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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
對於眼前的問題,劍子一籌莫展,苦惱莫名。
當劍子以為自己已經醒來的時候,眼前是森林。
戴著眼鏡繫著馬尾,他穿著全白的衣服兀立在林中。
碧葉交覆,叢條蓊欝,疊穎懋發而厚柔,落英勃芳而絢麗。舉頭不見朝陽,陽光昏暗,裊裊如煙墜地;沒有風吹起,幾許飄花凋葉搖盪著跌落,身前身後,紫花紫草密密厚厚,更不復見人跡。
沒有人跡。
沒有聲音。
落花墜地無聲,衰葉飄零無息;樹影隱約婆娑,光線若斷若續,也是無聲。
「這裡……劍,在哪裡?」紅色狼人嘀咕。
沒有人回答。除卻森林,空無他有,更沒有熟悉的人。
於是劍子深深吁出了一道長長的鼻息,開始考慮向何處漫無目的地邁步。
起先,他想要觀察太陽的角度,然而林蔭濃密到彷彿他們才是天空;想要爬樹,最低的枝椏有三個人高,而壯碩的樹幹又挺又直,幾乎沒有弧度,更沒有落手的地方。
往四周望去,遠遠近近盡是高大的樹木,同樣難以攀緣,且有志一同的妨礙劍子望向遠方。
那麼,也許只要走就好,只需要讓雙腿輪流越過彼此就可以了吧?然而一想到要往哪個方向走,他就有些茫然:樹木彼此相似,相似到猛然一看會覺得各有不同,接著卻又開始懷疑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巨木不知名,地上的草是倒是讓劍子認了出來:鼠尾草、薰衣草、紫花羅勒草,遠遠近近淺淺深深,鋪成一張朦朧混沌的紫色世界——同樣分佈稍有不同,但是越看越難以辨析。
「嗯。」彷彿自言自語,劍子低嘆了一口氣。前後左右都毫無分別,哪個方向都可以去——偏偏從以前開始,他就最不擅長下這種決定了。
於是他先向左邁步——又猛然收回;接著向右邁步——又同樣猛然收回,來來去去,都還是在原地。過了好一陣子,他默默摘下眼鏡,閉上眼,單腳原地旋轉,向背後把眼鏡丟了出去。
轉身撥開草叢,撿回眼鏡,劍子就這麼一路向前走下去。
前進、前進、前進,腳下忽高忽低,垂在身旁的手偶而會碰到樹木均勻綻開的樹皮;踩踏草莖,斷裂處傳來豐美的芬芳,純淨、甜美,像是已經遺忘的思緒。走啊走的,時而上坡、時而下坡,紅色的狼人開始哼著輕巧的歌,歌聲在森林裡晃盪,消散在足跡。漸行漸深,驀然回頭,來時小路已經被叢草掩抑;沒有來時路、沒有去時路,不斷邁步卻只像在原地踏步;即使如此,狼人仍然不斷邁步,不斷往心中的前方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森林還是森林,什麼變化都沒有;然而,狼人卻注意到了——
每當從樹旁走過,眼角餘光總是抓到了什麼。
像是幻覺、彷彿錯覺,總是一抹虛影,從視界邊緣一閃而過。但是如果想要端詳,卻又消失無蹤;如果繞著樹旋轉,追跡不存在的事物,那虛影永遠在,而自己卻永遠無法前進。
如果後退呢?劍子忽然想到這點,於是倒退著走路;隨即摔倒在地。
就在此時,劍子仰天,看見樹上深處,衩椏之間,有一隻腳垂下、另一隻腳翹在垂著的腳上。
「誰在上面?」
「誰也不是。」那個人——應該是人——靜靜回答,聲音像是從回憶裡面來。
「喔?」也許是因為經過了漫長空虛的旅途,紅色狼人興味盎然:「為什麼誰也不是?」
「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對方回答。
「為何什麼都沒有?」不是有花有草有樹有葉嗎?
「這裡只會留下未曾發生的事,所以這裡的一切都是未曾發生的。」
「既然未曾發生,又怎麼可能和你對話呢?」
「顯然是因為和我對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所以可以和我對話。」
「那你是……」
「誰也不是。」
狼人吁了一口長長的鼻息。決定換個方向提出問題:
「森林有出口嗎?」狼人問,不期待解答。
出乎意料,第一次有了肯定的答覆:
「有啊。」
這下反而是狼人愣了一秒。
「在哪裡?」他問,急匆匆的。
「哪裡都是。」
「哪裡都是……是樹上嗎?」
「可以這麼說。」
「那是地底嗎?」
「可以這麼說。」
「到底在什麼地方。」
那聲音平板、冷漠,且毫無高低起伏:「哪裡都是。」
狼人深吸了一口氣:「你到底是什麼人!」
「什麼人都不是。」
「你……」狼人為之氣結,爬起來抬頭瞪視著樹上那雙腿;過了片刻,因為脖子酸痛,所以稍稍退開一點,想換一個舒服的姿勢——然而只退了一步,那雙腳立刻混淆在黑暗裡——於是劍子只好歸復原位,繼續抬起僵硬的脖子。
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要怎麼離開?」有些煩躁的,狼人開始丟出問題。
「當你覺得可以出去的時候。」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因為這裡是盡頭。」
「什麼盡頭?」
「你。」
「……什麼意思?」
「所有的結果都在這裡。」那個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清晰:「這裡是所有因果交織的地方,無數種可能性的盡頭,你一開始就註定來到這裡。」
深呼吸一口氣,劍子腦中一片混亂,口中卻問著無關緊要的問題:「你也會講這麼長的話啊?」
「因為你想。」
「什麼?」
「這裡只會留下未曾發生的事。」
「所以我們這段問答是不存在的?」
「對。」
「那我又怎麼在這裡?」
「你根本沒來過這裡。」
劍子翻著白眼緩緩搖頭:「我、現在、就在這裡!」
「你根本不可能記住。」那個聲音越發親清晰,模擬著劍子的語音回答:「你只會記得已經發生的事,不是嗎?但是在這裡,你只會記住沒有發生的事。」
「什麼!」
那個聲音彷彿輕輕笑了笑。
「那我問你——」那聲音開口了:「你是什麼顏色的?」
「黑色!」狼人毫不猶豫的開口。
「衣服呢?」
「紫色!」幾乎是瞬間反應,劍子從記憶中知道自己穿著紫衣。
「地上的花是什麼顏色?」
「金色!」
「我長什麼樣子?」
「沒有雙腿的小個子!」
「你是狼人嗎?」
「怎麼可能?我是人類!」
劍子沒好氣的回答著,他用自己帶著紅色皮毛的肉掌整理自己白色的衣服:「我怎麼會像狼人了?」
「你確定嗎?」
劍子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和我想的、記的一樣,不會有錯。」
「是嘛……那我再問你:你第一個問我的問題是什麼?」
「……從剛剛開始就是你在發問,我還沒問過話。」狼人劍子吶吶的說著,同時開始找尋他遺落的書:他記得自己似乎帶了一本……一本……一本什麼?
「我第一個問你的問題是什麼?」
「我的名字。而我也回答了。」
「現在,你想問什麼?」
「……請問尊性大名?」
那個聲音說了什麼,但是劍子沒聽清楚。
「……不好意思,能再說一次嗎?」
那個聲音又再度說了一次,但是劍子還是沒聽清楚。
「……不好意思……」
那個聲音又再度說了一次,但是劍子想不起來有聽到,只好改變問題。
「我要怎麼回去?」
「你有來過嗎?」
劍子不記得自己有來過。
所以他回去了。
當劍子以為自己還沒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蒼白,還有刺鼻的消毒水味。
「你可醒來了。」醫生在一旁漫不經心的翻著醫案:「心跳一度停止,又能回來,可真命大。」
「……我在哪裡?」
「醫院。」
「……我好像被車撞到了?」
「對。」醫生點頭:「下半身有點癱瘓,努力復健有可能復原。」
「喔……」劍子輕輕沉吟,但其實毫不在意:「對了,醫生?,我剛剛好像做夢,夢到我在森林裡迷路。」
「嗯哼?」醫生漫不經心的說:「說來聽聽?」
「我夢到有座森林,鳥語花香,有很多的蝴蝶在飛——」醫生點點頭,仍然翻著醫案聆聽:「天空明亮,有兩道彩虹,還有……還有……還有一位我很熟悉但是想不起來的人;我們在開茶會。有很多的點心、甘甜的茶。
「我們都沒有問彼此問題,只是說著最近發生的事。過得很愉快,真的。
「啊,對了,我們喝著喝著,茶葉用完了;他說鼠尾草可以泡茶,薰衣草也不錯,我說羅勒好像也可以,於是他就去森林裡找——他還沒回來,我就醒了。」劍子眼神變得有些迷茫:「是不是我吃太多苦艾餅乾了?他說過,吃多了容易做夢……」
「看樣子沒有問題。」醫生拍拍劍子的肩膀:「過兩天我會幫你再做一次檢查,好好休息吧。」
醫生走了,只有劍子留下。
劍子呆呆的仰望天花板,下半身毫無知覺,他仍然記得記憶裡的一切。
苦艾餅乾吃多容易作惡夢——那要怎麼醒來呢?
如果這是夢境,能不能用死亡解脫?
如果這不是夢境,能不能在時間到的時候醒來?
閉著眼睛,劍子細細回想,且確信:自己剛剛在林畔與親密熟悉的人,共同享有一段美好的午茶時光;午茶的味道還流淌在喉間:像是靈魂被山神滋補,吹遍群山的疾風,身體輕飄飄的揚起來,又被無限的春光挽留,直到血管裡流動的只有光與風。走向森林的那位,身上也佈滿光的文采,他輕輕笑著的嘴角彷彿可以推開全世界的重擔,而他走進的森林又是如何典雅!何其深邃美麗!碧葉交覆,叢條蓊欝,疊穎懋發而厚柔,落英勃芳而絢麗;而他暫時去尋找能調製藥茶的香草,即將歸來。
這件事倒底有沒有發生呢?
如果這是惡夢該怎麼醒來呢?
如果那是美夢該怎麼回去呢?
對於眼前的問題,劍子一籌莫展,苦惱莫名。
於此同時,正式辭職。
詳見此文:正式辭去文學創作版版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