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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物林立,多樣的白色幾何圖形,在風沙經年月累,終日吹送而至的沙丘中若隱若現。
赤足陷入由黃沙所匯聚而成的海洋,舉步維艱。撩開遮擋烈日摧殘的斗蓬,我的雙眼聚焦於前頭的擎天巨物;一座傳說由地上全人類齊心合力所造,意圖進駐神的領域,卻於興建階段因神的干預而不得不停工的高塔。其宏偉壯觀之程自是不由分說,但與週遭比鄰而建的科技高廈稍作相比,遠古的格格不入亦是展露無遺。
接近雲層所在的施工痕跡,正是巴別塔的頂端。再上便是蔚藍穹頂、日輪,稍一直視,眼內立刻金星併冒。
這裡是鶴來過去一手打造的理想都市……的沙漠遺跡,而現在是屬於我個人的朝聖之地。
走入早已人煙盡失的塔底陰影,我摸上屬於神話的一角,心中突地一沉,忐忑。
可磨蹭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思緒一清,從斗篷下抖出雙臂,腳尖在沙地上劃出只容得下自己的圓圈。毛茸對掌合十,眼簾半掩,清嗓。我吟出在不知者耳中不成話的字句。
腳畔的圓圈,嗡聲鳴動。祈禱的掌間,洩出不存於自然界的光芒。攤開,稠若蜂蜜的藍,其內似摻雜質點點,隨重力垂落、填滿環狀淺溝。我態似孩童,舞掌,隨身起落,用沾滿顏料的雙手於空作畫。拂過的空間成了流光,開始與圈外的時空切離。
如果藍是慾念,那麼黑恐怕代表的是顧忌吧。
包覆著藍的雙手、褪色的黑斗蓬,與後腦與尾椎生長的雙尾,一同探前、翻外、滑降、突飛。我從碧芒間所剩無幾的縫隙,將外頭的死寂好好看了最後一眼,並吐出邁入噩夢的關鍵詞。
兩掌收攏於胸,嗡鳴亦止,圈內圈外,皆歸於寂靜。
轟聲乍響。
雷光劈開了短暫的安寧,大水灌進了圈內。胸脯一濕,當下涼得透心。被我帶來的沙礫捲入洪水的奔流之中,再也無從尋回。
雙足緊攀地面色彩繽紛的石磚,佇立於強勁水流間。感到水壓的巨力罩上全身,輕身一躍,我躍出了波濤洶湧的水面。凌空,揀了處可供休憩的岸邊,形似鴻毛,我飄落在跟前建物的一隅,回身觀望。
現在哪還看得到半粒沙的影子?
暴雨傾盆,伴隨青雷,盡數打在餘下半截的蒼白都叢之上。我立於巴別塔的頂端,眼下的水鄉澤國,宛若昨日之境,歷歷在目。
※※※
夢魘永遠從此處開始播放。
於巴別塔之頂,一白龍蟠踞。白龍昂首,一飛沖天,衝入了厚實的暴雨雲,擦出數道閃電,直至我視野不及之處。
新巴別塔新穎的設計,此時已趨近於完工階段。可是菲德莉卡不知素來與鶴來有何恩怨,亦或是國仇家恨?不間斷地找鶴來麻煩的她,終於在某天孤身一人潛入了新巴別塔之中。當時聞風而至的我,沒多加細想便一路攀塔而上。
是擔心菲前輩的安危嗎?不對,或許是為了一睹她戰勝這片理想鄉管理者的風采吧。
夢中的我只能從塔內層層登上,承受接踵而來的不快,再被塔頂上的她賜予最後一擊。驚醒後的枕角總是濕成一片,然後我又得為了這場夢,很快地消耗掉三包抽取式衛生紙——這實在是太浪費資源了。
我沒進入門內的迎賓大廳。
須臾,溼漉漉的腳底來回踱著慢步,踩著猶豫的旋律。就像是即將被趕入鬼屋的心情;明知裡頭盡是些會刺激自己的物事,卻還是非前行不可。
我曾嘗試過定在原地不動,但這場夢並不會因此而放行予我。最後還是得面對她,親自面對這份再三困擾著自己的記憶。
深呼吸。
我氣一提,翻上白龍之尾,選擇與夢境不同的路線。多虧鶴來甚為奇特的堅持及品味,鱗間的縫隙成了攀爬絕佳的施力點。我順著白龍的背脊一路馳上,期間愈加猛烈的暴雨,難免使腳下一個不穩,但現在這點阻礙,對我已成不了氣候。
突地白龍軀體朝天竄上,我停下腳步,一手撥開濕黏的髮尾,順著牠閃亮的龍鱗抬頭——垂直向上的構造。我撫弄素鱗,肩頭一垮——攀岩並非我的長項。
無預警的鱗身躁動,互相擦出銳利的聲響。我瞥見一道青芒射向胸膛,不容多慮,本能拉著我向後滑了半步。定睛一瞧,龍鱗下生了棘,閃著寒光的鋼矛貫穿了我半秒前的心臟!
剛逃過一劫的我,非但沒為方才的驚險感到心有餘悸,嘴角反不自禁地上揚。
我不住敲打眼前的白龍,牠暗藏鱗間的陷阱亦隨節奏勃發起舞。我開始踏起白龍的棘刺,還未踩實,又是挺胸向前一蹬,跳過了埋伏在上的長矛,如此反覆,我以超乎想像的順利,迅速迫近頂上的黑雲。
這別出心裁的防攀爬系統,反倒幫了我大忙,假使是夢境,現在我還在氣喘吁吁地爬著樓梯。
太好了,剩下的,就只有她了。
——不對,正因為還剩下菲前輩……所以糟糕!
腦內一抹空白,下半身自然一頓,足足有我兩倍體長的鋼矛霎時刺穿了猶豫,也刺穿了斗蓬一角。全身一俯,脫殼金蟬,我甩開被絆住的衣角,稍稍現出底下的深色套裝。
事以至此,已經不是消耗三包衛生紙擦乾眼淚後就能彌補了事的局面了。我放聲一嚎,力量集中於雙腿,側身避開迎面刺來的巨槍。一借,騰空,身後的黑翼擦出無數雷火,我仿效身側的白龍,同牠一飛沖天,再飛穿雲!
光。
雲海海面上下截然不同,風平浪靜,一時無法適應的落日餘暉。要是在這種高度,說不定能窺見天堂也未可知。我緩緩飄近新巴別塔的頂端。其上三道人影醒目。其一是當時的我;其二即理想鄉的管理者:鶴來;其三則為——
隨著思緒轉到第三人,腳掌觸上塔頂的剎那,白淨像是漣漪般,擴散,將世界慢慢地,從眼前抹去。
也開始將我意識,憐惜地抹去。在徹首徹尾消失的前一刻,儘管不知是否能維持到最後,但我做好了最後的身心準備——
面對菲前輩的準備。
※※※
菲德莉卡。
近似於土的毛色、尖長的狐吻、黑鼻樑、金瞳、在腰際晃舞的長髮、老愛與風一同妨礙她視線的瀏海。還有不論時間場合地點,總是身着一套綁手綁腳的西服套裝。
力量崇拜主義、囂張跋扈、直言不諱、時而心思縝密、冷靜地橫衝亂撞。因為擁有與其行事作風匹配的本事,而沒淪落為路旁的小角色。
對講道理感到厭煩,最喜歡的娛樂是武力行使;嫌喫茶店店員結帳太慢,一個巴掌拍爛櫃檯等等諸如此事早已屢見不鮮,不過關於事後的器物損害賠償,錢賠得倒也乾脆。
聽說,只是聽說——歲數已有百載之數,但容貌卻是永遠的二十末。關於這點,她的個性也非常符合年歲正處於逼近三開頭的女性,非常在意外人對自己歲數的評斷。
儘管脾氣稍嫌反覆不定,被踩到地雷後翻臉比誰都快,但作為一介文化薰陶下的女性,還是有所謂的矜持存在——小部分。
這個名字,是我暗自私藏的目標。我不斷追求著菲前輩的影子,從未感到一絲疲憊。「菲德莉卡」四字,在我心中形同「完美」。
一言蔽之,她自由放蕩、來去自如,也是永遠的勝利者;只有她抬頭傲視世界的份,而沒有人能夠從上頭俯瞰著她。
——也沒有任何人有那種本事,站在比她更高的位置。
我堅信:這份完美能夠永恆持續下去。
對,我是這麼如此堅信著。我認為這份信念,終將隨我一同埋入屬於亡者的陵墓之中。
※※※
……
菲德莉卡倒下了。
面對鶴來的浮游砲迅猛絕倫的攻擊,加上我受傷的雙腿,我倆無計可施。無盡的火線網、前輩受限的體力,最後只得放手一搏,由我一時承受住鶴來的火力,並由菲前輩盡速取得勝利。但我的頑強最終抵受不過虹色帶給我神經的燒灼感,開始放聲慘叫。可是只要菲前輩……只要菲前輩充耳未聞……
「你們兩個真的都蠢到家了……你也是,還有妳也是。」鶴來腰側的浮游砲台散著絲絲熱氣,「一心只想攻擊,反而忽略了陷阱……不對,菲德莉卡小姐,妳該不會是因為那殺豬似的慘叫而分了心吧?」
雙膝跪地、捧腹、喘息不止。她緩緩側臥冰冷的石紋地板,雙手遮掩不住腹部燒穿的衣物、皮肉,「別看……劍子,轉過頭去。」
菲前輩用著染血的手,捂住不停咳嗽的狐嘴,期間還不住叫喚:「我不是說不准看了嘛!」
凌亂的髮尾,血跡點點的毛皮,殘破不堪的西服套裝……完美、無敵的菲德莉卡,在我眼前倒下了。
我笑了。
原本應該是淚流滿面的我,放聲狂笑了起來。而鶴來帶著不明所以的表情盯著這一切。
請原諒我,但這一切實在是太誇張了,比某個人告訴我其實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還更加荒誕。菲德莉卡怎麼可能會輸呢?決計不會。又算太陽真打西邊升起,菲德莉卡也不可能會輸!
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托起了我的雙腳,托起我奄奄一息的生命。或許是喪心病狂的笑聲阻絕了我的痛覺,恐慌的心情掩飾了我心中的不服。
我的信念在此硬生生遭到擊碎,正式出局;夢魘總是到這裡播放完畢。
※※※
可是惡夢卻沒有完結。
正因為還沒結束,所以我才能夠想起來。
在我瀕臨崩潰的臨界點,終於取回一時遺漏的記憶,我混亂的思緒一掃而空。雙目一銳,兩指於空一捻,響指,虛無的空氣中無來由地炸了開來!鶴來眼中藏不住突如期來劇變的驚慌,菲前輩更是一臉詫異。
「當時實在是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不能接受!」我開始與鶴來交火,而她立刻重啓先前在菲前輩的全力一擊下被打得粉碎的力場屏障。雙方你來我往,鶴來顯然在慌亂間忘了不久前打敗菲前輩所用的戰術——抓個行動不便的人質。
「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原先的劍子。」我的耳畔傳來了菲前輩微弱氣息。
我用同樣的傳音法笑著回應:「——這是當然,不然我怎麼會這麼快就學會你的響指神技‧空爆籟音?」
「哼,翅膀硬了幾年就想飛。」
「大概……六甲子吧。」我吐舌,給了個約略的數字,再問:「妳能動嗎?」
「你可別小看你姊姊……雖然肚子痛得要死,但把你一拳打趴在地還是辦得到——呃,」菲前輩起身,恢復了站姿,儘管掩飾不住傷口帶來的灼熱感,「……現在硬要上的話,五秒。」
「那就夠了,麻煩到時候把我從水底撈起來——我多活了三百五十年還是不想學游泳。」
菲前輩輕聲允諾,加深了我的決心。空翻,我用去三發響指絕技,急墜小砲台數只,突破了鶴來身旁擾人的力場,撲身縛住鶴來的纖腰,我與她雙雙飛出塔頂邊緣,像是流星般墜落而下,激起雲花片片。
鶴來胸口扣上了我第四發響指。
「你短時間的轉變真讓我訝異,」她瞧著死命盯著自己的狼眼,疑惑,「所以說,你是小菲德莉卡小姐囉?」
無言,「我是雄性。」
「失禮,因為你的氣息變得與菲德莉卡很相似。」這種情況——她到底哪來的游刃有餘?
「啊啊煩死了!」我在一同降下的大雨中,配著雷聲賞了她一記爆栗,「我今天特地回來就是要把你給解決掉,接著這時空的我就能跟前輩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啦!」
「真是不得了的穿越劇,」鶴來偷偷瞄著旁邊,看著面前的小菲德莉卡,笑了。她語帶淘氣,「可惜你還不夠果斷。」
「什麼?」
忽地鶴來背後一展,擺脫了束縛,揚翅飛去,竟是白鶴型號的附翼噴射背包!
眼見她距離越來越遠,我咒罵一聲,當機立斷,最後一發響指,天籟擊中了鶴來的背後。搖搖欲墜的飛行姿態,不難得知她已負傷。
「——混帳!」我自知這一擊決計不能除去鶴來這個禍根,迫於無奈也只得放她一馬。
——也罷,為何所謂的決戰非得鬧出更多性命不可?反正鶴來也不太可能再逮到身為前輩弱點的我,更別說用那副身體與菲前輩一決雌雄。
※※※
目的勉強達成。
心願了卻,我雙掌一合,再次拉開稠狀海藍。雨勢減弱許多,陽光自作鳥獸散的雲層間灑下。我在自由落體中盡力維持平衡,仔細地將它塗滿全身。
菲前輩的聲音,「還在嗎。」
「菲前輩?」塗抹的雙手一頓,瞳孔射向巴別塔頂端,菲德莉卡佇立在邊緣,遙不可及,卻四目相交,「抱歉——我先走了。」
「辛苦你了,」菲前輩看著底下,讚譽:「你變得很厲害呢。」
「——不敢當,還是差你這麼多截。」
「這可是大功呢,」她面容血色恢復完全,可以開起玩笑來了,「說個獎賞吧。」
「我又拿不到,講了有個屁用,」我乾笑,腦內則不停運轉,摸索當時的夢想,「那就——多愛護我一點——前輩你覺得怎樣?」
「我說你……多活了三百五十年,膽子才大了這麼一點?」
「吵死了啦對對就是說啊你再多給我三千五百年我才敢說『求求你愛我』啦好不好!」我自覺鬧起彆扭,完了,這是變成小菲德莉卡的前兆嗎。
大菲德莉卡沒多說什麼,反用著像是看著陷入戀情少女的眼神瞧著我。
我避開她的視線,抹上最後一把藍,雙臂前伸,在水面劃出返家的流光。落水前一秒,我隱約聽見菲前輩微笑回覆說:
「好啊。」
——是幻聽嗎?
一道蔚藍流星,於逐漸消退之洪流,揚起滿溢的幸福感。
【完】

作者:
版主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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