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好不容易把暴跳如雷的鎮邊將軍打發走,已經是戌時二刻,那結實強壯的褐鱗長尾連連掃下了七八盞黑檀層架上的青瓷,如果是過去,白久笙這頭老黑鹿一定是暴跳如雷,但這次這位角尖都幾乎磨圓的白家當門家主,卻只是深深地在他的家主大椅上嘆氣。
「唉……。」白久笙連吐了三大口長氣,拿起矮几上的那枚暗金色蟲蛹,看著這白府大堂裏唯一還在的人,末陸大師。
「末陸,你可知道這次事情的嚴重性嗎?」乾瘦的指節敲在結實的暗褐色木椅上,發出咚咚悶聲。
「需要五年以上的時間才能……。」話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老黑鹿把暗金色的蟲蛹扔給了他。「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自有數不清的方法,大不了就是要用那些貴一些的芳洲柴,唔……要跟許家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人交涉,的確是有些麻煩。」白久笙神態自若的抓起那碗已經涼去的烏龍,像是飲酒一樣地痛快喝下,完全一派草莽野漢的模樣,實在很難想像他前一刻還是對朝廷命官卑躬屈膝的家主。
意識到家主有話未完,紅鱗龍人單膝跪地,屏息待令。「家主請下諭令,末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迎來的是家主爽朗的笑聲「哈哈,這就免了,末陸呀,你來咱白家八年了,還記不起老夫最痛恨這些裝模作樣的排場嗎?」
「……抱歉,習慣使然。」末陸勉強擠出一個他素來不擅長的笑,在整個西遲,也只有兩個人能看見末陸有這種表情。「那麼,是對許家下手的意思?」
「不全然是,但也所去不遠,固然有些風險,但若是成功,這個所帶來的問題,或許就能一勞永逸。」白久笙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整碗的冷烏龍。
「還請家主明示。」
「末陸,你知道漣朝四大世家之所以分為四大世家的原因嗎?」
「四大世家都各有擅長的技藝,先帝才因此分封四地,如許家善織,所以封於桑麻之地……。」鄉塾先生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告訴西遲的孩子們,末陸還要說下去,白久笙直接搖搖手打斷。
「老百姓會這樣覺得,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段建國史冊刻意刪去的秘錄:『古有四邪,炎烏嶽龜、冥虎吞蟒,禍世千年,由大能師,殺絕滅盡,以其兇魄,封入四器,告祭諸天,以此起誓,保民永安,為四靈誓。』」老黑鹿面色凝重地站了起來,末陸無法看到面向書櫥的家主表情。「是時候了,找齊四器,重立四靈誓,或許才是讓我漣朝存續的長久大計。」
「……家主此言的根據是?」這段話讓末陸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況且,現在我大漣的問題並不是單靠一則神話就能救得了。」末陸所指的不只是西遲的蟲害、雲州的乾旱,整個大漣最迫在眉梢的危機,就是北方兵臨城下的數十萬蠻族大軍。
「呵呵……你會這麼說也是正常的,四靈器和尋常法器不同,沒有見識過它們力量的凡人,是無法理解的,給。」老黑鹿丟過來的是一紙斑駁,幾乎要碎裂的紙捲,上頭的墨跡卻像是新染一般濕潤。
在那紙卷上頭一字不差寫著的,正是家主說的:「古有四邪,炎烏嶽龜、冥虎吞蟒……。」在紙卷的末端畫著一隻凶暴的大虎,再接下去是寫道:「冥淵暴虎,能聚九幽之陰煞兇力,受其護持者,其身金剛不壞……。」再接下去的文字看來被撕掉了,末陸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先把紙卷擱在大桌上。
「家主,這是……?」末陸看著正在快速的撥動書櫥上暗桿的白久笙,明白家主正在開啟一道守著重要秘密的機關,「沒關係,這暗桿位置是依照節令改動的,你就算不慎記下了,也無法照今日老夫手法開啟……等等,有人曾經動過這機關!」摸到第七隻暗桿時,老黑鹿氣急敗壞的轉過頭來叱道:「末陸,你等會跟老夫一進密道,見到裏頭的人,格殺勿論!」
「呃……知道了。」白久笙隨手抽起書櫥邊掛上的大刀,往家主大椅上一按,椅後的石板嘶嘶作響,看似平常的地板居然左右分開,露出了足以讓一人進入的地下通道。
「跟緊點,情況緊急,出手千萬不能留情。」跟著白久笙下去,漆黑的通道裏居然連一根火把都沒有,室內空氣陰涼清爽,隱約可以聽到有水在腳下石版內流動的聲音。
「難道和之前寶物被盜的事情有關?陰陽二氣杯當初也是放在家主房內被偷的,難道那個葉隨風真是如此神通廣大?」地道內伸手不見五指,末陸只得伸爪按著家主的右肩,順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約二十步後,底下的空間便寬廣得往左往右都摸不到邊際,「家主,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把這裏的路線記下,我們還是點起火摺會方便些?」
「你把右腳往前一寸看看。」老黑鹿沒有回應末陸的請求,「這是……油嗎?」那踏下去的是一張薄紙,紙下是一處凹洞,腳踝一接觸到那濕潤滑膩的液體,末陸馬上明白了為何一點火星都不能有的原因。
「在這地道裏比這更陰險的機關到處都是,全是白家列祖列宗的傑作,你一步都不能給老夫出錯,白家不能失去像你這樣的人才。」
「明白,請家主帶路吧。」末陸暗運真氣,雖然還未從白天的耗損中恢復,但剩下的罡力要打碎凡人的頭骨是綽綽有餘。
「乾起離落為初步,同人行履兌行睽,大有大壯歸妹豐,中孚既濟山雷至,莫忘屯益靜兵災,方踏井蠱出生天。」末陸聽著家主念完這一大串,心想:「這大概就是這地宮的破陣口訣了,是依照卦象排列路線嗎?怪不得要設下防止照明的陷阱了。」
「末陸,剛才老夫所述的是穀雨時用的口訣,這口訣和老夫房裏的機關一樣會隨著節令改變,而且受到此處地下水脈的影響,就算完全依著口訣來走,還是有可能觸動亂數的機關,那時就各憑本事了。」
「那為何不乾脆直接一路到底呢?既然口訣並不是破陣的保證,那硬闖說不定更有效率。」末陸才想把這句話說出口,老黑鹿就先插話道:「若是連續觸動了五個機關,整座迷陣天井就會壓下來,來吧,先往你的右方移動五步後,我們前方那一塊地磚就是乾。」末陸跟著老黑鹿移動,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地下水脈流動的聲音,和兩人呼吸聲和鳴著,就在老黑鹿一腳踏上那被稱為乾的地磚上時,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了嘎嘎作響的機關運作聲,另外還夾雜有木車輪轉動和鐵器揮舞的聲音。
「那是機關兵嗎?」末陸小聲地問道,赤龍把氣息壓得更低了些,深怕過大的舉動會讓這些麻煩的東西蜂擁而上,萬一要是打鬥中誤觸機關就慘了。
「正是,只要你不點火,它們就只會對動作過大的物體產生反應,印象中是三世祖的傑作,後來白家再也沒有像他那樣傑出的機甲師了。」遠方霍霍的刀風,像是在附和,更像是在追憶過往的輝煌。
「既然如此,家主,這裏還是我先掠陣吧?您也說了,機關無法全憑口訣破解,現在的白家更不能失去您。」
「這……好吧,你且記著,從你面前的乾磚開始,大概有半尺見方的範圍都屬於乾磚,依序往你的前方處一樣的每半尺範圍,就分別是乾、兌、離、震、巽、坎、艮、坤排,再從你的右方往左也是一樣的排列,踏下去的時候必須先從左腳開始再踏上右腳。」老黑鹿向後退開,「你若跨過了震排,左右腳的順序要倒過來,否則該處地磚將會陷落。」
末陸沒想再問到底又是哪位白家的先人造出了這種迷陣,大吐了一口氣道:「總之,只要踏到井蠱就能破陣了吧?那第一句是……乾起離落,依照排列的原則來看,從此塊地磚往左第二步就是離磚。」赤龍吞吞口水,伸直了左腳往離磚的左半部踏下去,當把身子移過去的同時,一股陰風從兌磚的位置吹上來,依照感覺推斷,兌磚的位置似乎本來就甚麼都沒有,一但踏下去就是個深洞,在這種不見寸光的地方,陪著闖陣者的只有遠處那機關人運作的聲音,就是常和沙蟲搏殺的末陸此時也感到無比焦慮。
「才剛開始呢!末陸,你若不行,就循原路退回吧,這迷陣已經被七世祖改過,原路退回是不會怎麼樣的。」看來是放心不下赤龍一個,老黑鹿還是踏上了乾磚。
「接下來是……同人行履兌行睽,天火同人,乾為天、離為火,正前方就是同人磚。」赤龍緊張地豎起尾巴,小心翼翼地把左腳往正前方的地磚踏下去,很好,腳間傳來的觸感是實非虛,把右腳也放上去後,末陸忍不住擦了擦額頭上一粒粒的大汗珠。
「履卦在你的右邊,接下來往前是澤卦,接著睽卦就是火澤。」後方平靜的老嗓正在催促自己向前,赤龍只能硬著頭皮在黑暗中前進。
「大有大壯歸妹豐,這一段很簡單,但是大壯一卦後必須左右腳互換,不要踩錯了。」赤龍依著家主的指示走過大壯卦,接著就把左腳先踩在了歸妹磚的左方。
「……!」步伐踏錯的瞬間,中孚磚的地面嘎然大響,末陸本能地退回大壯卦,金鐵破風之聲大作,然後就是一片片金屬掉在石磚上的聲音。
「幸好老夫跟著你,若是呆在陣前,現在早已萬箭穿心而死,快繼續下去吧!」而面前的機關士兵也開始往陣前移動。「還有兩次犯錯的機會,第三次犯錯卦象會反逆過來,到那時就無逃生之法了。」
「明白,歸妹之後是?」重新依照正確的方式踏上歸妹磚,赤龍緊張到幾乎記不得接下來該往哪走。
「左邊是豐卦,你一路踏過來,有聞到或沾到血跡嗎?」
「沒有。」先右後左,豐卦安全。
「那就是了,能走到現在還沒見紅,那賊兒要不是真的破了此陣,就是他有極好的輕功和運氣,能在機關發動前逃開,由於你剛才犯錯,小畜卦那裏應該有一具機關兵,小心它的襲擊。」
「家人掛不能踏到吧?中孚在右前方,是要直接踏過去嗎?」
「無錯,這次要踏穩,機關兵若是再往前,會發動甚麼機關,老夫也不清楚。」眼前還是一片漆黑,末陸運起氣勁,往中孚卦踏下。
「喀吱!」鈍器破空朝赤龍右身打來,末陸左掌橫攔格住,右拳往右猛打,碰地一聲,滿地都是碎木,而老黑鹿也聞到了血氣。
「你受傷了?我們得快點,在這裡老夫無法幫你治傷。」白久笙話中的擔心一點不假,末陸也感覺右拳此刻完全是麻木的,身體也越來越重。
「呼……哈……有毒?」
「這是老夫的過錯,你在頤卦休息一下,這毒是惡麻散,中者只是四肢麻軟而已,把解藥服了就沒事了。」在漆黑中,末陸感覺被抱了一下,然後左掌心有一包小藥袋,赤龍不假思索就整包吞下。
「喀喀鏘鏘匡啷咯嘰……。」在老黑鹿踏下益卦磚的同時,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兵刃掉落在地上和機關兵退回石牆內的聲音,深黑的密室中又回歸破陣前的寧靜。
「可以了,接下來你往前走到升卦,在石門打開前就做好準備,竊取白家秘密的人,絕不能讓他活著。」
「那個秘密就是四靈器吧?」末陸忖道,究竟是甚麼奇珍異寶必須這樣嚴加防範,還不惜設下此等絕陣呢?「知道了,但有沒有可能他又找到其它路逃出去了呢?」
「這個嘛……門後的密室還有一座慶朝留下的古墓,但是裏頭的通道看似四通八達,實際上大多是死路,歷代先祖還沒有人破解出來過。」末陸深吸口氣,解藥的藥效還沒有全數發揮,最好還是等家主一起到門前才行動為好。
轟……兩人一同站在石板上,由於機關已經被關掉,石門升起的轟鳴聲此刻聽起來真是無比的祥和美妙。
「惡賊,納命來!」末陸都還沒衝出去,老黑鹿已經像支飛箭般竄出去,手中大刀欲往下揮落的那瞬,末陸大聲喝止了家主:「家主,那是白墨少主!」
石室內只有擺放著一床一桌一椅,末陸在昏黃火光下看到的正是臉色不知是喜是怒的的白久笙,和白久笙的獨子,白墨。
白墨和白久笙一樣是黑鹿獸人,他穿著的一身白袍更能襯托底下滑順的黑色短毛,比起白久笙,白墨的鹿角更是充滿了生機,就和以前曾經看過的睡顏一樣,正坐在石床邊打呵欠的白墨給末陸的印象總是那樣的優雅夢幻,明明是,不過少主不是幾天前才說想去芳州遊賞嗎?
「哈阿……爹你總算來了,這陣法難是難在破陣之後吧?一入石室之後那門就蠻不講理地闔上了,這樣的機關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一樣的漫不經心,白墨就跟在外頭一樣,一樣不把他人的感受放在眼裡,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少主,你沒事吧?」末陸看著白墨根本沒事一樣的抱了抱家主,白久笙老來得子,向來放縱溺愛,白墨的舉動又讓他一點脾氣都發不起來「沒事,關在這兩天了,室內飲水糧食樣樣不缺,就是囊餅太硬,葡萄酒太濃了些,要是有些肉乾會更好些。」弱冠之年的白墨也算長得白淨纖秀,一進門時他坐著的石床上正擱著他鍾愛的二胡。
「吾兒,要出去很簡單,把神器放回去,石門就會自動下降了。」若是一般的父親在此情此景早就一巴掌打在兒子臉上了,白久笙卻流露出不捨放開對方的神情,而白墨顯然並不在意這些,從容地把袖口裏一只紫黑色的玉鐲放回床前的石桌上,一放下去後,厚重的石門又再次開啟。
「這些機關都太守舊了,破解起來一點樂趣都沒有。」白墨拿出玉鐲時,一枚鐵葉落在了地上,末陸上前過去替少主撿起,上頭端正的寫著隨風二字。
「這是……。」末陸一臉無奈的看著白墨,「呵呵,我還以為你早就看出來了呢?還記得那夫婦給你的油紙吧?詩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吾非隨風,僕是白墨。」
看著一頭霧水的紅龍,黑鹿少年笑得更歡了。
「至於這些鐵葉,的確是一位來自雲州的鱗類朋友送我的,他撬鎖的手法真是前所未見,如雲似霧那樣飄渺不定,還來不及看清楚就打開了,屢試不爽。」
白墨說著這些話的當兒,末陸意識到白久笙的臉色顯然越來越差了,忙打起圓場來。「那個,既然神器沒有失竊,當初失落的寶物也都物歸原主了,我想也該讓少主先回房休息,家主折騰一晚一定也累了吧?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明天還有明天該操心的事情要做的。」
「那就先如此罷……吾兒,離去前記得將破陣的痕跡去除,勿給奸人可趁之機。」白久笙把大刀遞給末陸,對著白墨輕咳兩聲。「等會記得來給你阿媽上香,爹還有些話想問你。」
「唉呀,又會有甚麼事呢?」末陸無奈的搖搖頭,「少主,家主要問你這件事。」赤龍交給黑鹿的,正是那上頭刻著隨風二字的鐵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