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與地獄之間

一九四五年四月,柏林化為煉獄。史陶芬伯格上校的幽靈去年在易北河邊的預言實現了。

俄軍的砲彈正在破壞這座城市。砲彈飛行的嗡嗡聲,以及著陸的爆炸聲響,掩蓋了逃難者的恐懼吶喊。當時我正在指揮士兵運送物資進入總理府中,冷不防一顆砲彈落到我身邊。

我飛起來了。

半空中,我面向天,看見陰暗的雲層開了一道裂縫,有道光從裂縫中透出來。那光芒照耀著我的身體,我感受到一種溫暖,那是自戰爭爆發以來,我從來沒感受過的美好……

我落地,背部受到一陣重擊,緊接著是一種輕盈感:我又往上飛了起來,漸漸接近那道溫暖的光。

光吞噬了我。我與光合一。我是光。

我在雲端上與風同行。鴻鷹與大雁掠過我的耳際,發出振奮人心的長鳴。太陽在黑色的太空中閃耀,被眾多星辰圍繞,這真是難得一見的勝景。

我往下看,透過腳邊的雲間縫隙,我看見我舊有的軀殼躺在人間的地面上,被眾人圍繞。我鄙棄那軀殼,那受到詛咒的身體,既非人亦非獸,配帶可怕的獠牙與利爪,是遠古傳說中最令人憎惡的怪物,帶給人類的只有恐懼。也只有瘋狂的第三帝國,才會重用像我這樣的生物,用來從事純粹的殺戮與毀壞任務。

也只有在雲端,我才有機會俯視柏林。原來雄偉巍峨的帝國都城,在元首的計畫下正要發展成人間天堂,如今卻被砲擊成蜂窩。原來平直的路面,如今被打出萬千坑洞。多少房屋被擊碎,多少歷史古蹟變得殘缺破敗。那晚被史陶芬伯格上校弄得屍體堆積的布蘭登堡門再次面臨死亡:不僅軍士平民的屍首橫陳地面,還有倖存的傷者拖行自己的身體,呼求旁人的救援,四周的建築更是完全崩解,只剩瓦礫。不只是人民死亡,城市本身也在死亡。

我知道你哀嘆中的意義了,上校。可惜我不能像你一樣,把柏林的所有人民帶入我所身處的光芒中,至少現在不能,不,我恐怕沒有膽量對上帝進行政變吧。

我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眼看就要進入浩瀚的太空。「不可以!」一道尖銳的叫喊打破這美好的平靜。

誰?

我環顧四周,除了雲朵、星辰,與頭頂上的太陽,別無一物。我繼續上升……

一股力量衝擊了我的腰,把我往下撲倒數英呎,壓制在觸感一如棉花般柔軟的積雲上。我一陣暈眩,睜開眼,看到用前腳壓著我的奇怪生物是一頭毛色藍白相間的狼,背上還長著一雙翅膀。

「你是誰?」我問他。

「總之在阻止你做傻事。」他搖搖尾巴,像極了一隻愛玩的小狗。不過我可沒心情玩樂:我急著要體驗宇宙至樂。

「傻事?」我瞪著他,以不滿的口氣說出厭憎的言語,「上天堂是傻事?脫離那該死的人間煉獄是傻事?你要我回去那該死的爛肉裡繼續受苦,被戰爭折磨,直到再一次被炸彈炸死?」

「你不懂。」他說。

「我不懂?我不懂甚麼?」我打斷正要繼續說勸阻言語的他,申明我要繼續上升的意志,「如果你是上帝派來要把我遣回人間的使者,那我要請你為我申辯:我不想再回到那該死的地面,受該死的折磨。如果說待在那軀殼裡是可怕的處罰,那我要說:夠了,夠了!上帝,請你饒恕我!」

「你還是先回頭看看地面吧。」藍毛小狼搖搖頭,然後用鼻子示意要我越過雲層邊際往下方看。

「沒甚麼好看的……」我這麼說,還是向下瞥了一眼。

那景象我永生難忘。

從總理府躍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圍繞我舊軀殼的人群奔去,排開擁擠成一團的兵士,攫住那爛肉的肩,我立即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被她的爪子抓住,那感覺令我的心揪成一團。她按住那軀殼的喉嚨,想當然摸不到脈搏跳動,可我立刻感受到那指頭的撫觸--甚麼宇宙至樂,於我已經不算甚麼了。

她穿著黨衛軍的服裝,但對我來說,她不屬於那些只懂得順從元首意志,我所鄙棄的蠢蛋。她聰明,又有勇氣,有堅定的信仰--雖然一時信仰錯了對象--她是我的同類,不以自己的外貌與血脈為恥:她以身為狼人為傲,令我這個恨惡自己身分的傢伙自慚形穢。她是我最在乎的友伴、同袍,以及……

「史庫爾。」我輕聲喊出她的名字。

「現在你還想上去嗎?」有天使雙翼的藍狼問道。

「讓我回去。拜託讓我回去……」我哽咽地說出我內心真正的願望。

「那麼去吧。」藍狼說道。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頭狼的額上綁著一條白布,左眼下方有道紅疤。這狼不僅是毛色奇怪,其它特徵也奇怪得不得了。

「你……到底是誰?」

「只是一個做錯選擇的傢伙。」他答道,「所以現在只能做個天使,守護自己心愛的人們,以及,」他停頓一下,「阻止更笨的傢伙做錯選擇。」

我的胸口感到一陣衝擊。我再度往下看,史庫爾正在按壓我的胸膛。

「回來!」我耳中充塞著她的呼喚,「回來,吉姆!」她每壓一下,就喊一聲「回來!」

「回來,吉姆‧艾倫,你這個笨蛋!豬狗!」

我正在往下降,遠離天空,遠離雲層,很快就看不到還待在重重雲層之上的天使之狼。史庫爾還在擊壓著我的心臟。如果我回到身體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景象不是錯覺,她應該正要對我做人工呼吸……

我感受到自己的嘴唇被兩排利齒輕咬著,有氣吹進我的喉嚨。這可比甚麼宇宙至福還要好上百倍。

我咳嗽。身體痛得要死。不過我沒死。

「吉姆!」我面前那有著黑黃白三色毛的老實雌狼喊著我的名字。

「狼人的生命可是很強韌的……」我喃喃說著。一群人合力把我抬到擔架上,急忙送進總理府內,那裏有最好的醫生為我治療。

我終究沒有進入天堂,由於有些因素與羈絆,讓我察覺待在這人間煉獄裡仍屬必要。沒錯,我無法拯救整個柏林,更遑論整個德國,但把我那時的唯一摯友與我自己救離那個地獄,是我當時最迫切的任務,至於我後來怎麼做,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引用 作者: 版主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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