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被誤解而不斷有人寫文為之平反翻案的歷史人物實在不少,如蜀後主阿斗(他其實不笨),如張飛(他其實是美男子),如秦檜(其實最可惡的是宋高宗!)。不過在我看來其中最特別的是商紂王,從春秋時代就有人在替他翻案。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焉。」子貢這段話對崇拜周公的他老師孔夫子多尷尬。如果紂王沒有那麼壞,那周武王當初憑甚麼伐紂?
記得我在大學上通識教育有個「中國通史」的課程,其中幾堂把紂王說成了一個「改革者」,這裡單抓住「紂王任人不唯親」這點來講。當時上課的投影片上介紹,紂王重用「小人」,其實就是重用平民和奴隸,也因此疏遠原來的貴族階層,甚至是自己的親屬--連自己的親叔叔比干都殺。投影片針對這立意新穎的人事政策最後結論是,紂王會被顛覆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用人唯才,惹惱既得利益者,周人則趁虛而入,加速商朝內部的分化,將被紂王得罪的諸侯爭取過來,終於滅了大殷商,然後大封諸侯,繼續維持封建社會的穩定。
且不論那次課程中這樣的論述是不是符合歷史現實,我倒是非常同意其中所隱含的教訓:第一,得罪太多既得利益者的政策很容易失敗;第二,周文王與周武王「陰行善」(《史記》),攫取了不少「民心」(除了討好被敵人自己得罪的既得利益者,也別忘了讓人民感恩戴德),為伐紂行動累積了「民意」基礎,所以伐紂不是叛亂,而是「革命成功」--由此可見,「立意新穎」的政策對政權存亡不一定就是好事;一個政權要穩定,就是要有人支持。「改革」若不聚人心,也是國破家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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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作四書集注,把〈大學〉開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的「在親民」解釋作「新民」,原因是後頭有段解釋「親民」的章節老是提到「新」: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好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周文武父子為了顛覆商朝,手段確實是「無所不用其極」。雖說《六韜》相傳為姜太公與周文武父子對談軍事戰略的記錄,明顯是後人假託,但那種介紹各種分化敵人手段的縱橫家言論,恐怕很接近周國顛覆殷商的實情:
凡文伐有十二節:一曰:因其所喜,以順其志。彼將生驕,必有好事。苟能因之,必能去之。
二曰:親其所愛,以分其威。一人兩心,其中必衰。廷無忠臣,社稷必危。
三曰:陰賂左右,得情甚深。身內情外,國將生害......
下面九節就省了吧,反正都是討好敵方陣營的某些人士,把他們爭取過來,或煽動敵人陣營內部爭鬥的作法。連「親其所愛」表面上善意的行為目的也是要「以分其威」,兩相對照之下,<大學>「釋新民」一節裡的「新」如果都寫成「親」,好像也沒甚麼不對。讓我們來看看那一節中「作新民」在出處<康誥>中又是甚麼樣子:
「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聞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小人難保」說中了重點!紂王任人不惟親,重用「小人」也不一定就能叫「小人」都對他感恩戴德。有鑒於此,<康誥>中周公敬告被派去管理殷商遺民的康叔說「應保殷民」「作新民」,把殷商人民變成大周朝「新的人民」,這裡的「新民」也不必真要怎樣的「革新」,無非就是「親民」(收買人心)以「助王宅天命」,鞏固接下來的統治。