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柏林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元首決定自殺。同一天,愛娃‧布勞恩女士的妹夫費格連因逃亡而遭處決。
好個老傢伙,要死了還不准別人保命。
逃亡日期一直在史庫爾的要求下順延,儘管她早就看清那傢伙的真面目。「讓我對元首盡最後一份忠誠吧。」她這麼對我說。而我也在重重顧慮下才一直答應她暫緩逃亡行動。費格連之死則證明了我的顧慮:除非元首死去,否則我們沒有逃離的機會。
隔日元首就自殺了。儘管老傢伙沒辦法再下令處決逃亡者,擺在我們面前的卻是新的障礙:俄軍老早就包圍柏林,且占領了這城市大部分的街區。如果我們這兩隻穿著黨衛軍制服的狼人,要逃離這座煉獄般的城市,必須避開千萬名痛恨德軍到見一個殺一個的俄軍兵士,還要穿越城外重重的崗哨與包圍網。
下午四點,在元首地堡內,不論上下都忙著火葬元首夫婦--老傢伙與布勞恩女士在赴死前十二小時才結婚。我們趁這時溜到地面,打開地堡入口往前跑,快速奔進一條小巷。我還想跑出巷口--
一班俄國士兵跑過街道,史庫爾趕緊把我從巷口拉回來。
「真是,」她輕聲罵道,「你明明比我老,卻莽撞得像甚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我怕昏頭了。」我尷尬地回應,接著反問她,「你似乎不害怕?」
「你沒察覺到嗎?」她抬抬下巴,要我看看我們相互交握的手--那兩隻手抖得可厲害了。
「我的手也在抖啊,」我乾笑一聲回答,「本來以為只有我在抖,連帶抖動到你的手而已。」
「好了。接下來得更小心,」她的手還在發抖,表情和語氣卻依然平穩,「敵人那麼多,誰知道我們多久才能逃出城,奔向自由西方呢?」她握緊我的手,帶我一起奔出巷子。
**
到了五月一日晚間十一點三十分,史庫爾與我還沒逃離柏林。柏林市內早就充滿俄國士兵了,我們倆光躲他們就費了不少力氣,居然還有己方士兵對我們開槍:「逃兵!」那幾名憲兵看見我們鬼鬼祟祟地從巷口探出頭來,便大聲嘶吼,對我們瘋狂開槍,「回來受死!虧你們還是黨衛軍,居然背叛元首!」
瘋了,都瘋了。德國軍人到最後連己方都殺,已經不可能打贏了。
現在我們又鑽進了一條小巷,等著俄國部隊通過。
「過去了。」我看隊伍已經完全走開了,拉著史庫爾就要出去。
大路上傳來一聲俄語的呼叫。我循聲扭頭望去,隊伍後一些士兵已經回過身來,舉槍對著我們。
「跑啊!」史庫爾大聲催我。我們撒腿便往對面的巷口狂奔。子彈飛過我們,沒有一顆打中。
雖然逃入了小巷,仍然聽得到俄國人在我們身後叫嚷著。我們不敢回頭,只是埋頭向前跑。
一顆子彈穿過我的胸膛。
「吉姆!」史庫爾喊著我的名字。
我往前倒,眼前陷入黑暗。
「吉姆,起來了。」
我跳起來坐著。史庫爾站在我身前。我們還躲在原本待著的小巷子裡。
是夢。
「現在幾點?」我問道。她抬起手來看看錶,「十一點二十九分。」
我打了陣冷顫:那不是快十一點半了嗎?
「該走了。」她說。「等等,」我拉住她的手,「等到十一點三十一分吧。」
她皺緊眼間肌肉,以一種近乎蔑視的眼神盯著我,「別告訴我你又做了預知夢,說十一點二十九分會發生甚麼事一樣。我討厭那一套。」
「正確說來,是十一點三十分。」我清清喉嚨,正經地回覆道,「夢也是一種預兆,會警告我們如何防範未來發生的變故。」
「怎麼防都會出事的啦。」她反駁,「就算聽你的話,躲過十一點三十分發生的災難,誰知道下一秒又會出甚麼事情?還不如加快腳步,縮短待在這裡的時間,在城市還沒完全淪陷之前逃出去。」
我沉默。
「好了,該走了。」她拉拉我的手腕,想把原來還坐在地上的我拉起來。「再等一下嘛,現在幾點?」我問。
「十一點三十一。」
「哪有那麼快?」
「就是那麼快!」她不耐地把我強拉起身,粗暴地把我往巷口推,「快走!」
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馬上抓著史庫爾一同把背緊貼到牆上。一排紅軍越過巷口,沿著大街快速行進。
「現在幾分?」我問。
「還是三十分。」她白我一眼,「你別再管三十分還是三十一分了,部隊走光了就跑出去吧。」
「萬一他們回頭怎麼辦?」
「所以你堅持等到三十一分?」
我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緊貼著牆壁,看部隊完全快跑過去。
「三十一分了。」她輕聲說,還把左手腕伸過來,讓我看錶,證明她所言不假。我點點頭,拉著她快跑出去。
……我似乎聽到俄語的呼叫?
剛剛經過的那支部隊好像有兩三個落隊的,還沒走過巷口,拖著腳步疲倦地緩慢行進,一看見我們眼睛都亮了,好似晃了半天一無所獲突然發現目標就在前方的獵狼人,喜悅地舉起獵槍,準備開火--
「跑!」史庫爾大喊,拉著我的手就是向前跑。我們跑進了對面的小巷。俄國人在我們身後叫嚷著。
該死,越來越像夢境了。我可不想死在這種地方,被人從背後殺死,恥辱地在這座煉獄般的城市廢墟中倒下,連逃都逃不出去。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讓我繼續害怕命運的結局了,我必須做些甚麼。
我放掉史庫爾的手,轉過身來,掏出佩槍。「吉姆,你在幹嘛?」她在我身後大吼。
「正面迎擊。」
我朝那群追兵開了一槍,一個士兵就這樣倒在地上。另外幾個看見他倒了,連滾帶爬地衝出巷子。
「看來是新兵啊。」我還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他們往後竄逃。史庫爾先拉住我,「沒時間感嘆了,跑啊。」
我們一直跑到天橋邊,看後頭已經沒人追了,猛地在路邊坐下,喘了幾口大氣。
「那裏躺著一個人。」史庫爾伸出手指向橋下,起身跑去,我尾隨著。我們一起蹲下去看那個人,他穿著納粹黨員的褐色制服。我把那人翻過來,他是馬丁‧鮑曼,希特勒的黨務秘書。他的胸口有道彈孔,血染滿他的制服,鼻子已經沒了氣息。想想在我們倆離開地堡前,他還大聲地和戈貝爾辯論元首遺命該如何執行,此刻竟如星子般沉默。
我們一直靜默地看著屍體,直到史庫爾突然開口,「我們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別說那種話!」我大聲吼她。
雖然嘴上那麼說,我也忍不住這麼想:我們會不會逃不出去--不是被俄國人打死;就是落到俄國人手裡,生不如死?
***
五月二日,日出。
我們好不容易逃到了城市邊界,沿途避開了好些部隊(不論是己方還是敵方)經過的路徑與目光,老早就脫下替我們招來不少危險的制服,從被憲兵吊死的平民那裏(他們都是未服兵役的男性,遭憲兵以逃避兵役與投共分子的罪名處決)剝除衣物穿到身上。
但狼的面目是改不了的。希特勒在黨衛隊裡安插了幾個狼人親信的消息,早在二次大戰之前就傳遍了歐洲。這輩子從來沒看過狼人的人類何其多,他們在柏林看見狼人出沒還能有甚麼聯想?
如今在我們面前立著一個俄軍的崗哨,想繞都繞不過去,想躲也躲不了;都逃到這裡了,要出城也只有這條路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你就別再碎碎念了。闖過去吧,反正這裡開放難民出城。」史庫爾一隻手放在胸前拉緊蓋在臉上的頭巾,另一隻手伸過來按住我頭上的大邊帽,「把帽子壓緊一點,並祈禱他們不會看見我們的長鼻子,鼓起勇氣混入人群走出去吧。」
很明顯她也在緊張,話最後都省略逗點連在一起講了。可是她依舊強作冷靜地鼓勵我抱持希望,實在令我這頭老狼羞慚。照理說,是該由我鼓勵她的。
「走了。」她抓緊我的手,帶我一起進入逃亡婦孺的行列裡。我們越來越接近哨口。心跳得越來越快,我一隻指頭按上她的手腕,也感受到她強烈的脈搏。
上帝,別讓我們這麼倒楣,別讓我們落入仇敵手裡。
我們跟著一名帶著四個小孩的婦女,幾乎就要走出哨口。幾名士兵無聊地四處張望,根本不注意經過的難民群。管崗的政治委員甚至對我笑了一下。我幾乎以為我們可以安然通過。
幾乎。
「吉姆‧艾倫先生。」就在我要走過哨口的時候,在我身後的政委猛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德語說話,「我們等您很久了。」
「你認錯了。」我用英語答話,「我不叫吉姆‧艾倫,你剛剛說的是德語嗎?」
「別裝了,艾倫先生。我走遍全歐洲,沒看過有多少狼人明目張膽地用原型在人群中拋頭露面。想必您沒辦法隱藏自己的真面目吧。」他接著把臉轉向史庫爾,「還有您旁邊這位,想必是希特勒的副官吧,之前她在東線帝國師指揮戰車的表現也相當亮眼呢。」
天啊,天啊。
「接下來我們會好好招待您們的。」他回過頭對幾名士兵喊了幾聲,那些荷槍的士兵便走過來,架住我們。
我們要死了,要死了!
不行,我必須冷靜,有甚麼方法,一定有甚麼……可是那方法--
不管了,豁出去了!
「慢著,」我在史庫爾面前拿出了那張我之前不願意讓她看到的東西--但為了讓我們都逃脫,我只能這麼做了。「我是英國政府派駐柏林的間諜,正要結束任務離開柏林。這位是我的助手,你們也不能抓走她。」
那是一份證件,政委狐疑地接過它看了看,抬起頭來瞪著我。
證件上的名字寫著吉姆‧霍金斯。
他有一分鐘的時間都不說話,光只是盯著證件看。
「政委先生,」我抑制住喉部的發顫,在臉上擠出威嚇的表情大吼,「你想把這整件事演變國際性事件嗎?」
政委抬起眼與我四目相對,那眼神裡飽含的怒火起初嚇得我心臟咯噔了一下,漸漸地我解讀出那股憤怒的含意:他在不甘心。他知道這裡頭一定有古怪,卻指不出來。他必須放我們走。
「政委先生!」我再一次拉高自己的嗓子。「放人!」政委屈服了,對士兵用俄語高喊。我們安全了。
****
我們不曉得在路上走了多久,離柏林已經有多遠。我一點都不想回頭看看柏林。身處在柏林最後一刻的千鈞一髮仍令我感到慌亂。
「間諜?」史庫爾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喔,那個啊。」我搖搖頭,開始跟她解釋,「我是英國人,參加慕尼黑政變時是印度帝國駐巴伐利亞武官,記得吧?」我把那張證件拿給她看,「英國政府把我開革了,但沒辦法把證件收回去啊。」
「那吉姆‧霍金斯這個名字是?」她接過證件,先看見上頭的名字。
「以後再慢慢跟你說。」
她嘆了口氣,語調沉重地低語著,「你也有可能矇不過去啊……」
「有時候就需要賭賭看啊,遇上那種窘境,只能硬著頭皮弄了。」
儘管我們脫離了險境,都還驚甫未定;離開了柏林,路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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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