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在冥河邊
那一晚,忘川之水流入了易北河,有人帶著牛羊飲水,牛羊發狂,人也不復記憶自己的名姓與來歷。
那一晚,柏林上空有怪火徘徊,萬千藍色陰火從河面浮起,飄到街頭上,行人紛紛恐慌奔逃,因為他們從火中看見自己亡故親友的臉。
那一晚,不少人穿著奇特的白色長袍從河邊走回市區,在布蘭登堡門前倒下,七孔流血。這樣的屍體,已經在腓特烈大帝雕像前堆積成丘,難以清理。
我收到一紙來自元首的手寫指令:「海軍上校,狼人吉姆‧艾倫:我派你去易北河畔,調查發生在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八時的現象。阿道夫‧希特勒」
這老傢伙,文筆越來越差了。
現在是十一點過三刻,再一刻鐘就十二點了。我帶著幾名黨衛軍的部下,慢慢接近詭異藍火聚集的河畔。我們躲藏在森林中,反覆觀察河水與河流上空的火光移動狀況。火光漸漸變成了透明的人類形體,能看見他們五官的輪廓線,唯一不透明的是他們身上的衣服:那是布蘭登堡門前死者的打扮。
我克制不住內心的好奇,從灌木叢中爬出來,向河水走去。
「上校!」一名年輕尉官著急地喊我,但不敢喊得太大聲。一道火光掠過我的耳尖。我晃晃耳朵,回頭望了一下。那群平常兇神惡煞般的黨衛軍官都往市區方向奔跑,遠一點的小路上還看得到他們跌跌撞撞的背影。
「膽小鬼!」我嘴上罵著,繼續往河道走,不一會兒,河水就漫過我的膝部了。
原來漫無目標四處飄動的透明人體停了下來,過了幾秒,開始以我為中心,像行星一般運行。水中也浮出了一些頭顱,用空洞的眼眶盯著我,像要把我的眼珠拔下來,塞進他們自己的眼眶裡。
冷不防從水裡竄出一隻毫無血色的手,把我的一隻手套從我右爪上拔了下來,另一隻鬼手則拔走我胸前的鐵十字。我感到我的雙腳被抓住,無法移動腳步。一個鬼魂接近,褪下它自己身上的白袍,要往頭上罩下去……
急難中我發出一聲無意義的狼嚎。
「住手!」一個頗有威嚴的聲音阻止了這一切令人悚然的動作。本來繞著我形成圓圈的魂魄們散開來,分立在河道兩旁,呈現立正動作。
話說那個打斷一切的聲音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河面上站在一個人影,他不是透明的,身上的衣服也不是白袍,而是陸軍軍服。他的紅色衣領顯示他在後備軍團服役。我聽到人類指節握緊時會發出的卡卡聲,循聲望向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只有三指!
我再望向他的臉,他的右眼炯炯有神,左眼卻戴著眼罩──是的,我不會忘記那張臉。他是──他是──
「史陶芬伯格上校。」我因緊張而乾渴的喉嚨喊出了他的名號。
「哈!艾倫上校,好久不見。要不是你發出那聲我熟得要命的嚎叫,我早就讓他們把白衣往你頭上套下去了。」他豪爽的笑聲死後仍舊不變,卻令我羞愧難當。
「這一切是……」我帶著疑問,對兩邊河岸上站立著的鬼魂伸出手掌,向面前的高貴靈魂提出沒有成句的問題。他明白我的意思,開口跟我解釋:
「我在冥府花了三天時間,才摸清那裡的官僚體系。您現在看到的,是我監禁冥后海爾,把冥界移到柏林市郊之後的暫時現象。等到教堂鐘敲十二響,一切就會結束。因此請您寬心,這種恐怖現象不會持續太久。」
「你到底想做什麼?」我對他大吼,「多少無辜的柏林市民因此而死!他們喝了易北河水,就忘了自己是誰。他們走近易北河畔,就被這些鬼魂套上白袍,猝死在布蘭登堡門前!現在他們連柏林街道也不敢走了,你到底安什麼心?」
「我只是拯救他們。」他回答,「我沒能殺成希特勒,沒能拯救德國,只好用這個方法,盡量把可以救出柏林的人帶離人間。因為一年之後,」他說到這裡,原來有光閃爍的獨眼變得暗淡,「柏林將變成人間煉獄。」
「所以?」
「所以?」他反瞪我一眼,「所以我讓鬼魂為接近的生者換上死者衣服,把他們的靈魂留在這裡,讓他們的軀殼走向腓特烈大帝像倒下,好給現在那坐在總理府理的腓特烈迷一個警告!柏林必亡!地獄還好一點!」
遠方的鐘敲了一響。
「時間到了。」他搖搖頭,「果然我能救的人還是有限。」
河畔的鬼火開始往水面飄落,沉入河中。鐘敲兩響。
「再見,艾倫。」史陶芬伯格伯爵向我道別。他鮮明的形體正在消失,漸漸變得透明。
「慢著!」我對他喊了一聲。鐘已經敲了五響,我還想跟他說話,可是要說什麼呢?
六響。
「克勞斯‧馮‧史陶芬伯格!你真是政變能手!連北歐神話中的冥界女王都能被你推翻。」啊,不對,我要講的不是這個廢話!鐘已經敲了九響。
「克勞斯!相信德國!就算柏林真的會變成人間煉獄!能活過煉獄的人,一定能看見天國,克勞斯!」
聽見這句話的新任冥王──我所欽佩的伯爵上校,只是笑了一下。
鐘敲十二響,他消失了。
隔日我對元首口頭報告,只說了他想聽的結果:「事情已完滿解決。」反正老傢伙忙著要處死他認為密謀殺他的舊帝國貴族們。
我得說,一年後德國戰敗,我所看到的柏林,的確比那一晚我看到的冥界還要恐怖一百倍。然而,活過戰爭的人們,不都看見德國重新爬起的模樣嗎?史陶芬伯格真是白擔心的。
現在是二○一二年,末日傳說層出不窮。已經當了幾十年冥王的史陶芬伯格會不會再把冥界搬到哪座大城市,我還挺好奇。
作者: 版主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