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溢】「抱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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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指拂面的觸感、綠油香。
睜眼,發現自己趴伏在以青草白雪舖成的床單上。
甩頭,甩去思緒內的混濁。
撐起身,周圍只餘一片白;具體的說法是:身處雲霧之中。
醒了過來,茫茫幸福中找不到出路、毫無頭緒之下,與一株百合邂逅。忽地出現的是白小姐的問候。原來在我離開冥河沒幾步路,一陣勁風吹來,就這麼把我的身影從菲白兩位眼前抹走。
透過白小姐的詢問與轉告,菲小姐現下已朝此地趕來。而見多識廣的菲前輩難能可貴地輕聲囑咐我:
「如果不想碰到任何事情就趕快離開。別亂跑、別亂晃、別亂走、別給予任何回應!」我將菲小姐的話漏聽了一點;難得使我覺得嘮叨。但她最後的警告卻讓我放心不下——
——會有性命之憂?
在經過五秒的深思熟慮後,我不顧警告、毅然決然,繼續追尋百合花而去。
剎那,如銳利刀鋒般的冷冽,將雲間一分為二、將白袍內的裏衣切得粉碎,還順道將我砍倒在地!在溫暖的雪團間打滾數圈、爬起、重取架式,映入我眼中的敵人,其真面目——
是一位白羊,赤條條,迎風而立。
※※※
小巧垂耳、玲瓏犄角各對,披肩直髮、白鬢隨雲彩飄舞;叮鈴,是她粉紅項圈上的金鈴鐺。
我從遮掩下的視線,窺見她雪白的背脊,「是妳……」
「你似乎拿到了稀奇的東西呢。」瑪利雅的語尾一如過往,彷彿教堂中的迴響、久久不絕的歌唱。
我終於明白:為何穿過高空之上尚能如此溫暖;為何朵朵白雲有如羽毛般撫遍身周,「妳在這裡,所以這裡是天堂嗎。」我自嘲。
「看到你正要離開地獄,就拉你上來囉,」她側臉回眸。「起碼……先把你弄得乾淨點。」
她看著我袍身裏衣的殘骸,「結果地獄的東西,比我想像得乾淨多了,」半闔眼簾下些許自責,「反而把你的衣服給毀了,我很抱歉。」
「別在意。」覆水難收,碎衣難尋;加上跟某位狐狸一路走來的關係,算是習慣了。
透過宛若薄紗的袍袖,看得到她佇立在崖邊的悽涼。她看似無可奈何,選定下個話題:「關於你跟前輩,感覺相處得不錯?」
「如果是說菲前輩……對,」稍稍將衣襟放下,充滿骨感的上半身,潔白的後頸;我的罪惡感又向上提高了一級,「不過也是該讓她好好休息一下了,我想。」
「在那之後,你跟人之間對應的方式變了……覺得怎麼樣啊?」她抱著腰側的臂膀,隨著身體左右輕晃。
儘管她目光沒對著我,我依然慚愧地看向一旁雪中的百合。百合瓣上的雪片,在搖曳中落至雲隙、流至崖底的深淵。
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是很好。」
她語帶喜悅,「嗯,我懂。但這樣你才對得起所有人對吧?」
「對得起別人,」我甩頭,扶正歪斜的眼鏡,「卻對不起自己吧。」
看著從自雲下偶然竄上的粉雪,她再問:「那為什麼要壓抑自己呢?」
我對自己無法回答的問題感到一絲不耐,「我不知道,沒有理由。」我很快地後悔了;她撫著胸前的白毛,提首凝目向天,一會兒又低頭靜觀於地;那是專屬於她、不知所措的反應。
我心一緊,懺悔不斷:「對不起。」
她低語,卻是一清二楚,「別在意,我本來就是個受氣包啊;負責承受你的情緒,是我的天職。」
「我不希望再這樣了。」
「可是你也該開始對自己坦白點了。」
「——我不懂妳想說什麼?」
她話尾的神聖突然變得沒那麼強烈,反摻雜了點俏皮?
「嗯,我想說的是:我還可以為你做一點事情。」
誰知她無預警的轉過身來!我著急一個背對,長袍裹身,大叫:「非禮勿視!」
暖風將身子吹得舒適,我心底卻是惡寒莫名。一位是赤裸面對的她,一位是手拉衣襟遮遮掩掩的我。立場似乎不應如此這般才是。
她無視我的警告,緩緩走近,「你還是沒辦法接受……
「這已經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啦。」沒等話說完,便搶著回嘴。我矇住自己的雙眼,生怕看到她現在的模樣;就算是一丁點,也不被允許。
我聽見她鈴鐺的清脆,已是近在咫呎。她拉起我空著的手,輕輕放到了她纖細的頸上,隔著袍袖的氣音毫不掩飾地直述:
「——抱我吧,像從前一樣。」
「別開玩笑了!」我抽手、退步、退步,還是退步,接著腦後一聲碰!
劇痛難當,轉頭一瞧。身後門扉高十數呎,樸素無華的青銅門框,其上佈滿雕紋之精緻,木門縫間流洩出絲絲媚惑粉色。被環境拉回了注意力,我才感受到自己被困在這塊立足之處不到百坪大的高空。那當時在雲霧中的我,是怎麼毫無阻礙地前行數分鐘,還不至於一個踏入雲海、自由落體,最後摔得粉身碎骨?
我還沒從撞擊中轉醒過來,她已經湊上我瘦弱的胸膛,「這不是開玩笑啦。你剛剛問我這邊是不是天堂……對吧?」微透著粉紅的鼻間貼上我的下顎,「我現在就回答你……這裡雖然是天國,但只有真正將全身的罪行洗去,這扇門才會敞開,放我們回去。」
妳說這裡是天國一隅?接住那令人在意的粉紅,一陣心神俱爽從我指尖流竄而上。要是先前瀰漫此處的幸福感,僅僅是由這麼一點粉氣所構……我實在不敢去想像穿過這扇大門後的景象。
「所以這裡……
她摸著鼻子,思索:「好像是獨立隔離的空間吧,我剛到天堂沒多久,就被丟進來了。」
禁閉室嗎?這裡,「……妳怎麼可能會犯下什麼罪行?我、我又是何罪之有?」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想到多半跟你有關,」她眼中的翠綠不避諱地射向我,「嗯,我想你對得起所有人了沒錯。可是在你把我玩壞之後呢?你卻想在把我給摧殘之後當作垃圾給丟了,你不是想跟我永遠在一起嗎?」
呵呵,我真該死。
無從反駁,我承認、致上歉意,「可是我不能再跟妳做那檔事情。」
她一個嘆息,慢慢鑽入我懷中。叮鈴,脖子白皙,任誰都將為之垂涎欲滴。可我雙手舉得老高,狀似投降,「因為妳跟以前不一樣了!」
「你每天都跟我膩在一起;手掌撫摸著我、雙臂緊抱著我、邊搖邊在耳邊輕喚著我……」聽著她開始將我倆的過往細細數來,「明明現在跟以前一樣,無衣蔽體、坦誠相見……」
我慌忙喝止:「別說了,那種事情都是過去式了啊。」
很不願面對自己的孽緣,取下眼鏡,讓自己視線模糊,卻還是看得一清二楚;莫非是因為她臉龐過於貼近之故?掩面嘆氣,眼角含淚,狼尾失去生氣,垂下。而她像公主敞開門扉般,優雅地拉開了我的雙手,憐惜:
「哭吧……哭完就關上燈,然後用身體,用你的身體壓上我,」瘦小的白臂膀纏繞過我的後頸,「邊學著笨拙的羊叫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吧;就像從前一般。」說完,發燙的項領多了交頸的觸感。
她於我措手不及之時,賜下最後一擊:「你的手呢,不摸你最喜歡的羊尾巴嗎?」
當機。
軟了,雙腳承受不住這份責任。靠著門板滑落,我一屁股跌入積雪,坐倒在天堂門前。儘管被一層紅中透白飄逸簾幕所攏,這扇藏匿在雲與雲間的莊嚴卻是絲毫不減。
神清氣爽、喜悅感澆淋在我頭上,夾雜著羞恥的熱淚浸濕了眼框。
我終於了解為何會有生命危險;天堂隔離處什麼的蓋這麼高,根本是為了讓人一個不敢面對,就可以直接跳下、落地、重返地獄的絕佳場所。
袍袖拭眼,「妳能不能回答我:妳到底為什麼能夠說出這種話,妳為什麼覺得這樣就能對得起我們?」
「就算你要我說為什麼……」她很熟練的一個矮身,趴在我腰腹上,用無邪念的綠眼與我四目相對,「我也只是說出事實而已。你不覺得這也是讓這扇門打開的答案嗎?」
依照以往的個性,我在走到這一步之前,早該嚎叫一聲:「男女授受不親啊!」後趕快從雲端跳下,逃之夭夭。可惜,這句話在我們之間不適用。
「可以拜託妳起來嗎?」
「我們現在像以前一樣,不好嗎?」
我提起耐心,抓住她狹窄的肩膀,十二萬分誠懇地解釋:「聽著,關於償罪這件事情我是不太清楚沒錯。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們許久未有的行為就是真正的答案,懂嗎?」
叮鈴,「為什麼不是?」
「妳看看妳現在的模樣嘛,」我攤開雙手展示她自己,「這根本是增加罪行,而不是什麼洗刷罪孽啊。」
她不解地起身,開始確認;犄角完好無損,垂耳沒有受傷,鼻頭依舊粉嫩,頸圈上的鈴鐺掛得好好的,難道說瞳孔的顏色淡去了?
趁著她努力對著如鏡面般平滑的木製門扉檢視,我起身趨步踏踏向雲端。她一個回神,叫喚:「你別想不開啦。我看過很多次了,真的沒有差別。」
「天壤之別。」我對著面前一望無際的雲海傾訴:「當時與現在;天差地遠。」
忽地聖光無盡傾洩,倒在我身上,想要阻止我的發言。儘管強光溫和,仍使我打不開眼。
可是我不甘示弱,「根本、完全、不由分說的——」隨著句末的逼近,我愈加激動,最後我將僅存的氣力盡數化入丹田,大喝,震耳欲聾:「不一樣啊!」
下方的群山鼓燥,紛紛商議。他們的回答,我聽得明白;三字在山與山間傳遞。
他們的結論遞了上來,說:「不一樣。」
※※※
看著遠處匿於雲隙的太陽。叮鈴,鈴鐺藉著風,表達她的想法。
「我永遠不懂哪裡出了錯。可是至少我現在多學會了一件事情:」朣中的翡翠閃爍;不含丁點憤怒、悲傷、怨恨,而是純潔無暇的領悟,「你永遠不會想再碰我了。」面無表情。
我的堅持不是為了這種結果。
「怎麼會……錯了好嗎,」我盯著雪地中的百合,回身面對,「妳不會覺得我很麻煩、反覆無常嗎?」
「不會,」她換上了笑顏——那是她最先學會的表情,「以前的你也是;哭一哭就笑了,只是偶爾笑一笑又哭了。」
我現在在笑嗎?我不知道;我其實只是——
喉嚨發出掙扎的嗚咽,我乘著斷念,「快、快過來,」我攤開半邊袍襟,亮出底下殘破的裏衣,嘟噥:「……在我還沒後悔之前。」
她開心地踏著雪跳了過來,腳底一個踉蹌,差點吃了一嘴的白。我拉起她,「別走這麼快啊。」
胸中脈動,久久不得平復。為什麼我會擔心呢,是心底還沒調適好嗎?
我真想當場打死我自己。
※※※
拜我瘦弱的軀體所賜——長袍容得下狼羊各一。
暮色蒼茫,原來天堂也有日夜輪替的現象。一人一條袖子,始終保持一公分的安全距離。一高一矮,並肩席地。
我正在思索:這個模樣要是被菲小姐看到會不會當場被她打死?要老實跟她說嗎,可是不見得她會接受啊。嗯……怎麼辦才好。
抬頭看見側臉的苦思,她問:「你在想些什麼?」
「呃,」我馬上將問題拋向腦後,「大概是——還能在這邊待多久吧。」
「你要離開?」
「菲小姐會來帶走我。」
「帶你……到哪?」
「按照道理,應該是人界吧,」現在想來還真無法確定菲小姐的意圖,「有可能直接被她拖回地獄去也不一定。」
叮鈴,她偏頭,「回到地獄……這邊不是比較好嗎?」語畢,她仰首。我順著她視線望去,看到離我們彷彿觸手可及的宇宙,自上灑落星光數道。
「我不想去。」幾乎沒有經過思考,我很快地回答:「菲小姐住在冥河畔近處,那——那邊就不是地獄。」
她玩著頸圈,叮鈴鈴;她不明白。我換個例子說明:「就算這邊的天氣其實比菲小姐的個性還要爛,只要妳在——禁閉室也是天堂。」
叮鈴,「但是這裡本來就是天堂吧……不好意思,可以把話說得簡單一點嗎。」
「這個部分……我有機會再教你。」該怎麼跟她解釋這其中的關聯性才好?我頭無力地垂下,呈現半放棄的狀態,「總之,我還不想在地獄或是天堂定居下來。」
她應聲表示聽見了,可是鈴鐺仍兀自響著。
※※※
又過多久了呢?菲前輩差不多也該趕到了吧。就在我開始數著雲朵解悶時,隔壁送來羊族特有的長鳴。
滿臉納悶,我不知所以地看向她。她對我笑笑,天真滿面地說:「輪到你了。」
我斷然拒絕!接著她又用以前是這樣從前是怎樣之類莫名其妙的理由賴著不放。坳不過她,為了逃避現實,我抓起地上的雪塞滿耳朵——喔,天啊,好冰!
與其說是學羊叫,不如說是怪物嘶吼;說是學羊不成反類什麼的,還算是大大抬舉了。我將面容埋在膝間——羞恥度再次爆表。她卻一臉滿足樣,接著又想越過那條我不想被越界的邊線——
「我可以靠過去嗎?」
「我反對。」
「真的不行啊……」她盯著我。
我突然沒辦法拒絕,「——等會兒。」只好隨口應付。
「可以靠過去了嗎?」她真等了這麼一下;十秒。
我快瘋了,「——隨、隨便妳了。」不對,是已經輸了。
她高興地將頭靠向我的肩膀,「我相信你會再抱我的,雖然不是這一秒,那下一秒呢?再下一秒呢?」
「妳別這樣……我還不習慣。」
「接著就會摸上你最喜歡的羊尾巴——對吧,對吧對吧?」
羊聲咩咩,我緊扯著自己的狼耳,開始為我的妥協感到有點後悔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回到了我的心底。
我想我會再多待一陣子;到菲小姐趕來之前,好好回味一下當初的分分秒秒。
象徵純潔的百合輕輕點了點雪花——在我們不知何時、相互交疊的手心上。
身後不遠處,被百合所圍繞的大門,輕悄悄地開了。能讓人忘卻一切不順遂的氣息,在地上攤了張粉紅地毯,直達我們身後。
※※※
尤其善待每日每夜陪伴你的床伴。
我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裡的價值,應該是世界上的唯一也說不一定?
雖然一般情況下,無從確認一只床頭布偶的心情。但就算她其實討厭自己,我也或許依然——甘之如飴?
【完】

作者:
版主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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