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略)
自從上一次與屠龍者對抗以後,又過了幾個月。黑龍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自己撲滿乾草的洞穴裡,偶爾離巢,在高空繞著大陸巡視是否還有其他怪物活動的蹤跡。
現在他的居所就在這尚未有征服者入侵的高山之中。很久以前他就與此區的居民達成共識,他不去傷害這群不知已在此生活了幾代的族群,也不需要他們進貢在山中挖掘出的寶石、礦物;他只要一個容身之處,並且不過問他的來歷;就在此度過數年。
自大陸上最後一個棲息在人類村落的怪物被消滅以後,他原以為詛咒會神奇消失,就像童話故事裡最後一刻奇蹟降臨般。但並沒有,從頸部開裂到上胸前的傷口仍然不時作痛,甚至滲出血來;永生的力量也絲毫未曾衰減,他還是不需要進食,他所吞入的一切都直接轉化為龍燄儲存,而他也未曾感受過飽足。他並不明白,可是他必須承受,就像過去已承受了無數次的死亡體驗,他相信只是時機尚未到來。
他並不在意所謂的屠龍者,通常他們都是抱持尋寶的心態,會來這裡的大多數都沒有與龍戰鬥的打算(躲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還是有幫助的,他在人類的謠言中似乎已變成傳說)。他們與原本就居住在山間的地精群開打都來不及了。就算能夠接近他的巢穴,經過了征途的勞累之後,再遇上不知從何處竄出吞噬整個通道的巨大焰光(但溫度並不高),大多數的探查隊伍都會知難而退。
這次不同,他本來還想在洞穴深處打個盹兒等待遠方的吵雜聲退去。但這次持續的時間卻比上次還要久。直到有隻染血的地精在他的巢穴外頭倒下,他才決定前往查看。
他在爬出通道的時候將地精的屍體給吞了(他並不喜歡地精的氣味,但是離巢穴這麼近的地方必須自己維持清潔,腐爛後氣味會更差)。然後繞了一下,潛行到距聲音來源還有段距離的臨近高處窺探。
同樣的打鬥場景,人類入侵者與其他山區居民在此處谷地交戰;屍首四散染紅了草地。
人類無法理解地精驅逐入侵者的叫囂,在他們耳裡聽起來或許就只有「打!」、「吃!」的意涵。通常人類的隊伍在被削減到一定數量以下時就會愴惶敗退。但看來這次他們已經撐到剩兩個人。似乎是巫師的男子閃躲在揮舞巨斧的戰士身後,持續施放法術,但目標卻是眼前的斧兵。
揮舞斧頭的戰士幾乎掃清了全場,剩餘的地精們也開始四散逃離。直到太陽下剩兩個人類還站立在場上。戰士高舉斧頭,最後一擊卻是轉身對準了巫師。
搞什麼呀!黑龍毫不猶豫的起身飛近,想阻止這不明所以的鬧劇。
陰影遮蓋住了戰士的身軀,龍威的脅迫壓過了操控心智的力量;戰士抬起頭看見從空中逼近的黑龍,一個不穩就向後跌坐到了地上。
「是龍!吃人的怪物啊!」
丟了斧頭的戰士高喊著,頓時驚慌失措;在他與黑龍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法師一步向前,將藏在斗篷裡的匕首刺入戰士眼窩。黑龍徒勞的俯衝,想將兩人撲倒。巫師機靈的伏下身去。戰士則倒地抽搐了一陣,便沒有再移動了。
黑龍轉身對上了巫師的眼神,後者已開始施放咒語。禁錮的咒語隨即生效,封印了黑龍的行動。
「趴下。」巫師命令。
如高塔墜落般,黑龍全身攤到地上。
「我還以為處理完這裡後,還要花上幾天的時間才能搜出你的巢穴。
你該不會以為只是幾年沒有活動,就可以讓世人遺忘你的存在吧?」
巫師抓住了黑龍的下頷,將他的脖子拉起。黑龍頸上的傷口開始滴血。
「這還在呀?我還以為你已經解開了。
不過沒關係,你也不需要知道了。」
巫師另一隻手貼著黑龍的顳部,掌心閃爍光芒。
「那麼,就直接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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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怪物不會有長期意識或個體靈魂,他們是藉由世界魔法力池釋出對應個體特質的片段紀錄與能量以維持短期存在的實體。因此怪物就像很多自然現象一樣(龍捲風、雷電、焚燒之風等),多半無法脫離生成的環境。有時候個體靈魂在特定的情況下產生,這時怪物就會更接近人類這種同樣具有個體靈魂生物的存在。黑龍的意識是由那人啟發的,但並不完全是由那人所構成。就意義上可說是繼承者。
當個體靈魂產生以後,怪物實體所儲存的能量會以此為核心凝聚。熟練的法師知道該如何從怪物體內取出高濃度的魔法力能量加以運用。因此過去也有不少旅行的法師,到各地接受消滅怪物的委託。
「你可以試著掙扎看看,這樣才不會覺得太無聊。」
黑龍腦中的記憶被不斷翻檢著,巫師正在將叢根纏繞靈魂的記憶解開。
黑龍出生的地方是一座靠海的小鎮,他是被波浪帶上岸的怪物;平時潛伏在岸邊石穴,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時候則會飛往天空追逐雷雲。那人曾告訴過他,鎮民其實沒有將他當成怪物,只不過他也從未和鎮民有過直接接觸;人們將他視為暴風雨的警戒,對於在天空飛翔的巨龍並無感到特別恐懼。
說到恐懼,為何他會離開那座靠海的小鎮?那時那人已經不在了,而黑龍知道自己非離開不可。就像是在害怕人類,或害怕與人類相關的事物一樣。
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回頭,其實現在他對自己曾待過不知多久的那座小鎮毫無印象,但當時的不安感卻又再次捲起;這不只是記憶被窺探時的騷動,還加上了某種他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情緒,就像——罪惡感?
巫師感受到黑龍靈魂所糾纏的記憶延伸出一片黑暗,就像加上了封印一樣,將靈魂定錨在不可見底的深溝之間。巫師得以探知的記憶透漏了與數十年前帝國法術學院被肅清的事件相關。
黑龍在一片黑暗間,就像瀕死前只剩下自己的深淵。熟悉的雷聲,那人的手,作痛的傷口,他知道自己曾經想起過,這是他必須贖罪的理由,也是他身上詛咒的起源。
巫師敲開了包覆陰暗記憶的外殼,發現其中是比黑龍靈魂更沈重的能量。
那人在黑龍的面前再度現身,伸出了手撫摸黑龍的臉龐。黑龍全身顫抖著,以乾枯的可怕聲音道歉。「對不起……」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知道那人比他還要清楚。
天氣是暴風雨,那天黑龍得到了個體意識,是由那人啟發的。但是,卻是藉由犧牲那人得到的靈魂。黑龍將那人給吃了。當意識到的時後,黑龍只感覺滿嘴的血腥與胸前傷口,那人已不見蹤影。
他是否拯救了在暴雨之日被雷電擊落的黑龍?是不是那時受本能驅使而不斷接近雷電的黑龍因為受傷狂亂而攻擊了人類?或許那人用最後的力量讓黑龍能夠清醒,希望自己活下來而不是以怪物的身份被消滅?
「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你,所以我不希望有其他人類再因為怪物發狂的關係死去,我為了你將這個國度的怪物趕出了人類的住所……」
「我知道。我一直看著你。」傳自靈魂的聲音,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並沒有怨恨或傷心的感情存在。「所以你終於面對我了,我很高興。因為該道歉的人是我。本來在我的任務完成以後,我就應該放開你,並告訴你一切。」那人帶著一點無奈的苦笑。「只是你還沒有準備好,你一直不敢質疑自己認為的詛咒。」
巫師將所有的力量轉移到臨時發現的強大能源,試著剝除這片附著堅固的記憶。對他來說這可是難得的挑戰,他已經很久沒有遇上這麼值得認真的對手。
出乎意料的,這份記憶並不屬於黑龍,纏繞著法術的能量團突然自行解開,瞬間的反作用力讓脫出的能量越離黑龍的核心。記憶如同火花在草地上炸裂崩散,落入了黑龍與巫師的意識。
無論法師或祭司都渴求強大的能量,因此帝國的法術學院與教團一直都是既合作但又互相不信任的關係。法師可以從自然界的魔法力池汲取能量,祭司則必須祈求人們所信仰的神靈給予祝福。而怪物是特別的存在,因為同時由自然力量與人們的信念所構成,因此兩方都在嘗試從此目標得到收穫。
但消滅怪物後大部分的能量都因為失去形體束縛無法有效保留。如果能夠馴服一隻怪物作為吸收其他怪物能量的儲藏所呢?理論上是有可能的,通常這樣的怪物必需足夠強大,最好是龍類型,然後要有人能夠操控並確保最後的回收。
因此黑龍被選為目標之一。如何讓黑龍主動去攻擊其他聚集能源的怪物?最後決定有人必須犧牲,將特定暗示植入黑龍的意識裡。那人即是被選上的誘餌,任務劇本的敘事者。那人在靠海小鎮得到了黑龍的信任,然後等到對怪物的記憶改寫完成後就以最確實的方式監視黑龍行動——嵌入黑龍新生的靈魂中,等待任務完成。
教團並沒有讓學院順利得到原先預期的利益。當間諜回報計畫已步上軌道,教團即以勢不可檔的政治脅迫與群眾力量將法術學院擊垮了。之後流浪的年輕法師們大多不熟悉這件當時被藏匿的事件。
對黑龍來說,快速復原的天賦就像是詛咒一般,他曾經希望自己被消滅,或許這樣就能逃避對那人的愧疚。但他受到操控的記憶將目標轉向其他生活在人類周遭的怪物,他只能順著原先的劇本行動。如果這次不是被強制敲開了保護層,或許還要經過再很長一段時間的歷練後他才敢面對過去的記憶。
「不……這不可能!學院不可能允許法師製作靈魂炸彈!這樣的代價沒有人有辦法支付!」
殘留的記憶在黑龍與法師面前成型。「你太小看眼前的黑龍囉,怪物的規則和人類可是不同的呀。如果他自己解開了,那你連施放禁錮咒語的機會都沒有喔。」
那人對黑龍說:「抱歉,這是我最後一次騙你。我沒有辦法陪你到最後,之後就請你自己努力的活下去吧。」
記憶碎片就像是幽靈一樣糾纏住巫師,讓法術一瞬間失控。黑龍發出悲鳴,掙脫了無形的束縛,接著吐出反擊的龍燄。巫師沒有掙扎多久,很快就化為灰燼,只剩下火中的那人還望著黑龍。然後火焰散去了,連最後一抹微笑也沒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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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從來就不是個典型的童話故事。公主犧牲自己,拯救要被屠龍者消滅的惡龍?現在他知道了這個詛咒只是場騙局,但他並不怨恨欺騙他的那人;那人只是執行了自己的任務,即使這個任務代表了背叛。黑龍在名為詛咒的騙局下消滅了許多原本可能永遠不會傷害人類的怪物。大部份怪物則被帝國的教團吸收成為強化人類侵略力量的信仰武器。
人類的勢力還會再繼續擴張,遲早有天連這附近山岳會被攻佔。那時該怎麼辦呢?黑龍考慮要飛過海洋尋找其他居所,或是像那些怪物一樣對人類無節制的侵略展開反擊。
傷口也該開始癒合了。
無論將來如何,以往他未曾感受過像現在這樣的自由。

作者:
版主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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