在下巴處滴落。他的整張臉都皺起來。我還沒看過有哪張人臉是像他當時的臉那樣皺的,連鼻樑上都出現千百條皺紋。他的右手向我揮來。我的右眼隨之一陣疼痛。我掩住受傷的右眼,陷入一片混亂。所以我那時並無法相信左眼所見──那時我偶然看見他的右手在月光下發白,扭曲,甚至是──長爪?
不過他再也沒有殺我的機會了。巴肯早就從甲板上爬起來,猛地撲向他。他一下就撞向舷邊的欄柱,身體一翻,落入下方的海水中。我們倆把頭探向舷外,起初還看見他在海水裡掙扎,忽然就消失在海波下。接下來那附近的海水顏色似乎有變化,月光下看不清,可是有道鯊魚背鰭浮現在海面上的時候,海面下發生了什麼事已經昭然若揭。「好一條鯊魚,」我如是自語,「剛好就在『鯊魚號』旁邊。」
這時甲板上才傳來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我們倆同時回頭,看見慌張跑來而剛才還在悠閒好睡的值班守望員。我心裡才想著這值班的守望員怠忽職守,必須加以懲處,隨之卻立即失去意識。
隔天早上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巴肯坐在我床邊的圓座長凳上,頸背靠牆假寐著。我微微抬起頭來,她就醒了,伸出她的手壓住我的肩,阻止我起身。「船員都已經知道昨晚的事了。」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想當然爾,沒有人惋惜吳爾夫的死。大家都討厭他。他罪有應得。
後來是幾個船員輪流看顧著我,船長自己也加入輪班。說也奇怪,船上沒有了醫生,我反而好得快。沒過幾天,我的肚子就不痛了,惡心欲嘔與腹瀉的症狀也消失了。至於我右眼上的傷口,船長替我包紮處理了幾天。最後把紗布卸下的時候,我請她把掛在牆壁上的鏡子遞給我。她照辦。我拿了鏡子,看見鏡中自己的右眼和眉毛上斜切了一道傷痕。傷口之深,不禁令我驚奇自己的眼珠子竟然還在。我看了,立刻就相信這道傷口將伴隨我一生,直到我進了墳墓都不會消失。
第四章:觸地了
一天上午,久病初癒的我終於又走上甲板,脫離船艙內那苦悶的空氣。如果船長估計得沒錯,當天金銀島便將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內。我抬頭看見天空是多麼藍,沒有一絲烏雲。感受到風速適宜,船因而快捷且平穩地行進。海與天同一色彩,隔著一條海平線,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完美而有序。海員勤奮地各自守著工作崗位,使我不禁為之肅然起敬。
船長正和大副走在一起。她這次總算穿戴整齊,穿著了航行第一天她在斗篷下穿著的那一套航海服裝,還戴上了船長帽,一邊與大副談話著,一邊在經過工作海員的身邊時,轉過頭看了看工作中的人,看起來應該是在巡視水手們的勞動情形。我向他們慢慢走了過去。大副一看見我走近,便向她點一下頭說,「我先失陪了,船長。」很快走了開來。
「很高興看見你走出船艙,霍金斯先生。」她咧嘴露出其中的利齒,「這代表你的身體已經有所起色了。」
「謝謝你的關心。」我回應道,「我也太久沒走出船艙了,幾乎都要忘掉甲板長什麼樣子了。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嗎?」我指了指上方的桅杆。
她聽了這話,皺了皺鼻子,牙齒也暴露得更明顯,看上去怪可怕的。這卻是她開心的表示。顯然冷笑話把她逗樂了。我打算繼續說一些有趣的話。上方的瞭望台突然傳來一陣呼聲:「陸地!看見陸地了!」船長一聽到看見陸地的呼聲,便跑到船頭,抽出了掛在腰帶上的望遠鏡,拉長了它,將鏡頭指向瞭望台上的瞭望員所指的方向,獨眼貼近目鏡一會兒。我也跑到她身邊,聽見她說道:「沒錯,那就是了。」她把獨眼抽離目鏡,從口袋裡掏出我給她的藏寶圖副本,攤開它,開始指揮航行路線:
「朝上風處轉二羅經點!」
這句話使我感到毛骨悚然地熟悉。仔細想想,當年希司布紐拉號接近金銀島的時候,斯莫雷特船長發佈的第一道命令不就是這一句話嗎?另一個更嚇人的巧合是,島在鯊魚號前方西南三公里處,就跟希司布紐拉號上船員們最初看見金銀島的角度相同。我見到的金銀島的模樣就跟當年一模一樣,前面還是那兩座低矮的山,後頭那座更高的山是望遠鏡山。它們依然尖銳地矗立著,像三座隨時準備要戳上天際的錐。
船長命令張滿帆,接著又吩咐:「小心暗礁!」儘管她航行經驗豐富,她完全是按照地圖上的指示在下指令。地圖上標示這附近有暗礁,她就相信有暗礁。畢竟,她對這一帶海域並不熟悉。她吩咐完這句話,頭轉向我,向我徵詢意見。我說,「放膽航行吧。上次希司布紐拉號也按這條航路行進過,可沒碰到什麼暗礁。」
我太輕率了。
不一會兒,船首處的海水便湧現大量白花花的浪沫。這樣大量的浪沫平常是在海岸邊才看得見的。我看見這些浪沫,還不能理解這代表什麼意思,滿腹疑問地轉過頭來看巴肯,卻發覺她變了臉色,獨眼瞪得大大的。她馬上張開嘴,要接著發佈下一道命令,還沒發聲,先有人喊了出來:
「前方海面有碎浪!」
「快!」大副緊接著大吼,「降下一半風帆!」巴肯船長粗啞的吼聲接著響起:「右轉二羅經點!」
舵手沒有立刻轉向。
「你在幹什麼?」大副急速奔向舵輪的位置,對著舵手麥卡錫大叫,「你有病啊?船長叫你右轉二羅經點!右轉二羅經點!」麥卡錫表情輕蔑地看著他,挑釁地把舵輪往左用力甩,雙手離開讓它一直轉到底。
「迪恩‧麥卡錫!」凡爾納怒不可遏,一把抓起他的衣領,另一隻手握拳就要往他的臉頰揍下去。這時船長跑過去,「夠了,凡爾納。」她說,「別管他。把舵調轉回原位。」他照她的話辦,推開舵手,把舵往右調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碰」一聲,鯊魚號猛烈地震了一下。「她觸地了!」一名水手如此大聲宣告。
船觸礁了。船員們試著讓她脫困。他們將風帆收起,放下小艇去檢視船頭狀況。結論是擱淺的情況並不嚴重,船頭也沒有任何損傷。當時正在漲潮,水手們很快在下風處放下小錨,以阻止船身往海水更淺的地方行進。這期間船長很冷靜地指揮著。她讓大副領著一隊人坐上小艇,載著另一支小錨划到深水處放下去。船上的其餘人立刻收起原先的小錨,緊接著抓住深水處那支小錨的錨索,在她的指揮下,一下一下地用力拉。在一批人的拉扯下,鯊魚號開始有鬆動的跡象。後來船總算滑下礁石,一群人不禁發出一陣歡呼。
「還早呢!」巴肯打斷他們的喧鬧,「船還沒脫險。繼續拉!」於是拉扯持續下去,船慢慢往錨地移動。最後,船完全脫困了。全體立即集合起來,開始追究觸礁責任。大副凡爾納把抗命的舵手麥卡錫叫到全體海員前面,宣佈由於他的抗命,使得船隻無法及時避開暗礁,將對他處以禁閉。正當兩名水手上前要帶他往船艙內的禁閉室移動的時候,他突然大聲喊出來,「這不公平!我沒有錯!光追究我的責任,那麼船長呢?她沒有責任嗎?」
「你這傢伙在胡說些什麼?」凡爾納氣急敗壞地吼道。
「她難道就沒有責任?她帶我們往有暗礁的航路上走!」麥卡錫喊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如果真要追根究底,讓船往暗礁去的應該是我。是我對巴肯說走這條航線不會有問題的。可是上次希司布紐拉號走這條直線,的確是沒碰到什麼暗礁的。而且這根本不能怪巴肯,她對這裡的海況並不熟。她也及時發現暗礁,要船趕快避開的。根本就是舵手失職,不按她的指令做才來不及躲開。沒想到這麼簡單的道理,這些船員居然不懂。他們為這句狡辯開始鼓譟起來。
「安靜!」凡爾納大聲喊道,「給我安靜!」這次維持秩序卻不見功效。船員繼續喧嚷。有人說船長也有責任,還有人說船長的肇事責任要追究到底,甚至連「罷免船長」的呼聲都喊出來了。「夠了!」此時巴肯的聲音響起,所有的議論都中止了。她走到麥卡錫面前,摘下頭上的船長帽。「你說,這是我的責任?」
麥卡錫直直看著她的臉,彷彿下定決心似地,呼喊這麼一句話:「巴肯讓船觸地,而我們讓船脫困。」船員們除了大副之外都發出贊同之聲。剎時間甲板上一片嘈雜,漸漸從中出現那一句反覆的口號,然後越來越多人跟著喊它,最後是全體船員齊聲大喊:
「巴肯讓船觸地,而我們讓船脫困。」
這真是睜眼說瞎話。沒有船長的冷靜指揮,「我們」有辦法讓船脫困嗎?我忍不住說話了:「那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麥卡錫轉向我說道,「我們要求懲處巴肯,霍金斯先生。」
「怎麼懲處?」我冷冷地問。
「拖刑。」麥卡錫露出惡毒的笑容。
「搞什麼,這根本就是海盜的規矩!」我惱怒地叫道。「我絕不允許船上出現私刑的情況!」
「是嗎?」麥卡錫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那就也把船東罷免了吧。」
巴肯船長、大副凡爾納,以及我,雙手先後被反綁在背後,再一起被麻繩一圈一圈地圍繞束緊在主桅桿上,背靠著桅桿,分占著圓邊上的三個點,沉默地盤坐著。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首先打破沉默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巴肯船長問道。
「我叫你不用太小心,反而招來禍害。」
「不,先生。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正急著要回覆,她又加這麼一句:「我錯在聽信你錯誤且魯莽的意見。」
我抿著嘴巴,不再說話。
「該死!」大副終於也開口了。「我怎麼也料想不到他們會搞這種叛變,船長。過去幾次航行他們多安分。現在卻連海盜都不如。海盜還講信義。他們卻歪曲事實,把過錯全推到沒犯錯的人身上,又推舉罪魁當他們的首領……」
「別說了,凡爾納。」巴肯閉上眼睛,對大副說道,「現在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了。」
船員們繼續忙於工作。鯊魚號則向北海灣持續行進。不同於以往的是,原來的船長、大副與船東都被綁在甲板中間的主桅桿上等死。以狡辯推諉塞責的舵手卻戴起了船長帽,拿著從我房裡搜出來的藏寶圖正本,越位篡權地指揮著接下來的航路。剛才的情形,可以說,已經是史上最可笑也最荒謬的叛變了。它不是船員原來就有的用心,也沒有經過縝密的計畫,而是源自一場偶然的小事故、犯錯之人的詭辯,以及船員原本就對船長有排斥的心理。
原來人可以不理性到這種程度,這次我算是開眼界了。
入夜了。鯊魚號在北海灣內停泊。麥卡錫對全體海員宣佈明天就要上陸尋找寶藏。「然後,」他說,「我要跟各位商量一件事情。你們覺得,把這三個蠢蛋流放在這座島上,回去說他們途中得熱病死掉了,是不是一件好主意啊?」
全體船員立即發出一陣贊成的呼聲。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啊。」我嘀咕著,「上次我們流放三人,這次你們也流放三人。希望你們上陸尋找寶藏去,先給原來那三人用槍打死。我們那時留他們下來,可是給他們留了彈藥的。」
巴肯船長歪過頭來看看我,沒有說話,只是聳了一下肩。
有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視線模糊,眼角先瞥到一顆藍色光點,脖子往右邊一轉,才看清那是巴肯船長的左眼,在黑暗中發出冷光,往她前方不知名的一點望過去。我順著她望過去的方向看,值班海員倒在地上,聽差米爾曼則快步向我們走近,手裡拿著一把匕首,割斷了我們身上的繩子。
我們脫困之後,先用剛才捆著我們的粗繩捆住了守望員。巴肯說,「還要拿一條布塞他的嘴。」話才剛說完,她就要把遮著右眼的紅布條拆下來。聽差這時卻開口了:「不用了,船長。」他從自己的懷裡掏出一條抹布。「用不著為了這傢伙弄髒你的遮眼布。」於是,抹布立刻被綁上那值班海員的嘴。
「他們人多勢眾。我們只有四個人,」船長開始對我們其他三人說,「要先掌握住船上的武器庫。米爾曼,」她轉向聽差。
「是的,船長。」
「你去武器庫房看一下,有沒有人看守。」
米爾曼輕手輕腳地走進船艙,又輕手輕腳的走上來。那時我們都在艙門口,聽見他的回覆是:沒有。
我們很小心地走下船艙扶梯。艙內走道充滿了從房間裡傳出來的鼾聲。走道盡頭,船長室對面就是武器庫。船長拿出庫門的鑰匙,把門打開了。我們迅速進入。巴肯先抄起一支手槍和一道水手刀,大副則拿了支燧發槍。她看了說:「最好刀劍和火器都各拿一件。」大副聽了,又拿起一道長劍。我學巴肯,挑了同型的手槍和水手刀。船長吩咐米爾曼留守武器庫。便領著大副與我走出庫房。
我們衝進對面的船長室。麥卡錫在裡面熟睡著。船艙裡數他打呼最大聲。我們把他拖下床,拿其中一條從庫房得來的麻繩捆住他。他睜眼,但只說了「喔,老天。」沒有任何抵抗或掙扎。整間房裡都充滿了酒酸味,還看得到一些酒瓶擺在會客桌上。他喘出來的氣也都充滿酒臭,肯定是初掌大權,樂昏了頭,才喝了那麼多酒。
第五章:看在銀條份上
鬧劇該落幕了。我們花不了多少時間,就捆住了麥卡錫與其他船員,手持武器,押著他們上甲板。叛亂份子都在甲板上坐定之後,巴肯船長開始說話:
「對於各位這次遊戲似的叛變,我想我再也不用多說什麼了。你們搞叛變,卻也不存一點戒心,武器庫沒人看守,整船的人都喝得爛醉。海盜也比你們有紀律!」
她講到這裡時發出的怒吼簡直是野獸在咆哮。每一位在場的人,包括大副、聽差與我,整個身體都禁不住往後仰,完全被她的狂怒震懾了。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口氣,打開眼睛,表情明顯和緩下來。「反正我們之間的嫌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一次你們決議罷免我,你們將會如願。回航以後,我將不會再出航。我會自動摘下我頭上的船長帽。」說著說著,她真的把拿回來的船長帽摘下來,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重點在寶藏!等到發現了寶藏,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再有出海的必要。你們每一個人都會發財。就讓你們自己來最後一次忍受我的指揮,一起把我們應得的東西拿到手,各位,可以接受嗎?」
「你去死吧,該死的怪物。」連身帶手被捆綁的麥卡錫跳了起來,大聲叫囂道,「你別做夢了。我們忍受你這個怪物太久了!我們要排除你!我們要反抗到底!大家說,對不對啊!」
沒有人回答他。
他回過頭來,「你們是怎麼了?」他用質問的語氣對他們大聲說話。「你們不都憎惡她嗎?你們不都不樂意在她手下做事嗎?你們,不都不滿意這個雜碎的帶領嗎?你們到底怎麼了?他們只有四個人啊!」
「迪恩,要煽動群眾也要等鬆綁之後再說吧。」巴肯在他身後冷冷地說,「現在你的群眾都還被綁著,你要他們反抗什麼?聰明人也知道要等敵人放下武器,為自己鬆綁之後再行動吧。」
「不要叫我迪恩,你這個雜碎!」他轉回身去要衝向她,聽差及時制住他。他不停掙扎,嘴裡吐出一連串猥褻的咒罵,「雜碎!怪物!天殺的魔鬼!每次聽到我自己的名字從你那張嘴流出來,我都覺得惡心!你是英國海員的恥辱!你的船長資格是買來的!你從頭到腳都令我惡心!母狗!惡狼!」
對於這一連串惡毒的話語,她只是無所謂地聳聳肩,似乎聽慣了這樣的話。「罵完了嗎?」她問。麥卡錫只是瞪視她。「罵完了就回去坐好,等我們給你鬆綁,一起完成這次的航行,趕快回航,以後就不用看到我的臉,知道了嗎?」
麥卡錫停止扭動,在米爾曼陪同下,回到他原本坐著的地方坐下。船長對大副與聽差下令,要他們兩人為船員們鬆綁。「你確定要這麼做?」我這麼問她。
「一大堆銀條,總要有人幫忙搬上船吧?」她答道。
很快全體海員都恢復了自由,每一個臉上的表情都疲倦無比,慢慢往船艙邁出腳步,準備回去睡覺。這時人群中發生了騷動。我看到有許多人圍成一圈,圈裡邊有人爭鬥的聲音,大概是發生了衝突,可是我看不清楚。然後我聽見船員們發出一陣驚呼,人群散開。麥卡錫仰躺著不動,心臟部位還插著一把匕首。
「把他拖下去!」大副命令道。緊接著我看見有好幾個人抓住了名喚伍德的水手,架著他往船艙內走,顯然目的地是禁閉室。
根據後來目擊者七嘴八舌地表述,當時伍德和麥卡錫就坐在一起。他們倆是最後被鬆綁的一批人。當麥卡錫脫離麻繩之後,便開始咒罵身邊的水手全是一群無恥之徒,沒有膽子,還是牆頭草兩面倒。其他水手都不理他。伍德卻忍不住這口氣,撲向他,與他扭打起來。本來他們還在旁邊鼓譟,要一個幹掉另一個。沒想到伍德掏出隨身匕首,真的把麥卡錫幹掉了。
隔天早上,船員們聯合向船長要求饒恕伍德,遮掩他所犯的罪行,回國後把麥卡錫說成是因熱病而死。船長居然答應了。緊接著她派一隊人,讓大副領著他們到島上探勘,自己留守船上。這些事情都是我還蒙頭好睡的時候發生的。而伍德早已經被放出來,加入探勘隊伍,坐上小艇到島上去了。聽到這樣的事態,我即刻奔到船長室,對船長的決定提出抗議。
「這個海員是個殺人犯。」我對她說,「雖然麥卡錫死有餘辜,但是伍德畢竟殺了人。依照英國法律,他必須被監禁,等待回國候審。」
「根據船員們的意志,」她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伍德必須被釋放,並且他的罪行必須被掩蓋。因為他是他們的伙伴,他們的兄弟。」
「麥卡錫就不是嗎?」
「對他們來說,麥卡錫因熱病而死,比因叛亂不成到處挑釁,結果被人殺死還要光彩多了。」
「這跟光彩有什麼關係?他犯了殺人罪!」
「有什麼辦法呢?他們人多,我們必須妥協。你還想帶寶藏平安回航吧,霍金斯先生?」
這下我說不出話來了。
後來幾天,我們派出的隊伍在島上四處探勘。大家都各司其職,認真盡責,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叛變或船員被殺的情形。他們都是好海員,本性不壞,都為自己所從事的高尚職業感到驕傲──英國的水手最有榮譽感。
可是我怎麼都不能對事件的草率處理感到釋然。船上有人殺了人,而船上的人居然決定視而不見,這根本就是逃避、包庇,而且縱容罪惡。怎麼說我都打算在回國之後告發這一切,讓正義得以伸張。
到了鯊魚號在北海灣停泊的第五天,小艇帶回一則消息,說是在一座小山洞中發現了三具枯骨。我一聽,即刻明白那些屍骨便是當年里布吉醫生、屈列勞尼先生與斯莫雷特船長等人決議流放的那三名海盜。霎時間,我心裡的一塊大石頭放下了,因為我不用再為他們三人是否還會出來襲擊我們的隊伍擔心。然而,幾乎在同時,我想到當年在希司布紐拉號上的我們,對摩根他們三人進行流放的作為,以及放過希爾弗讓他逃走,不就和船長對麥卡錫之死的處理類似嗎?同樣不按照法理,同樣出自私人考量,而且同樣地,都是對於現狀的妥協。我根本沒有資格教訓船長。
尋寶過程我不想多講。總之依照地圖的指示,我們派出的小隊在第七天北方的洞穴中找到堆積的銀條。那天消息傳回來,幾乎每一名船員都瘋狂地大叫,抱在一起大哭大笑。當晚在鯊魚號的甲板上,點起了照明火把,一群人喝酒狂歡,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船長坐在一旁,並不加入狂歡,手握一瓶酒獨自喝著。她這次又穿了那身敞開的背心與短褲,樣子跟一名海盜差不多。大副和聽差想拉他一起下去同樂,她都擺擺手拒絕,依然保持自身的孤獨。我實在忍不住,抄起一瓶酒,走到她身邊拔起瓶塞,發出「啵」的響亮一聲。她撇過頭來看我。
「有事嗎,霍金斯先生?」她說。
「是的,」我答道,「我想問你,那次麥卡錫最後的說話,說你的船長資格是買來的,這是不是真的?」
她開始狂笑起來,沒拿酒瓶的那隻手用力地拍打著大腿部位。她大概又一次被我的冷笑話逗樂了吧──這是諷刺的說法。我相信她當時在心裡偷偷罵我。她的笑聲帶有苦澀。笑聲止歇後,她右手握拳,揉了揉笑出眼淚的獨眼眼角,才回答說:「當然是靠實力考取的,先生。你看過我的船長證書。如果你還是不信,回國以後,你可以去看看那次考試紀錄上有沒有我的名字。」
我雙手攤在胸前。「我只是開玩笑。」
「或許吧,你只是開玩笑。」她聳了一下肩,「可是分辨哪些話是開玩笑,哪些又是認真說出來的,真的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她把喝空的酒瓶往舷外丟。我們倆一起看著酒瓶落入海水之中,激起了一點水花。接著她伸出指爪,閉上流露出疲倦的左眼,按了按眼邊的太陽穴。「我累了,真的累了。就算我愛航海,那也是過去式了。當你的船員都不喜歡你,你很難保持住自己的熱情。」
她睜開眼睛,眼神變得明亮,其中似乎有所期待。「但現在發現了寶藏,我有機會脫離,不用再待在一群討厭我的人之間。事實上,就算沒有發生像麥卡錫或伍德那樣的事,我還是會在這次航行結束後選擇離開。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沉默著。我不曉得自己還能說什麼。最後我舉起酒瓶,說了聲:敬寶藏。
她嘴角微微上揚一下,「真不巧,我把酒瓶丟了,不能回敬你。」
後來的情節就不必再多說了。我們搬完了銀條,分配了寶藏,回布列斯特,說喬伊‧吳爾夫和迪恩‧麥卡錫死於熱病,他們在船上有隆重的葬禮,而且永遠安息在平靜無波的海底。
終章
回航以後很久,我沒有再回去布列斯特,也很久沒有再跟巴肯會面。我的債全清償了,還有餘錢,一部份拿來蓋了一棟別墅,請了僕役。這以後一兩年,我身上的改變是如此地緩慢而持續,以致於當我發現變化的時候,我的相貌已經與常人有明顯的不同。我的毛髮變得濃密,原來的紅褐髮色轉為灰黑,牙齒變得尖利,指甲生長速度變得更快。
我的耳朵變尖,鼻樑開始向前突出,嘴角越裂越長。終於有一天──不是在滿月之夜──我發現自己變成了狼人,簡直就跟巴肯一模一樣。些微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巴肯是獨眼,眼珠是黃色的;我的兩隻眼睛則維持完好,不過吳爾夫在我右眼上留下的疤痕還在,並且虹膜還是原來的藍色。另外,她的毛色比我更為深黑,我的耳後也沒有她有的那種白斑。
從那天開始,白天我躲在房間裡,吩咐僕人把一天三餐放在門外,自己再開門出來拿。入夜以後才敢從窗戶跳出去。我的別墅蓋在村落的外圍,貼近一片樹林。我在樹林裡狂奔,可是看見獵物也沒有追的欲望。我就只是跑,漫無目的地跑。我想起那晚吳爾夫攻擊我的情形。吳爾夫大概也是一名狼人吧。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已經成為巴肯的同類了。
終於有一天,我想到要去布列斯特找巴肯。我想跟她談談。我不知道作為一個「怪物」,她是如何在旁人的排斥下撐過去的。我只感覺到自己的模樣不能見人。我會遭受同樣的排斥。我披上了黑色斗篷,但沒有像巴肯擁有的那種狗頭面具,只好拉緊斗篷帽盡量遮住臉,由我的僕役陪侍,往布列斯特去。
據說巴肯買下那間「望遠鏡屋」,就是希爾弗曾經擁有的那一家店面,當上那裡的老闆。據說那裡生意不錯──她如何招呼客人?穿戴那身黑斗篷與狗頭面具嗎?不論如何,當我抓緊斗篷走到店門口,看見毫無遮掩的她穿著一般店主會穿的服裝,熱情地招呼客人的時候,完全愣住了。我沒在那些客人臉上看見什麼嫌惡的表情,那些幫忙她做事的伙計也很努力地做她吩咐的事,在他們的臉上沒有半點不滿,我甚至看見過去的聽差何瑞修也在其中。有一桌還坐著凡爾納,聽說他已經是鯊魚號船長。巴肯正向他走去。他則站起身來。兩人熱情地擁抱,互相拍拍對方的肩。
我退了出來,一直走到路中央,還不能意會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只是站定在原處,把斗篷解下來,暴露了我那怪物一般的身形。我不管別人的目光。我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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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材自《金銀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