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下正在撰寫的小說的某一章的上半部分。最主要希望有朋友們能在看完之後給予一些用語、修辭、敘事觀點、鋪陳手法甚或排版上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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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個社會絕望了。
很僥倖,我能夠存活到現在,費德曼助力良多。
然而,繼續苟延殘喘是一種折磨,使我的心靈變得更加殘破不堪。
我以自己身上的白毛而驕傲。它們不是什麼詛咒,沒有一點汙損,是無悔、無怨而純潔的。
醜惡的,不是我。
怪就怪我生在這個時空,一個不允許我活下去的時空……
我叫凡迪,是一名異種。在此,我永遠以這個名字,還有這個身分為榮。
所有的異種都不是天生的。當然,我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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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八歲。
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從那天深夜的痛苦之後,我的生活就從美滿幸福掉進了萬丈深淵。
我好難過,身體彷彿不是我的一般,「它」在床上猙獰地抽搐、掙扎,碰撞床的邊邊角角,毫無控制地撞來撞去,所有的痛苦卻都被我概括承受。「它」好像正受到某股無以匹敵的力量衝擊,爸媽早已趕到我的床邊,卻被我的舉動嚇愣了,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辦。
後來我才知道,就連平時最愛睡的弟弟,當晚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嚇醒,唐突跟到我房門時眼角還掛著驚恐的淚水。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怖力量!
家人傾全力想要壓制我。面對一個僅僅八歲的小孩,兩個大人混亂之中竟無法掌控局面。當下我已經痛到兩眼發黑,根本無暇分神感受任何訊息。我只依稀聽見爸爸氣急敗壞地警告弟弟不要靠近,同時又有好幾道力量試圖控制我不聽使喚的四肢!
就是痛!痛到恨不得想自殘,恨不得抓塊磚頭就往全身砸,說不定還會好過一點!
紛亂的白毛,堅硬的利爪,全身的骨頭彷彿硬生生被震碎一般,在皮下重新拼湊、重新成型,卻沒有顧慮到這些變化是發生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
就像好多把斧頭,將我的身體全都打爛之後攪和再塑型……
那一刻,我想哭,卻哭不出;想叫,卻叫不響;想死,卻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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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秘密。我們家在村內是有名的望族,受到村人的尊敬,但早些日子村裡出現了這麼一個傳說:一異種將現身於村,造成死亡、嶄露憎恨。他將尊敬恐慌,引領邪惡,挾其助力,吞噬威爾。他嗜血而無情、冷漠而極陰沉,遙望墨色當空,披下滿身銀白。不求錢財、不喜祭物,只因百般痛楚難忍;滿腔怨懟、滿腹殺意,直至一人挺身而出,窮其力、盡其心,殺盡邪惡,除淨痛苦……
村莊整個亂了,人心惶惶。爸爸跟康瑟斯叔叔在墨琅長老,以及一些友人的協助下,努力平息這場因謠言造成的浮動。他們每天在外忙碌,尤其是爸爸,比之前更加早出晚歸了。
而我,則被保護起來──爸爸嚴令禁止我出去遊玩,連露面都不行,卻無法告訴我真正的理由。說得簡單一點,我被禁足了。我不懂異種是什麼,我只知道我似乎是大人口中的「異種」,而這也是我不能出去的原因。
家裡的鏡子都不見了。可是,我不需要鏡子。伴隨每晚重複的噩夢中,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什麼變化。聲音變得好低沉、好低沉,比印象中爸爸的聲音還低,還低,不像我過去總是引以為傲的童音。整個家只有媽媽還記得我。她的臉上、手臂上滿是抓傷、刮傷,我後來才知道那天晚上她比爸爸還勇敢,捨身抱住我直到我們雙雙不支累癱在地。每當想到這兒,我都羞愧到幾乎不敢看她。然而,慈祥的她總是會帶著我最喜歡的硬煎餅來看我,試圖迎上我逃避著她的眼神。一年多來,只有媽媽和偶爾出現的康瑟斯叔叔來看過我,而媽媽總是用她的嗓音和身體輕輕懷抱著我。
「我的孩子……媽媽永遠在你身邊……」
我還是羞於望向她,但口中的硬煎餅好香,硬實中透著直達內心的溫暖。
康瑟斯叔叔也常來陪我。他總是告訴我這只是暫時,要我再忍耐一陣子,他一定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為了紓解我的緊繃情緒,他也會講一些外面的故事給我聽,令我對外面充滿了嚮往。只是他似乎很忙,好幾天甚至十幾天才會出現一次。我總是迫不及待等著他帶來外頭最新的故事。
我越來越像一隻狼,尖長的犬齒緩緩增長,也越來越渴望血腥。漫長深夜裡,無盡慾望無所止盡刺激著我的神經。太深刻的道理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想要一種劃破了自己的身體才能得到的滿足。
事實上,那劃破身體的痛苦遠遠不及每晚型變的痛,或者,總是目睹一早慘不忍睹現場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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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兒時的童歌已不復聞,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怨恨。
小小年紀的我,已經懂得恨家人將我關在家中密室裡,一點透氣的機會都不給。恨每天晚上必定會報到的劇痛,還有足以將自尊心完全擊垮的扭曲形體。我嚮往著外頭自由的空氣,殷切希望能夠像正常人一樣享受一切應得……
不顧警告,我還是偷溜了出去。我被塵封得喘不過氣來,想暫時離開這個「慘無人道」的地方。反正,在我眼裡我彷彿是災難的源頭。那麼,我自信自己可以處理一切,只要逃得遠遠的,不讓你們發現就好。
可是當我慶幸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人的時候,就這麼失足掉進了一個陷阱裡,被五花大綁地抓到了某個獵人的面前。我努力想要解釋我並不是什麼危險動物,可是嘴巴卻被緊緊綁住了。他的雙眼充滿了驚恐,還有一些嫌惡,搭上一抹陰笑。
那表情永遠烙印在我心裡。
後來,事情的發展……我一輩子都無法從記憶中抹滅。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抓就算了,就連我的家人也被抓了起來。從村人的言語中,我得知他們犯了「藏匿異種」的罪名。康瑟斯叔叔出面拚命想幫我們求得一線生機,還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憤怒的村人逼退。他們那恐懼而無知的眼神,我第一次領會,感到徹底的冰寒。
被牢牢鎖在籠子裡,他們真的把我當成了怪物對待,從頭到尾都不讓我有說話的機會。什麼東西都往我身上招呼,水果蔬菜只是很小的一部份。堅硬的鵝卵石、磚瓦破片、破舊的小瓷瓶、甚至還有不知從哪飛來的小刀,不偏不倚射中我的左臂……
血,一滴一滴從傷口滲出,染紅了身體染紅木板染紅了止不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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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簡易法庭」這四個字,我崩潰了。
讓我解脫還需要審判?不如再多來幾把小刀更經濟實惠!
家人走在我前面,先一步進入讓他們成為眾矢之的的地獄。我看不到他們,聽不見他們說話,我……
很不想承認,但……我好想再見他們一面……一面就好……尤其是媽媽。我想見她,我想!
然而,我很清楚不知還有幾天可活。我恨他們把我關起來,心中卻又滿是深深的歉疚。
是我……害了你們嗎?
還是說,是我……破壞了一個美滿的家庭?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誕生於這個世界上!
籠子被緩緩地向前推,我透過柵欄遠遠地望見家人被魚貫帶了出來。他們手腳上都被帶上了鐐銬,就連弟弟也是。沉重的負荷讓他得一路垂身才能平衡。
好燙的淚。
我看見了媽媽轉過身來,彷彿早已知道我在這裡一般。
那一刻,我們四目交接。
我不恨她。我不恨她。
我愛她。
那眼神傳達了離別,還有跟我心中一模一樣的歉疚……
我彷彿聽到她說話,在我耳邊呢喃著,呵護著。
我輕輕附和著,忽略各種現實折磨,互道下輩子再見。我還要再當妳的兒子。但願,我不再是一名異種。
原來,搞了半天,你們就是想把我燒死就對了。
嘴巴仍然被綁得死緊,從頭到尾我一句話也不能說。就算我會說話又怎麼樣?
康瑟斯叔叔沒有到場,我偷偷地望了半天都沒有看到他。也罷,他幫我們的已經夠多了,萬一繼續幫下去連他自己也一起陷下來怎麼辦?
不要再牽連更多人了。我驚訝自己居然有這種想法。冗長的審判程序緩慢進行著,大部分村人都雙手合十,喃喃自語,不知在附和什麼,只從音調中依稀覺得他們似乎不斷重複著某種沒什麼意義的段落。
每個人都小聲地祝禱著,整個場地瀰漫著死板如蜂鳴般的人聲與回聲。
整場審判的重點只有最後那幾個字:
「……判處凡迪.藍諾及其家族共犯火刑定讞。審判到此結束。」
法槌敲下。
我什麼都不想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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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籠裡不死不活地掙扎著,等待上火型架的那幾天,我被放在戶外某處草地上任由風吹雨打。家人們並沒有跟我被關在一起,我一直孤獨地承受曝曬、雨淋。除了每天一次的劣食、湯水補充之外,再沒有任何人願意靠近,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彷彿,世界遺忘了我。
籠子固定在地上,用木樁乾脆俐落地釘死,我怎麼搖都沒有用,更別提逃走了。更何況,我早已放棄活下去的念頭,一心只想終結這一切苦難。被反綁的雙手麻木到沒什麼知覺,大多數時間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隨時隨地都在掉毛,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噁心。
數不清想過多少次,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如果能夠有結論的話,那麼也許會好過一點吧?
哈哈哈,我居然笑了。我居然還笑得出來。
有時,恍神之中,總覺得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我。也罷,我渾身上下還有什麼地方值錢可供利用的嗎?最好是在我燒死之前就有個衝動的人一刀殺了我,這是最好的解脫方式了。小時候遇到火的經驗告訴我,屆時被烈焰焚身的痛苦很有可能跟型變不相上下。
我在等待,上天堂,或者下地獄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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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籠子的門毫無生氣地被打開,而我蜷縮在角落,動也不動。三個人凶神惡煞地在外等著,聽他們的意思是要押著我前往廣場,盛大的刑場設在那裏。當下我疑惑著,為什麼不乾脆直接一把火把我連人帶籠子燒個精光算了。
任由他們對我先鬆後綁,我好想跟他們說,任何強加在我身上的束縛都是毫無意義的,當下我沒力氣也不想逃──看看我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好多人圍觀的火刑舞台,主角是我,沒有看到家人。看來他們今天只想燒了我。我被帶到最中央的立柱之前,牢牢綁在木柱上。周圍觀眾能避則避、能閃則閃,盡可能就是想離我遠點。腳下都是大大小小的木柴,足足疊了有半個我這麼高。幾個人繼續在我身上疊放樹枝,還沒點火就快把我吞沒。
我閉上眼睛。
想起過去曾經在一本書上讀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懂了,卻又不懂,為什麼。
耳邊聽見一聲令下,執行者手上的巨大火把燃起熊熊火焰。他環繞了一周,腳步聲在眾人肅靜之下異常清晰,同時一桶油毫無預警迎面而來,渾身黏膩無比又有種作嘔的臭味。
馬上就要到天堂,或者地獄了。我要找個機會當面向眾神問清楚,我這短短的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我等著一個合理的解釋,或者啞口無言以對。
一瞬間,燒灼般的疼痛鋪天蓋地而來!
由下而上很快地,我聞到僅存的毛被燒焦的刺鼻臭味,但我卻沒有任何驚訝。對我來說,這好比每天晚上必經的折磨,此刻最後一次發生在我身上。
只要熬過這次,我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痛苦了──嗚啊,咬著牙再忍一回!
這不是欺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的理智正在快速消散,這是解脫的徵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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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再度清醒,已經完全換了個場景。圍觀的群眾已不復在,灼熱刺痛的感覺也消失無蹤。我像顆石頭般躺臥在充滿新鮮海風的草地上,視線所及是自由的天藍。
我的手好重,重到抬不太起來。我眨了眨眼,虛弱地左右打量自己。我看到滿布全身的焦黑,有些部位甚至墨黑如炭。可是,我卻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除了一點點身體的不協調感之外,沒有什麼特別不舒服的感觸。
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我活著,還是死了?如果是這樣,那我在哪裡?
這裡是天堂嗎?還是地獄?如果是地獄的話,那也不錯……
我餓了,彷彿三百年沒吃過任何東西似的。一轉頭,我竟看見身旁的扁石塊上放著兩條新鮮的生魚。那魚還在輕輕拍動著牠的尾鰭,鰓口微弱地張合著,正在作垂死的掙扎。
忽然間,宛如刀一般的思緒全都醒了過來!
我看到了自己被抬上刑架,閉起眼睛不作任何無謂苟且的動作;籠子裡的我渾身濕透,在大風直吹的夜晚渾身顫抖卻沒有人理會;法庭上我想說話,卻因為嘴巴被綁住而說不出口,眼睜睜看著台上的人宣判我生命終結的時刻;進門之前,媽媽淒然轉過身來,那憐憫、慈祥又盈滿愧疚之淚的眼神……
「我的孩子……媽媽永遠在你身邊……」
啊,又是那香氣四溢的硬煎餅……我好懷念……忍不住把它塞進嘴裡……
一切一切,都彷彿前一秒才發生的事情。
那一剎那,我居然會不忍心吃了牠。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癱軟在石塊上,無力地拍動著、扭曲著自己的身體,只為了求一個活下去的機會──或者,為了一個單純的……
跟家人好好告別的機會……
我再也忍不住了,拚著全身的力氣哭了出來。不知哪來的力量,我放聲大吼,猶如震天撼地之勢,心中按捺已久的委屈與苦楚都在這一刻無止盡地宣洩。
喊破了喉嚨,喊啞了嗓子,至少我現在可以盡情哭喊!
嗚啊……!啊……!啊啊……!
啊……啊……嗚嗚……
「你……醒了?」
遠方一個富穿透力的低沉嗓音。一個穿著樸素的男子隱隱現身於我之前。他的眼眶深陷,似乎也剛經歷一場大風大雨般,疲累之態溢於言表。一襲磚紅色的布斗篷,搭著深色布帽,在草地上格外顯眼而突兀。我停止了哭喊,警戒地向後退去,手腳並用雜亂無章,本能般地想要離他越遠越好。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我努力裝出疵牙咧嘴的凶狠表情,但心裡相當害怕,打從內心感到深沉恐懼。不管他是誰,我就是不想接近任何人,不想跟任何人接觸。他好像了解到什麼似的,就此打住不再前進,只是從那幽暗泛著淡淡藍色的瞳孔內投射出無奈之後淡淡的憐憫。
那眼神……讓我想起了媽媽!法庭外被帶離的那一幕,她也是這樣看著我……
不自覺地,我停止了後退,心中浮現了莫名的熟悉感。但還來不及多說任何一句話,那名男子就在我眼前以很快的速度消失了。
他是誰……這個男子究竟是誰?
被眾多問題環繞著的我,終究還是讓那兩條魚成為我體力的一部份了。
夜晚,我窩在白天醒來時的草地上,依偎著那塊石頭入睡。儘管晚風涼意入骨,儘管我身上的毛髮都已所剩無幾,根本無法禦寒,我還是在這個小小的範圍裡找到了奢望以久的安心感。
風一直吹,我不停發抖,一邊作著噩夢。
我重蹈著那天分離的場景,家人再一次從我眼前被眾人帶走,我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抓住他們,不停地向前追,喘不過氣來,卻總是差那麼一點點。無盡的黑暗中,隱約有個人在背後暗自竊笑,冷冷看著我奮力一搏,彷彿在看一場鬧劇般輕鬆愜意。我轉過頭去恨恨地盯著「他」,卻什麼都沒看見……
我尖叫、怒吼,可是無濟於事。我再也看不見家人的背影。然後,雙手就被人反剪到背後用繩子牢牢綁住,然後被像一袋垃圾般丟進了某個空間裡。我什麼也看不到,全身都不能動彈,不知何處而來的高溫襲擊著我每一寸肌膚,好熱、好熱……
我在難耐的大吼聲中嚇醒了,全身都是冷汗,手腳和嘴唇還在微微顫抖。仔細一看,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件厚厚的棉布大衣。我匆忙起身四處張望,什麼都沒看見。
後半夜,在棉布大衣溫柔的保護網之下,我蜷曲起身體安詳地睡去,沒有再掉入夢魘中。
太陽當前,光芒亮眼,
我們一起乘著風,
來到寬廣草地間。
花兒芬芳,鳥兒高唱,
我們彼此心心相連,
歡笑快樂延伸無限。
儘管路途多險阻,
層層難關擋住去路,
但,一家人同心協力,
所有困境都能克服……
好熟悉的歌,好熟悉的嗓音。周圍環繞著青翠的綠,媽媽的歌聲悠然傳來。
我想起來了。好小好小的時候,媽媽帶著我,還有走起路來仍然踉蹌的弟弟,在爸爸的陪同下一起出遊,玩得好高興……爸爸要教我玩球的,還有媽媽……她是個天生的歌者,怎麼唱都好聽……而我,頑皮地逗弄弟弟,一直想害他摔跤,還被爸爸稍稍罵了兩句……
說好要一家人的!說好要一家人同心協力,克服難關的!
說好的……我們說好的……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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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正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警覺到有人正在靠近。自從型變以來,我的耳朵就越來越像狼耳了,不僅漸漸移到額頭之上,聽覺也越發敏銳。我假裝換了個姿勢,順勢將右耳貼到地上仔細聆聽。
果然,是腳步聲。只是這腳步聲細緻又有條理,明明夾雜著踩踏草皮的雜聲卻刻意放低。我不動聲色,等著聲音的主人一步步接近。是那個人吧?聽腳步聲跟之前非常相似……
那人出現了,面向我一步步走過來。雖然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但磚紅色的布斗篷下擺,已經足以讓我確定就是昨天來不及攔住便消失的「他」。透過眼光隙縫,他蹲了下來,把懷裡的……嗯,應該是食物和水之類的,小心翼翼放在石塊上,然後一個起身就想轉頭走掉。
我忽然睜開了眼,直覺地開了口。
「等一下!」
他果真停了下來。只是一句話也沒說。
「你到底是誰?」我累積已久的問題全都一發不可收拾般湧出,「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的家人呢?他們在哪裡?我……」
「看樣子,你雖然還沒完全恢復體力,卻也足夠思考與活動了。」這男子看起來有點年紀了,沒有蓄鬍卻一副英氣勃然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多望了兩眼。他的印堂隱約閃耀著深紅,眉毛一反頭髮的深棕色,灰黑中摻雜明亮的白。這大概是讓我覺得他有點年紀的主要依據吧。
「對不起。」他忽然唐突地冒出這麼一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答腔。
「我能力有限,只能救你,救不回你的家人。希望你節哀順變。」
他的語氣平淡地出奇,我卻敏銳地察覺他眼眶中泛著淚水。一時間我竟然忘了去理解這個事實,沉默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不……」
沒有歇斯底里的怒吼,沒有晴天霹靂的震驚。
一瞬間,只剩一顆被靜靜掏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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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儘管精神創傷仍在,但我的體力又恢復了一些,甚至可以站起來走動走動。不過身上大片焦黑仍然讓我有點羞愧。正當我想開口要一些可以蔽體的東西時,他已經拿來了,彷彿早有準備。那是用很細的麻料編成的白色長衣,細到感覺不太出來那是麻料。以前,我們家雖然是小康之家,吃穿之類的卻很簡樸,所以我常穿,我知道。
就在我套上這件衣服時,這個神祕的男子平淡地自我介紹著,要我稱呼他「費德曼」,還特別強調他不想聽見這三個字以外的任何稱呼,包含「大叔」在內。談吐之間可以明顯感受到他的雍容大度,或者我的庸俗不堪。他孤陋寡聞,我曾經看過的書他都沒看過;然而,他卻可以用他率真自然的言語輕而易舉地征服我。他說,大自然就是他最珍貴的書,那些寫書的人都在某種程度上侷限了他們自己。
聽著聽著,一股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這裡是一座島。沒有人知道這裡,也不會有人來這裡,我保證。」費德曼這麼說。他看著遠方,久久沒有反應,就這麼淡淡地望著。「這座島離過去很遠、很遠……在這兒,我可以忘記很多不想記起的事情,屏除雜念,專心做我自己。」
從他的口中我才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離過去很遠很遠的島」。即使如我也知道他的弦外之音──他也想讓我忘記「某些事情」。可是,我怎麼能忘記?
我試著學他遙望著遠方。
除了真的很美的風景之外,什麼也看不到。可是心裡卻莫名其妙想起很多很多事。
你真的忘記了很多不想記起的事情嗎?
我納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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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然地,我就這麼在這個島上住了下來。我之所以只說「我」,是因為「他」已經不知道在這裡住了多久。至於為什麼會住在這裡?每當我問出這些問題,都得不到他任何回應,只好認了,久而久之就不再提起。
起先,我有點不好意思,想說自願跟在他後面,什麼瑣事都幫著做一點。但,剛上工我就發現他的力量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我推都推不動的粗樹幹,他一次可以拔下四五根邁開大步向前跑,愣得我亦步亦趨跟在後面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五公升裝的木桶,對當時的我來說,滿滿的兩桶水已經是很可怕的了……他兩手扛起的大木桶卻整整比我大上十倍,跟他整個人差不多大!
我真是見鬼了,看著他從容扛起這桶水走向小屋……可是他也沒有吃得比較多,完全不知道從哪來的神力。他絲毫不在意我驚訝的目光,或者更貼切地講是不太理睬我,始終例行公事般做著這些粗活。
我放棄。他做有效率多了。基本上,打獵、烹飪也都是他一個人在做的。看著他,我覺得自己跟廢物沒兩樣。
他平時不太笑,但照顧我的時候特別用心。某個晚上,當他第一次抬起我的右腳,仔細檢視那片像是大火肆虐後的白木林時,我也有點害怕被看光光的感覺。不過很快就習慣了,而且我知道他沒有惡意。他不厭其煩地修著我已經如狼一般的腳爪,修完之後嘴裡嘀咕了幾聲,隨即找了塊布塞進我嘴裡叫我忍著,用淬了火的小刀,一刀一刀俐落地挖掉我右腳上那些積存太久而陷入組織的穢物……
「啊嗚……呃、呃啊啊啊啊!」我難受地掙扎著,好久沒有經歷這種痛感了!那些可怕的日子我究竟是怎麼熬過去的?真佩服我自己!
「教你忍著!之前都沒有好好檢查過你的身體,想不到這麼嚴重!不清乾淨,這些感染繼續惡化會要了你的命!」我的腳上立刻吃了一記沉悶的拐子。
無奈的我繼續咬著布死撐,一邊用僅存的一點點精力抱怨為什麼不直接神力一擊敲昏我再清理……
那天晚上我全身覆上了大大小小的藥膏,痛到連動都不敢亂動,彷彿一動就會撕裂傷口似的。他上下檢視,確定藥都有敷好,收拾工具起身。
「我們分批清,一天晚上不適合清太多。」吹熄燭火之前他這麼說。
我倒抽了一口氣。這是要我連續痛好幾天的意思嗎?不、不好吧……
頃刻,燈滅了,他走了,我繼續在乾草床上痛到動彈不得。
不過這種痛卻帶著幾分輕鬆和自在,就連心中也少了什麼髒東西一般。我以為會睡不著,最後還不是一個恍神就進入夢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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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的照顧,我逐漸地恢復了生氣。光亮有神的毛髮終於再次長出,而敷了藥的地方在幾次換藥之後漸漸露出了粉紅色還帶有細毛的新皮膚。我看著高興,好幾次感動地流下淚來……原本,我的確厭惡自己的長相,但那場生死劫難完全轉變了我的想法……
只要能夠順其自然地擁有,就夠了。
我不喜歡一直躺在床上。只要我可以,一定萬分小心地「走出去」——事實上我也的確這麼做了。島不大,半天的時間已經足夠我環島一周。無論走到哪裡,鼻息中總是充滿清新的海風,還有寬廣遼闊的視野。天氣一直很好,好到泛著藍白的海平線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
耳邊傳來浪花陣陣拍打的聲音,還有盤旋天空流連忘返的海鳥們忘情的呼喊。
當我失去一切時,才發現原本討厭的,竟那麼被自己所渴望……
我才不到十歲。
又過了幾天,我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今日正逢連續上藥的第九天早上,我比之前提早換下了藥,一股勁兒來到小水桶邊,透過水面倒影映照出的面孔簡直讓我快要認不出自己。過去,我是那麼難看,雖然心知肚明,但就是不想面對那說不出是人是狼的扭曲臉型。亂長一通的毛也變得順暢、光亮多了。多虧了費德曼的悉心照顧……
我走出小屋,他那時正在屋外用小木枝在沙地上畫圖,一副陶醉忘我的模樣。不,說是畫圖不如更像寫字,只是他寫的字行雲流水之下我完全看不懂。
這幾日,我已深深被他那豐富卻簡單的內涵懾服,敬佩與日俱增。對一個人最直接的感受,其實只要跟他獨自深入相處一段時間就可以明白了解。而這,也是我從他身上學到的。可是,他卻不願意讓我拜師。
「不要叫我老師。」費德曼斷然拒絕,連頭也不抬一下。「我不會當你的老師,一些諸如師傅、前輩、先賢烈士之類的頭銜我都不要。」
真是果斷不留情的回應。
好吧。
看著我正打算回小屋,一臉落寞失望的表情,一陣爆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啊哈哈哈哈……你,回來!」
我只能乖乖地來到他身邊,驚疑不定地盯著他。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的瞳孔就像琥珀般澄亮,卻沒有一般琥珀大小不定的橫紋,也並非我所知道琥珀的顏色。
是藍色。好漂亮的藍,直接讓我聯想到廣大的天空。
他也直直看著我,手中的木枝仍然在移動,但銳利的眼神像把刀般,彷彿可以刺進我的思緒。
「你……之前有叫過任何人師傅嗎?」
這是什麼意思?
「呃……好像沒有。」我想了一下。
「沒有最好。」他手上的「畫筆」停了下來,然後……
然後。
我等著下一句話,可是下一句話遲遲沒有出現。我只看到一個沉思中的費德曼,年紀大到簡直可以當我的另一個叔叔。
「呃……費德曼?」不確定的語氣透露出我的些微緊張。只見他拋下「畫筆」,緩緩站了起來。
「你大概一直覺得我很怪。例如,我一直告訴你在叫我的時候別加任何尊稱──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我都知道,好幾次你想叫我大叔,因為我年紀看起來比你大,見識似乎比你多了點兒,好像什麼都在你之上,甚至可能還帶有一些不知名怪癖對吧?」
我怯怯地點了點頭。還好他的口氣感覺上仍然算是溫和。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態度認真卻不會讓我覺得他嚴肅,這大概就是他獨特的個性使然吧。
「其實,與其把我當老師、當前輩,不如把我當作朋友吧。」
我當下的臉一定很令人吃驚,想都沒想過。
「朋、朋友?」
「聽我說。雖然你現在只是個小鬼頭……事實是如此。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在你最需要援手時盡力拉起你,把你當作兄弟一般照應著,比起前輩的立場更具有意義,不是嗎?況且,現在是我幫助你,以後說不定有的是機會輪到你回報,是吧?」看到我欲言又止,他又補上一句。
「我還是不太敢置信。」我喃喃地說。「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把我當成朋友,而不是其他人?為什麼當初救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家人?」
我也驚訝自己會懷疑這一切。這一切實在太刻意了。
「很簡單。」他輕鬆地說道。
「我只需要一個動作,就足以取代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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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整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斗大的上弦月恣意地笑著,露出光亮如玉的彎牙,我看得一清二楚卻根本無暇在意。
一轉眼的功夫,費德曼露出了他的原形。天藍色的雙眼仍在,灰白的濃眉依舊明顯,只是整個型態完全改變了。他還是人,他像我一樣也有人的骨架,可是整體來說龍化地相當徹底,兩隻深棕色的角硬實而富有光澤,嘴裡整排鋒利的白牙清晰可見,鼻頭前端還生有另一隻彎曲的短角,同樣閃亮,一點也沒有粗糙的感覺……
原來,他也是異種。而且無庸置疑變異程度在我之上。
那一刻,我忽然完全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我當他的朋友了。而且,完全可以理解,他之前所說過的話。
這座島離過去很遠、很遠……
……在這兒,我可以忘記很多不想記起的事情……
難道……你也是……
「誰!」一陣嘶嘶作響,我警戒地起身,正準備抄起任何伸手可得的傢伙,才忽然想起這島上除了自己之外,就只有費德曼了。他出現在門前,眼神平靜而倦容驟生,背著月光讓他的身影更加陰暗不可辨識。我睜了睜眼,斗篷隨風而起,雖是微風卻久久不止。
「我可以進去嗎?」
「當、當然……請進……」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從沒在半夜來找我。他就這麼坐在平時我坐的椅子上,可不知為何,我感覺到他的步伐好沉重、好沉重。即便在告訴我家人的噩耗時也不曾這麼沉重過。我們沉默了許久,感覺上都有話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燭光搖曳增添了幾分詭譎,整個氛圍似乎在告訴我,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跟費德曼相處的這些時間,我已經懂得絕不能靠一個人的表情判斷想法。他自己就是個最好的例子。然後,他終於開了口。
「我認為,有些事情不該瞞著你。即使你還小,我也認為你有權利知道真相。」他徐徐道來,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似地謹慎。「就算會對你造成打擊,也好過什麼都不知道,將可怕的惡魔當成感激的對象,將許多規劃好的環節當作連續的巧合。」
「這……這是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我不懂,可以請你說清楚一點嗎?」
他對我的反應不在意料之外。
「對不起,儘管我很不願意提起,但你還記得多少來這座島之前的事情?」
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一言一行歷歷在目,只差沒有再一次親身經歷。不過,話題怎麼忽然轉到這裡來了?難道……
他從懷裡極其小心地取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
「小心點放。」我連忙伸手想接。
「別緊張,」他示意我閃開。「我手上這顆真知晶球……以你能力所及絕對無法破壞它。我之所以小心翼翼,不是怕摔破它,而是怕我存在它內部的眾多記憶被混淆或毀壞。」
「有記憶功能的……真知晶球?」
「是的。你現在看到的晶球特別與眾不同,是由奧林格斯峰頂的眾神之淚所製成的,奇堅無比卻又富有韌性。」他簡短地說,右手一股勁道柔和送出。
球心逐漸嶄露出璀璨的銀白光。不,不是銀白光,比銀白更加透明,神聖而不可侵犯。就好像從眾神處取得了不應屬於世間的顏色一般,微微閃耀並舞動著不可思議的環狀絲帶,忽而迅捷穿梭、忽而悠然遊走,我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住了。
「用說的,太慢且不直接。」費德曼的聲音在耳際環繞著。「我帶著你,親自參與你缺少的情節。拼湊組合後,你就會瞭解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準備好了嗎?」
「呃?什麼準備?」我還沒回過神來。一個突兀的踉蹌,我整個人重心被迅速向前拉,往晶球飛衝而去!
我嚇到了,本能閉起眼正想放聲大叫,卻沒有撞上晶球的感覺。費德曼那低沉到快要貼到腳底的嗓音尾音,在我耳中不斷進行著迴圈,讓我什麼都聽不見,甚至有點莫名的煩躁感。我好像在無重力環境裡快速移動著,四肢胡亂揮舞卻碰不到任何東西。可是,我不敢睜開眼,深沉的無力感在那一刻又回到心中。
「我的孩子……媽媽永遠在你身邊……」
「判處凡迪.藍諾及其家族共犯火刑定讞……」
「我的孩子……媽媽永遠在你身邊……」
「判處凡迪.藍諾及其家族共犯火刑定讞……」
直到熟悉的低云逐漸消失於無形,一切戛然而止。而我,終於怯懦地再睜開眼……
世界,已經完全改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